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紀篇第八五

關燈
【題解】 本篇是王充晚年寫成的自傳,記述了他的家世、生平、思想和著述,同時闡明了寫作《論衡》等書的目的,着重反駁了當時某些人對他的攻擊和誣蔑。

    它是王充一生思想言行的真實寫照。

     【原文】 85·1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

    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

    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

    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

    世祖勇任氣,卒鹹不揆于人。

    歲兇,橫道傷殺,怨仇衆多。

    會世擾亂,恐為怨仇所擒,祖父汎舉家檐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賈販為事。

    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

    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勇勢淩人,末複與豪家丁伯等結怨(11),舉家徙處上虞。

     【注釋】 會稽:郡名,西漢時郡治吳(今蘇州),轄境在今江蘇南部、浙江和福建一帶。

    上虞:縣名,在今浙江上虞縣。

     魏郡:郡名,在今河北南部、河南北部一帶。

    元城:縣名,在今河北大名縣東北。

    一姓孫:又姓孫。

    古有姓王孫者,其後單字姓王或孫。

    這裡可能指前代家族中有一族姓孫。

    “一”字衍,當删。

    以上兩句疑有脫誤。

     陽亭:地名,确址不詳。

    據《漢書·地理志》,會稽郡烏程縣有歐陽亭,在今浙江吳興縣東。

    陽亭疑當是“亭侯”。

     卒:同“猝”。

    國絕:指失掉了所封的爵位和土地。

     揆(kuí葵):度量,這裡指諒解。

    不揆于人:得不到别人的諒解,不合于人。

    檐:據遞修本應作“擔”。

    擔載:肩挑、車載,指攜帶所有家财。

     會稽:指東漢會稽郡,治山陰,在今浙江紹興。

     錢唐縣:縣名,在今浙江杭州市西。

     (11)丁伯:人名,不詳。

    元本“丁伯”作“丁某”。

     【譯文】 王充,會稽郡上虞縣人,字仲任。

    他的祖先籍貫在魏郡元城,又姓孫。

     祖上幾代曾從軍立有軍功,被封為會稽郡的陽亭侯。

    才一年因變亂而失去了爵位和封地,于是就在那裡落了戶,以種地養蠶為業。

    曾祖父王勇好意氣用事,結果跟很多人都合不來。

    災荒年頭,攔路殺傷過人,因此仇人衆多。

    又趕上兵荒馬亂,怕被仇人捉住,于是祖父王汎領着全家肩挑車載家當,準備到會稽郡城去安家,但中途在錢唐縣留了下來,以經商為業。

    祖父有兩個兒子,長子叫王蒙,次子叫王誦,王誦就是王充的父親。

    王家祖祖輩輩好講義氣,到了王蒙、王誦就更厲害了,所以王蒙、王誦在錢唐縣又仗恃自己的勇力欺淩别人。

    後來,又與土豪丁伯等人結下了怨仇,隻好全家又搬到上虞縣居住。

     【原文】 85·2建武三年,充生。

    為小兒,與侪倫遨戲,不好狎侮。

    侪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誦奇之。

    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臣人之志。

    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闾裡未嘗讓。

    八歲出于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谪,或以書醜得鞭。

    充書日進,又無過失。

    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

    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衆奇。

    所讀文書,亦日博多。

    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不言。

    其論說始若詭于衆,極聽其終,衆乃是之。

    以筆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

     【注釋】 建武三年:公元27年。

    建武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年号,公元25~56年。

    狎:親昵而随便。

    侮:戲弄。

    狎侮:指輕浮無理的嬉戲打鬧。

     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四種兒童遊戲的名稱。

    林熙:爬樹一類的遊戲。

    《淮南子·修務訓》中有關于“木熙”的記載,指攀上樹枝做驚險動作。

    熙:通“嬉”。

    遊戲。

    臣:據遞修本當作“巨”。

     書館:漢代的鄉裡小學,專教兒童識字書寫。

     僮:即“童”。

     袒:裸露。

    谪:責罰。

    袒谪:脫去衣服受責打。

     【譯文】 建武三年,王充出生。

    王充小時候,跟同輩的夥伴一起玩,不喜歡随便打鬧。

    小夥伴們都喜歡捉鳥、捕蟬、猜錢、爬樹,隻有王充不願玩這些,王誦對此感到很驚奇。

    王充六歲時,家裡就教他認字寫字,王充恭厚友愛孝順,很懂禮貌,莊重寡言,有成年人的氣派。

    父親沒有打過他,母親沒有責備過他,鄉鄰沒有指責過他。

    八歲進書館學習,書館裡的小孩子有一百多人,都因為有過失而脫去衣服受責打,或者因為字寫得難看而被鞭打。

    隻有王充的書法日見進步,又沒有什麼過失。

    學完了識字書寫課程,就離開了教寫字的老師,去學習《論語》和《尚書》,每天能背誦一千字。

    讀通了經書,品德也修養好了,就又辭别經師而去自己專門研究,王充一寫出文章,就得到許多人的好評。

    所讀的書也一天比一天多。

    王充才能雖高但不喜歡随便寫作,口才很好可是不好與人談論對答。

    不是志同道合的人,他可以整天不說話。

    他的言論初聽時似乎很古怪,與衆不同,直到把他的話聽完了,大家才認為說得很正确。

    王充寫文章也是如此,行事為人和侍奉尊長也是如此。

     【原文】 85·3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

    不好徼名于世,不為利害見将。

    常言人長,希言人短。

    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

    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複陷。

    能釋人之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

    好自周,不肯自彰。

    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

    衆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将,不及不對。

    在鄉裡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

    見污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

    貧無一畝庇身,志佚于王公(11);賤無鬥石之秩(12),意若食萬鐘(13)。

    得官不欣,失位不恨。

    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

    淫讀古文,甘聞異言。

    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注釋】 掾:掾史。

    參見34·9注。

    功曹:參見48·1注。

    掾功曹:管理人事的屬官。

    都尉:參見48·5注(21)。

    都尉府:郡的軍務衙門。

     太守:參見54·6注。

    列掾:指無固定工作部門的掾史。

    五官:五官掾,郡太守的屬官,兼管功曹和其他各部門的有關事務。

    行事:即“兼理。

    。

    事務”的意思。

     從事:參見34·9注。

     徼:通“邀”。

    求取。

     将:泛指州郡長官。

    下文的“君将”意同。

     未達:指那些沒有做官的讀書人。

     蘧伯玉:參見28·51注。

    《論語·衛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 史子魚:名,字子魚,春秋時衛國大夫。

    《論語·衛靈公》:“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 一畝:《禮記·儒行》有“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的說法,“一畝”即“一畝之宮”,指簡陋的住宅。

     (11)佚:通“逸”。

    安樂。

     (12)鬥石:指微薄的俸祿。

    無鬥石之秩:指沒有一官半職。

     (13)鐘:參見8·10注。

    食萬鐘:指享受優厚的俸祿。

     【譯文 王充在縣裡的職位是掾功曹,在都尉府的職位也是掾功曹,在太守府任五官掾,兼管功曹的事務,最後到州裡做過從事史。

    王充不圖在社會上出名,不為個人的利害去求見長官。

    經常說别人的長處,很少說别人的缺點。

    專愛推薦沒有作官的讀書人,給已經當了官的人開脫過錯。

    自己認為不好的人,也不會去稱贊他,人家有了過失,即使不為他開脫,也不會再去陷害他。

    能夠原諒别人的大錯,也惋惜别人細小的過失。

    喜歡隐蔽自己的才能,不好自我炫耀。

    盡力把修養操行作為做人的根本,而羞于靠才能來沽名釣譽。

    衆人聚會坐在一起,不問到自己便不說話,被長官接見時,不問到自己就不作聲。

    在鄉裡閑居時,仰慕蘧伯玉的氣節;在朝廷做官時,就崇拜史子魚的操行。

    受到污蔑中傷也不願自我辯解,官位不升遷也不懷恨。

    窮得連蔽身的簡陋住宅都沒有,但心情比王公大人還要舒暢;卑賤得連鬥石的俸祿都沒有,而心情卻與吃萬鐘俸祿的人差不多。

    做了官不格外高興,丢了官也不特别悔恨。

    處在逸樂之中時不放縱自己的欲望;處在貧若的時候也不降低自己的氣節。

    愛廣泛地閱讀古書,喜歡聽不同于流俗的言論。

    當時流行的書籍和世俗傳說,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于是就深居簡出,考查論證世書俗說的虛實真僞。

     【原文】 85·4充為人清重,遊必擇友,不好苟交。

    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苟離俗,必與之友。

    好傑友雅徒,不泛結俗材。

    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然終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

    或曰:“有良材奇文,無罪見陷,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鄒陽自明,入獄複出。

    苟有全完之行,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為人所屈。

    ”答曰:不清不見塵,不高不見危,不廣不見削,不盈不見虧。

    士茲多口,為人所陷,蓋亦其宜。

    好進故自明,憎退故自陳。

    吾無好憎,故默無言。

    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

    孔子稱命,孟子言天,吉兇安危,不在于人。

    昔人見之,故歸之于命。

    委之于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

    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

    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志不為虧。

    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幹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

    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兇而一敗成,遭十羊勝,謂之無傷。

    動歸于天,故不自明。

     【注釋】 蜚:通“飛”。

    蜚條:匿名帖子。

    《後漢書·宦者傳》:“競欲咀嚼,造作飛條。

    ”章懷太子注:“飛條,飛書也。

    ”即今之匿名信。

     羊勝:西漢齊人,梁孝王劉武的門客,曾為梁孝王陰謀策劃當帝位繼承人,結果失敗。

    後來漢景帝懷疑梁孝王,追捕羊勝等人,羊勝等人被迫自殺。

    見《漢書·梁孝王傳》。

    摩口膏舌:形容一個人嘴巴厲害,善于挑撥是非,誣陷别人。

     鄒陽自明:參見39·8注(13)。

     耐:通“能”。

     士:指有才能有學問的人。

    多口:口舌多,指來自各方面的攻擊诽謗。

    士茲多口:這句話參見《孟子·盡心下》,原文是“士憎茲多口”,意思是士人讨厭這種多嘴多舌。

    孔子稱命:據《論語·憲問》記載,孔子的學生公伯寮在季孫氏那裡說子路的壞話,魯國大夫子服景伯把這件事告訴了孔子,并表示能殺掉公伯寮并陳屍街市,孔子對他說:“道之将行也與,命也;道之将廢也與,命也。

    公伯寮其如命何!” 孟子言天:據《孟子·梁惠王下》記載,一次,魯平公将要去會見孟子,被他的寵臣臧倉勸阻了,樂正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孟子,孟子說:“吾之不遇魯侯,天也。

    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鬻(yù玉):賣。

     吊名:當是“釣名”之誤。

    師古曰:“釣,取也。

    言若釣魚。

    ”釣名與幹祿相對。

     【譯文】 王充為人清高穩重,結交朋友很注意選擇,從不随便與人結交。

    結識的人地位雖卑微,年紀雖輕,但隻要他的品行不同于世俗,就一定和他交朋友。

    王充好結交一些有才能有道德的人,不喜歡濫交一些庸俗之輩。

    因此,有些庸俗之輩,就抓住王充一些微小的過失,匿名攻擊陷害他,但王充始終不去辯白,也并不因此而怨恨那些人。

    有人說:“你既然有很好的才幹和出奇的文才,又是無罪而被陷害,為什麼不自己申辯呢?過去像羊勝那樣的人,鼓動唇舌,使鄒陽下了獄,鄒陽自己上書申訴,結果就獲得了釋放。

    如果自己真有完美的德行,那就不該被人攻擊;既然能夠替自己申訴,那就更不該被人冤枉。

    ”王充回答說:不清潔的東西就不存在被污染的問題,地位不高就不會被人危害,面積不寬就不會被削減,裝得不滿就不會被損耗。

    有才能的人受到各種攻擊诽謗,被人所陷害,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

    一心想往上爬的人才去自我表白,怕丢官的人才去自我申辯。

    我既不想往上爬又不怕丢官,所以就沉默不言。

    羊勝說壞話,是有某種力量促使着他;鄒陽免于禍難,是有某種力量解救了他。

    孔子是講命的,孟子是講天的,吉兇和安危,都不是人所能及的。

    古人明白這些道理,所以把它們歸之于天命,歸之于時運,就能胸懷寬廣,内心甯靜。

    什麼也不埋怨。

    有了福,不認為是靠自己得來的;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