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孟篇第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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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篇是王充譏刺孟子的,所以篇名叫“刺孟”。

     王充以記載孟子言行的《孟子》為靶子,抓住其中孟子言行不一,前後矛盾,答非所問,陰陽兩面,無理狡辯的地方,逐一進行揭露和駁斥。

    例如針對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天故(有意)生聖人”的天命論說法,作者用曆史事實證明完全是“浮淫之語”。

    對于自認為“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而誰”的孟子,則指出他不是什麼“賢人”,而是個“俗儒”。

    但對孟子“人無觸值之命”,“天命于操行也”的合理東西,也強辭奪理進行了責難。

     【原文】 30·1孟子見梁惠王(1),王曰:“叟,不遠千裡而來,将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2)?” 【注釋】 (1)梁惠王(公無前400~前319年):即魏惠王,戰國時魏國君主。

    名罃。

    公元前370~前319年在位。

    公元前361年,魏國都由安邑(在今山西省夏縣西北)遷到大梁(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所以魏惠王又稱梁惠王。

     (2)以上事參見《孟子·梁惠王上》。

     【譯文】 孟子會見梁惠王,梁惠王說:“老頭,你不遠千裡而來,要拿什麼使我的國家得利呢?”孟子說:“講仁義就行了,為什麼要說利呢?” 【原文】 30·2夫利有二:有貨财之利,有安吉之利。

    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徑難以貨财之利也(1)?《易》曰:“利見大人(2)”,“利涉大川(3)”,“乾,元亨利貞(4)。

    ”《尚書》曰:“黎民亦尚有利哉。

    ”皆安吉之利也。

    行仁義得安吉之利。

    孟子不且語問惠王(5):“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财之利,乃可答若設(6)。

    令惠王之問未知何趣(7),孟子徑答以貨财之利。

    如惠王實問貨财,孟子無以驗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貨财之利,失對上之指(8),違道理之實也。

     【注釋】 (1)徑:任意,輕率。

     (2)引文見《周易·乾卦》。

     (3)引文見《周易·需卦》。

     (4)乾:乾卦。

    《周易》中的第一卦。

    元:大。

    亨:順利。

    貞:蔔問。

    引文見《周易·乾卦》。

     (5)不:根據文意,疑“必”之誤。

     (6)若:這裡作此講。

    設:根據文意,疑“言”字之誤。

     (7)令:根據文意,疑“今”形近而誤。

    趣:旨趣,意思。

     (8)指:通“旨”,意思,意圖。

     【譯文】 利有二種:有貨物錢财的利,有平安吉祥的利。

    梁惠王說“拿什麼使我的國家得利”,怎麼知道他不是想得到平安吉祥的利,而孟子卻輕率地以貨物錢财的利去責難他呢?《周易》上說:“得此卦見‘大人’吉利”,“得此卦過大河吉利”,“得乾卦,大吉大利。

    ”《尚書·秦誓》上說:“老百姓也很看重利啊。

    ”全是平安吉祥的利。

    實行仁義就會得到平安吉祥的利。

    孟子一定要姑且先問一問惠王:“你說的使我的國家得利是什麼意思?”要是梁惠王說是貨物錢财的利,才能夠以“仁義而已,何必曰利”來回答。

    如今還不知道惠王問的是什麼意思,孟子就輕率地以貨物錢财的利來對答。

    如果梁惠王确實是問貨财的利,孟子也無法用什麼來證明;如果是問平安吉祥的利,而孟子以貨物錢财的利來對答,那就不符合君主的意圖,也違背了起碼的常識。

     【原文】 30·3齊王問時子(1):“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2),養弟子以萬鐘(3),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4)。

    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5)。

    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6)?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注釋】 (1)齊王:指齊宣王。

    時子:齊宣王時的大夫。

     (2)中國:國都之中。

    這裡指齊國國都臨淄城中。

     (3)鐘:參見8·10注(5)。

     (4)矜:敬重。

    式:效法。

     (5)陳子:陳臻(h5n真),孟子的學生。

     (6)惡(w&烏):怎麼。

     (7)以上事參見《孟子·公孫醜下》。

     【譯文】 齊宣王問時子:“我想在都城裡給孟子一所房子,拿萬鐘俸祿供養他的弟子,讓大夫和百姓們都有敬重效法的榜樣。

    你為什麼不替我跟他說說呢?”時子通過陳子把這事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時子哪裡知道這樣做不行呢?假使我想富貴,就不會拒絕做齊卿的十萬鐘俸祿來接受這一萬鐘俸祿,我這樣做是為了貪圖富貴嗎?” 【原文】 30·4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

    “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1)。

    ”故君子之于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

    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宜當受之賜乎(2)? 【注釋】 (1)居:處。

    這裡指享受。

    引文見《論語·裡仁》。

     (2)距:通“拒”。

    距逆:拒絕。

     【譯文】 孟子拒絕做齊卿的十萬鐘俸祿,不符合謙讓的道理。

    “富貴,是人人想得到的,不從正當途徑得到它,就不該享受。

    ”所以君子對于爵位和俸祿,有的推辭,有的不推辭。

    難道因為自己不貪圖富貴的緣故,就以此來拒絕應當接受的賞賜嗎? 【原文】 30·5陳臻問曰:“于齊,王饋兼金一百镒而不受(1);于宋,歸七十镒而受;于薛(2),歸五十镒而受。

    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

    夫君子必居一于此矣(3)。

    ”孟子曰:“皆是也。

    當在宋也,予将有遠行,行者必行赆(4),辭曰:‘歸赆。

    ’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為不受?若于齊,則未有處也(5)。

    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6),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7)?” 【注釋】 (1)饋:疑“歸”字之誤。

    下文有“歸七十镒而受”,“歸五十镒而受”,可一證。

    章錄楊校宋本作“歸”可二證。

    歸:贈送。

    兼金:比一般貴一倍的金子,好金子。

     (2)薛:地名。

    原來是薛國,在今山東省滕縣東南,後被齊兼并,成了齊相田嬰、田文父子的封地。

     (3)君:這裡是說孟子二者必居其一的意思,故疑“君”系衍文。

    《孟子·公孫醜下》無此文,可證。

     (4)赆(j@n盡):給遠行者贈送的路費或禮物。

     (5)處:處理。

    這裡指送錢的理由。

     (6)貨:财貨。

    這裡是用财物收買,賄賂的意思。

     (7)以上事參見《孟子·公孫醜下》。

     【譯文】 陳臻問孟子:“在齊國,齊王送你好金一百镒,不肯接受;在宋國,送你七十镒,卻接受了;在薛國,送你五十镒,也接受了。

    如果你認為以前不接受禮物是對的,那麼今天接受禮物就錯了;要是今天接受禮物是對的,那麼以前不接受禮物就錯了。

    老師你在這二者中必居其一。

    ”孟子說:“我都是對的。

    當時在宋國,我将要遠行,給遠行的人一定要送路費,辭行者說:‘送盤費。

    ’我哪能不接受呢?當時在薛國,我害怕出危險有戒心,辭行的人說:“聽說你有戒心,所以為便于有武器進行戒備,送點錢給你做準備吧!’我哪能不接受呢?像在齊國,我就沒有收受禮物的理由。

    沒有收受禮物的理由而送禮物給我,這是用财物收買我,難道有君子可以用财物收買的嗎?” 【原文】 30·6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己貪,當不受之時己不貪也。

    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

    今不曰“己無功”,若“己緻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貪富”,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

    前當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 【注釋】 (1)上文有“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後文有“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故疑“富”後奪一“貴”字。

     【譯文】 金子送來了,或者接受或者不接受,都是有緣故的,并不是接受的時候就表示自己貪财,當不接受的時候就表示自己不貪财。

    金子有接受與不接受的道理,而房子也該有接受與不接受的道理。

    如今孟子不說“自己沒有功績”,或者“自己已辭官了,再接受房子就不合理”,而是說“自己不貪圖富貴”,并用以前拒絕做卿的十萬鐘俸祿來比後來這次一萬鐘俸祿該拒絕的理由。

    其實以前該享受十萬鐘那麼多的俸祿,這次又怎麼能拒絕呢? 【原文】 30·7彭更問曰(1):“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于諸侯(2),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3);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4)。

    ”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

    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為戒乎? 【注釋】 (1)彭更:人名。

    孟子的學生。

     (2)傳(hu4n賺):轉輾。

    食:供食,供養。

     (3)箪(d4n單):古代盛飯的圓形竹器。

    箪食:竹籃裡盛的幹糧。

     (4)以上事參見《孟子·滕文公下》。

     【譯文】 彭更問孟子:“跟随你的車幾十輛,跟随的人幾百個,輪流由諸侯供養,不也太過分了嗎?”孟子說:“如果不符合禮義,連一籃子幹糧也不能接受人家的;如果符合禮義,就是舜接受堯的天下,也不能算是過分。

    ”接受堯的天下,跟接受十萬鐘俸祿相比,哪個多呢?舜不拒絕接受天下,是符合禮義的。

    如今孟子不說“接受十萬鐘俸祿不符合禮義”,而說“自己不貪圖富貴”,這不符合謙讓,怎麼能用來作為鑒戒呢? 【原文】 30·8沈同以其私問曰(1):“燕可伐與?”孟子曰:“可。

    子哙不得與人燕(2),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3)。

    有士于此,而子悅之,不告于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則可乎?何以異于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4)?”曰:“未也。

    沈同曰(5):‘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

    ’彼然而伐之。

    如曰(6):‘孰可以伐之?’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7)?’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将應之曰:‘可。

    ’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8)。

    ’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也(9)?” 【注釋】 (1)沈同:人名。

    戰國時齊國大夫。

     (2)子哙(ku4i快):戰國時的燕國君主。

    公元前320~前312年在位。

    此君昏庸無能,聽信蘇代和鹿毛壽的話,公元前318年,讓位給專權的燕相子之,自己稱臣。

    孟子反對這種無視周天子的做法,扇動齊國攻燕,結果燕軍大敗,子之被剁成肉醬。

    與:給予,授予。

     (3)子之:人名。

    戰國時燕王哙的相。

     (4)諸:“之乎”的合音。

     (5)曰:疑是“問”之誤。

    後文有“沈同問燕可伐與?”可一證。

    又《孟子·公孫醜下》作“問”,可二證。

     (6)下文有“彼如曰‘孰可以殺之’”,文例相同,故疑“如”上奪一“彼”字。

    《孟子·公孫醜下》作“彼如曰”,可證。

     (7)天吏:指周天子。

     (8)士師:官名。

    周代是司寇的下屬官吏,掌管禁令、獄訟、刑罰。

    古代是法官的通稱。

     (9)以上事參見《孟子·公孫醜下》。

     【譯文】 沈司以他的私交問孟子:“燕國可以讨伐嗎?”孟子說:“可以。

    子哙不該把燕國讓給人,子之也不該從子哙手中接受燕國。

    要是有這樣的人,你喜歡他,不告訴國君,而私自把自己的爵位和俸祿給了他,而這人,也沒有君王的命令就私自從你手中接受了爵位和俸祿,這樣可以嗎?現在子哙把王位讓給子之跟這有什麼差别呢?”齊國讨伐燕國,有人問孟子:“聽說你曾鼓動齊國讨伐燕國,有這事嗎?”孟子說:“沒有。

    是沈同問:‘燕國可以讨伐嗎?’我回答說:‘可以。

    ’他認同就去讨伐了燕國。

    他如果再問:‘誰可以去讨伐它?’我就會回答說:‘隻有奉行天命的周天子才能讨伐它。

    ’就像現在有個殺人犯,有人問他:‘犯人可以殺嗎?’那他将會回答說:‘可以。

    ’他如果再問:‘誰可以去殺他呢?’那就應該回答說:‘隻有法官才可以殺他。

    ’如今作為像燕一樣無道的齊國要去讨伐燕國,我為什麼要去鼓動它呢?” 【原文】 30·9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

    知其意慊于是(1),宜曰:“燕雖可伐,須為天吏乃可以伐之。

    ”沈同意絕,則無伐燕之計矣。

    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2)。

    公孫醜問曰(3):“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

    ”又問:“何謂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4),謠辭知其所陷(5),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6)。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于其政,害于其事。

    雖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7)。

    ”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緻之福(8)。

    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害矣。

     【注釋】 (1)慊(qi8竊):滿足,惬意。

     (2)知言:這裡是善于分析判斷别人的言辭。

     (3)公孫醜:人名。

    姓公孫,名醜。

    戰國時齊國人。

    孟子的學生。

     (4)诐(p#坡):通“頗”,不正,偏差。

    蔽:遮擋,阻礙。

    這裡是壓抑的意思。

     (5)淫:迷惑。

     (6)遁:回避,遁辭:暫時用來應付的話。

    窮:處境困難。

     (7)以上事參見《孟子·公孫醜上》。

     (8)福:疑“害”之誤。

    上言“禍”,禍福常連文,故誤作“福”。

    下“知其極所當害”述本句,可證。

     【譯文】 有人問孟子鼓動齊王讨伐燕國的事情,不确實是這樣嗎?沈同問“燕國可以讨伐嗎”,這是挾帶私心想使自己的國家去讨伐燕國。

    既然知道他的意圖在讨伐燕國為滿足,就應該說:“燕國即使可以讨伐,也必須是奉天命的周天子才能夠去讨伐它。

    ”這樣沈同的意圖就會斷絕,那麼也就沒有讨伐燕國的計劃了。

    如果不曉得他有這種私心而随便回答他,是沒有省悟他話中的含意,這是不善于分析、判斷言辭。

    公孫醜問孟子:“請問老師擅長什麼?”孟子說:“我善于分析、判斷言辭。

    ”公孫醜又問:“什麼叫善于分析、判斷言辭呢?”孟子說:“聽到不公正的話,知道他要壓制誰;蠱惑人心的話,知道他要陷害誰;邪僻的話,知道他要離間誰;吞吞吐吐的話,知道他要為難誰。

    這些話從他們心裡産生,會危害他們的政治;用來處理他們的政務,就會危害他們的事業。

    即使聖人重新出現,也一定會聽從我的這番話。

    ”孟子是善于分析、判斷言辭的,并知道言辭可能産生的災禍,以及它最終會導緻的危害。

    聽見沈同的問話,就該知道他說話想表達的東西,知道他要表達東西,那就該知道它最終面臨的危害。

     【原文】 30·10孟子有雲(1):“民舉安(2),王庶幾改諸(3)!予日望之。

    ”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4)?而是(5),何其前輕之疾(6),而後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不去,而于後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