自紀篇第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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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書,就沒有什麼缺點。

    《呂氏春秋》和《淮南子》這兩部書,曾懸賞在城門上,觀讀它的人,沒有說過“不”字。

    現在你的書沒有那兩本書好,文章雖然又多又長,仍然要遭到不少人的譴責和反對。

    ” 【原文】 85·14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

    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

    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

    入澤随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

    言好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

    稻谷千鐘,糠皮太半;閱錢滿億,穿決出萬。

    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

    然則辯言必有所屈。

    通文必有所黜。

    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

    《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

    夫貴,故得懸于市;富,故有千金副。

    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注釋】 華英:據文意,當作“落英”。

    豐草落英,正反成義,與“茂林多枯枝”句式同。

    義:同“儀”。

    儀表,姿态。

     奸:通“幹”。

    犯,直率。

     大羹:即太羹。

    古代用以祭祀的不加佐料的肉湯。

     簡:竹簡。

    古代的書寫材料。

    大簡:指編連成冊的竹簡。

    借指文章、書籍。

    大好:據文意,當作“不好”。

    與下句“良工必有不巧”對文。

     【譯文】 王充回答說:養植果實就不注重養育花,修養品行就不在言辭上下功夫。

    茂盛的草叢中往往有許多落花,茂密的樹林中必然會有許多枯枝。

    我寫文章是想公開表明我的目的用意,怎能使自己的文章不遭受譴責和诋毀呢?忙着救火或救落水者的時候,顧不上講究自己的儀表;辯論是非的時候,也顧不上言辭的美好。

    下水追捕烏龜,顧不得調整自己的步伐;入深淵中捉蛟,顧不得考慮使用哪隻手。

    我的文章言辭直截了當,但思想内容卻很深遠;有些文章雖然言辭甜美文筆尖刻,但思想内容卻很淺薄無聊。

    千鐘稻谷,糠皮就要占一大半;上億的銅錢,壞了錢孔的會有成千上萬。

    祭祀用的太羹必然淡而無味,最珍貴的寶石也必然有雜質;書籍文章難免出差錯,良工巧匠也會有不精巧之處。

    用此,再雄辯的言論也會有說理不周密的地方,再博古通今的文章也還會有可以指責的地方。

    有的人的話像金子一般是因為它出自權貴之口,有的人的文章像糞土一樣是因為它出自平民之手。

    《淮南子》、《呂氏春秋》沒有一再受到攻擊責備,那是因為它們出自有錢有勢的人家。

    因為有勢,所以才能把書挂在城門上;因為有錢,所以才能以千金為賞格。

    看到這種書的人,個個惶恐畏忌,即使見有不合理之處,誰又敢提出一個字的批評呢! 【原文】 85·15充書既成,或稽合于古,不類前人。

    或曰:“謂之飾文偶辭,或徑或迂。

    或屈或舒。

    謂之論道,實事委璅,文給甘酸,諧于經不驗,集于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内之子雲不入。

    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 【注釋】 飾文:修飾文字。

    偶辭:排比字句。

     璅(suǒ):同“瑣”。

     文給甘酸:此處疑有脫誤,大意是:文章中盡是雜七雜八的東西。

     内:同“納”。

    子雲:揚雄,字子雲。

     【譯文】 王充的書寫成以後,有人拿它與古人的書核對,認為它不同于古人的著作。

    于是有人就說:“說你是在賣弄辭藻吧,你的文章卻又有的直截了當,有的迂回曲折;有的拐彎抹角,有的平鋪直叙。

    說你是在論述大道理吧,講的又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文章中盡是雜七雜八的東西,對照經書既不符合,與傳書對比也不相稱,和司馬遷的著作比不适當,和揚雄的著作歸為一類也格格不入。

    文章不與前人的相似,怎麼說得上好,稱得上巧呢?” 【原文】 85·16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

    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為佳好。

    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斲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

    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僞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

    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聲,皆快于耳。

    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飽。

    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複八采,禹目當複重瞳。

     【注釋】 代匠斲不傷手:這句話見《老子》第七十四章,原文是:“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意思是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材的人,很少有不傷手的。

    斲(huó拙):砍,削。

     八采:傳說堯的眉毛有八種顔色。

    參見《白虎通義·聖人》。

     重瞳:傳說舜的每隻眼中有兩個瞳人。

    參見《史記·項羽本紀》。

     【譯文】 王充回答說:修飾容貌強求與别人類似,便失去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修辭造句力求與前人相似,便損害了自己原來要表達的意思。

    衆人的兒子,是不同的父母,不同的族類所生的,他們不一定長得一樣,他們各自承受了父母的精氣,形成了各自的長處。

    如果文章必須與前人雷同才能稱為好文章,這就是說隻有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柴而不會傷手的人,然後才能稱為技藝高明了。

    文人所做的事,各有各的路子,有人善于雕琢辭句使得文章很精妙,有人愛好辨别真僞以證論事情的真相。

    如果認為文章的構思必須與前人相同,文章的辭句必須互相沿襲,那就等于要求五帝做同樣的事情,三王建立同樣的功業。

    貌美的人面孔長得并不一樣,看起來都很漂亮;動人的歌聲音不相同,聽起來都很悅耳;普通的酒和甜酒的氣味不同,喝起來都會醉人;各種糧食的味道不同,吃了都可填飽肚子。

    如果認為寫文章都必須和前人一個樣,那就等于說舜的眉毛也應該是八采,禹的眼睛也該是有兩個瞳人了。

     【原文】 85·17充書文重。

    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

    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

    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

    語約易言,文重難得。

    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衆,少者固為神。

    ” 【注釋】 躁人:指性情浮躁而話多不得要領的人。

    《易·系辭下》:“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

    ” 【譯文】 王充的著作篇幅多份量大。

    有人說:“文章以字句簡練主題明确為好,說話以語言簡要思想清楚為高,長于辯論的人,他的話必然扼要周到;善于寫文章的人,他的文辭必然簡潔鮮明。

    現在你所著的新書,超出了萬言,繁瑣而不省略,讀者沒有耐心讀完;篇幅太多,注釋者不能一一領會。

    你所以落了個“躁人”的名聲,是因為文章寫得過多就不好。

    說話簡短容易說好,文章長了就不容易寫得恰當。

    玉少石頭多,多的就不珍貴;龍少魚多,少的就必然神奇。

    ” 【原文】 85·18答曰:有是言也。

    蓋寡言無多,而華文無寡。

    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

    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

    累積千金,比于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财寡愈貧。

    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雲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雲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

    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衆,薄籍不得少。

    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衆,指實定宜,辯争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

    夫形大,衣不得褊,事衆,文不得褊。

    事衆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

    書雖文重,所論百種。

    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雲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

    河水沛沛,比夫衆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注釋】 寡:當是“要”字之形誤。

    “要言無多”與“華文無寡”對文。

     寡:據《意林》卷三、《太平禦覽》六。

    二引《論衡》文,當作“富”。

    褊(biǎn扁):狹小。

     肩磨:通“肩摩”。

    肩碰肩,形容人多。

     太公望:姜尚。

    《漢書·藝文志》中兵家目錄有《太公》二百三十六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董仲舒:漢儒代表人物。

    《漢書·藝文志》中儒家著錄“董仲舒百二十三篇”。

    出百:超過一百篇。

    王充的作品保存到今天的僅《論衡》一書,共八十五篇(其中《招緻》一篇有目無文)。

    此雲“出百”,佚失的确多,其當在一百篇以上。

     河:黃河。

    沛沛:形容水勢大。

     孰為多者:據遞修本當作“孰者為多”。

     【譯文】 王充回答說:确有這樣的說法。

    内容充實的文章再多也不嫌多,華而不實的文章,再少也不算好。

    隻要對社會有用,即使寫一百篇也沒有害處;如果對社會無用,即使隻寫一篇也沒有補益。

    如果全都對社會有用,那麼就越多越好,少了就不好。

    積累了千金,和隻有百金的相比,誰是富者呢?所以文章多勝過文章少,錢财多勝過錢财少。

    世人拿不出一卷,而我有百篇;别人沒有寫一個字,我卻寫了上萬字,哪一個好呢?現在有人不說我的文章有什麼不對,而說我的文章太多;不說世人不喜歡好文章,卻說他們不能接受我的文章,這正是我寫的書不能簡略的原因。

    房屋多,占地就不能小;人口多,戶口冊就不能少。

    現在失實的事情多,華而不實的言論多,那麼指明真實情況判斷是非,進行争辯的言辭,怎麼能夠簡短呢?韓非的書,隻有一個中心思想而無變化,篇數卻要以十為單位來排列,文字要以萬數來計。

    體形大,衣服就不能瘦小;事情多,文章就不能簡短。

    事情多文章就多,水大魚就多;都城糧食多,街市人就很多。

    我的書雖然篇幅多,但讨論的問題有上百個。

    考察一下古代的太公望,近代的董仲舒,他們寫的書都在百篇以上,我寫的書也才超過一百篇,有人就說太多了,這是因為作者地位低,所以讀我書的人,不能不指責我啊!黃河之水波濤滾滾,比起其它河流,究竟誰大呢?重厚的蠶繭,稱一下它所出的絲,與輕薄的繭相比哪個多呢? 【原文】 85·19充仕數不耦,而徒著書自紀。

    或虧曰:“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

    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

    材未練于事,力未盡于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于身?衆多欲以何趍乎?” 【注釋】 耦:遇合,受上司賞識。

     虧(虧):當為“戲”(戲),形近而誤。

    戲弄,嘲笑。

     吾子:指王充。

    落魄:窮困潦倒,不得志。

     趍:同“趨”。

    旨趣。

     【譯文】 王充做官屢屢不得志,隻能著書表明自己的思想。

    有人嘲笑他說:“有大材的人之所以可貴,就貴在官運享通,本身被重用主張受采納,能幹出事業建立功名,這才算得上高貴。

    現在你處世如此潦倒,做官屢遭貶斥。

    你的才幹并沒有在事業上表現出來,你的力量也沒有在你擔負的職務中充分顯示,所以隻能冥思苦想,寫文章著書,言辭再美妙對你自身又有什麼好處呢?文章寫得再多想以此達到什麼目的呢?” 【原文】 85·20答曰:材鴻莫過孔子。

    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樹,接浙,見圍,削迹,困餓陳、蔡,門徒菜色。

    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與之等,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

    遇者則得,不遇失之。

    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

    必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

    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食千鐘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

    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

    士願與原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11);樂與夷俱(12),不貪與跖比迹(13)。

    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

    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并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

    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于彼為榮,于我為累。

    偶合容說(14)。

    身尊體佚(15),百載之後,與物俱殁。

    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遺于一劄,官雖傾倉(16),文德不豐,非吾所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