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貫之”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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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侃·錄 薛侃(?——1545年),字尚謙,号中離,廣東揭揚人。

    王陽明的學生,力倡陽明心學。

    進士,後困上疏獲罪下獄。

    見《明儒學案》卷三十。

     【原文】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 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

    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

    若隻死死守著,恐于工夫上又發病。

    ” 【譯文】 薛侃問:“操守志向猶如心痛一般,一心隻在痛上,哪裡有時間說閑話,管閑事?” 先生說:“開始學時,如此下功夫也行,但須明白‘出入無時,莫知其鄉’。

    心之神明原本如此,工夫方有着落。

    若隻死守志向,在工夫上大概又會發生問題。

    ” 〔評析〕 “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引自《孟子·告子上》,意思是說,進進出出沒有時間限制,也不知道它的方向在哪裡。

    這是指心而言的。

    人心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活物,思維活動哪一刻也未停息過。

    思維的内容、方式、次序都不受限制,念念相續,胡思亂想。

    隻有将心念功夫落實在志向上才算得學者的操守。

     【原文】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将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

    講求隻是涵養,不講求隻是涵養之志不切。

    ”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

    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隻要自心地無私意。

    ” 曰:“如此則隻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 曰:“總是志未切。

    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

    講求亦隻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别有個見。

    ” 【譯文】 薛侃問:“隻重視德行的涵養而不關心學問上的講論,把人欲認作天理,該怎麼辦?” 先生說:“人應當知學。

    求學講論無非是涵養德行。

    不求學講論,隻是因為涵養的志向不夠真切。

    ” 又問:“何謂知學?” 先生說:“姑且先說說為什麼而學?學習什麼?” 薛侃說:“曾聽您說,學是學存天理。

    心之本體即天理,體認天理,隻要求己心沒有私意。

    ” 先生說:“如此隻要克去私意就夠了。

    何愁天理和人欲不能明辨?”薛侃說:“正是擔心這些私意不能認清。

    ” 先生說:“仍是志向不真切的問題。

    志向真切,耳聽目見的全在此處,哪有認不清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需向外界尋求,求學講論也隻是體會自己心中所見,不必再去心外另找他見。

    ” 〔評析〕 涵養德行必須求學講論,而求學講論又重在志向明确和真切。

    志向真切,求學也真切,涵養也真切。

    這個真切工夫不在心外,而在自己心中的體會和揣摩。

     【原文】 先生問在坐之友:“此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 一友叙今昔異同。

    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隻是要為善之心真切。

    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

    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

    若隻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 【譯文】 先生問在坐的朋友:“近來功夫如何?” 有位朋友用虛明來形容。

    先生說:“這是講表面情況。

    ” 一位朋友講述了今昔的異同。

    先生說:“這是說效果。

    ” 兩位朋友茫然不解,向先生請教正确答案。

     先生說:“我們今天用功,就是要使為善的心真切。

    此心真切,見善就會向往,有過就會改正,這才是真切的工夫。

    如此一來,人欲就日益減少,天理就日益光明。

    如果隻在那裡尋求表面情況,說效果,這樣反倒助長了外求的弊端,再不是真切功夫了。

    ” 〔評析〕 此段緊接上文,再次強調“真切”功夫。

    學生在考試前,仍在顧慮着文字上的題目、内容、答案,那麼,隻會使人心更躁動、更紛亂。

    此時唯有在調節心态上下功夫,才能使考試時心中的文思湧現,智慧呈現。

    所以,禅家強調着心,照着念頭,這就是自心上真切工夫。

     【原文】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

    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裡之分,不得不辯。

    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

    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譯文】 朋友們在一起看書,常常批評、議論朱熹。

    先生說:“如此吹毛求疵,是不對的。

    我的主張和朱熹時有不同,主要是學問的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裡之别,不能不辨明。

    然而,我的心和朱熹的未嘗不同。

    比如,朱熹對文義解釋的清晰精确之處,我又怎能改動一個字呢?” 〔評析〕 陽明先生與朱熹盡管有思想上的分歧,但他并不是對朱學吹毛求疵,而是在入門下手處有些差别。

    但是,他們的心是相同的。

    聖人心中都存養着天理,天理統攝着聖人的心。

    從心路出發,各人的理程不同,但目标是一緻的。

     【原文】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

    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

    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

    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

    堯、舜猶萬镒,文王、孔子猶九千镒,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镒。

    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

    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

    以五千镒者而入于萬镒之中,其足色同也。

    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

    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

    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

    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

    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镒,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

    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

    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

    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則鍛煉之工省,而功易成。

    成色愈下,則鍛煉愈難。

    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

    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欲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将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

    故不務去天理上着工夫。

    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

    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正如見人有萬镒精金,不務鍛煉成色,求無愧于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镒,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複有金矣。

    ” 時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于後學。

    ” 先生又曰:“吾輩用功,隻求日減,不求日增。

    減得一分人欲,便是複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譯文】 蔡希淵問:“人固然可以通過學習成為聖賢,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在才力上終究有所不同。

    孟子把他們同稱為聖人,原因何在?” 先生說:“聖人之所以為聖人,隻因他們的心純為天理而不夾雜絲毫人欲。

    猶如精金之所以為精金,隻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沒有摻雜銅、鉛等。

    人到純是天理才為聖人,金到足色才為精金。

    然而,聖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有輕重。

    堯、舜如同萬金之镒,文王、孔子如同九千之镒,禹、湯、武王如同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之镒。

    才力各異,純為天理相同,都可稱為聖人。

    仿佛金的分量不同,而隻要在成色上相同,都可稱為精金。

    把五千镒放入萬镒之中,成色一緻。

    把伯夷、伊尹和堯、孔子放在一塊,他們的純是天理同樣一緻。

    之所以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輕重。

    之所以為聖人,在于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

    因此,平常之人隻要肯學,使己心純為天理,同樣可成為聖人。

    比如一兩精金,和萬镒之金對比,分量的确相差很遠,但就成色足而言,則是毫不遜色。

    ‘人皆可以為堯舜’,根據的正是這一點。

    學者學聖人,隻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罷了。

    好比煉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鍛煉的工夫可節省許多,容易成為精金。

    成色越差,鍛煉越難。

    人的氣質有清純濁雜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

    對于道來說,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的不同。

    資質低下的人,必須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後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

    後世之人不理解聖人的根本在于純是天理,隻想在知識才能上力求作聖人,認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會,我隻需把聖人的許多知識才能一一學會就可以了。

    因此,他們不從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費精力,從書本上鑽研,從名物上考究,從形迹上摹仿。

    這樣,知識越淵博而人欲越滋長,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見别人有萬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鍛煉自己的金子以求無遜于别人的精金,隻妄想在分量上趕超别人的萬镒,把錫、鉛、銅、鐵都夾雜進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卻愈低下,煉到最後,不再有金子了。

    ” 其時,徐愛在一旁說道:“先生這個比喻,足以擊破世儒支離的困惑,對學生大有裨益。

    ” 先生接着說:“我們做功,但求日減,不求日增。

    減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輕快灑脫,何等簡捷便易啊!” 〔評析〕 什麼樣的人才能稱之為聖人?評判聖人的标準是什麼?常人片面地認為,聖人是才能萬能,知識淵博,其實不然。

    陽明先生在這裡說得很清楚,聖人的标志不在外在的才能和學問,而在于内心純正,時時的心念都持守在天理上,心無雜念,目不斜視,行為端正。

    這就是聖人人格的标志,常人本來也能達到,可惜常人的心向外求,脫離了天理的軌迹。

    這就是聖人與常人的根本區别。

     【原文】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

    文公聰明絕世,于此反有未審,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隻就考索著述上用功。

    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

    到得德盛後,果憂道之不明。

    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

    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 【譯文】 楊士德問:“格物之說,誠如先生所教誨的,簡單明了,人人皆懂。

     朱熹聰明蓋世,而對格物的闡釋反而不準确,這是怎麼回事?” 先生說:“朱熹的精神氣魄宏偉,早年他下定決心要繼往開來,因而,他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苦下功夫。

    如果先切己自修,自然無瑕顧此。

    等到德行高時,果然憂慮大道不行于世。

    拿孔子來說,修著六經,删繁從簡,開導啟發後生,大概也無需多少考索。

    朱熹早年之時就寫了不少書,到晚年時才後悔,認為功夫給做颠倒了。

    ” 〔評析〕 朱熹早年把工夫弄颠倒了,雖有志向,但一心隻在著書立說上用功,而忽略了對自我身心的修養,當他醒悟時則已晚矣。

     【原文】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誤’,又謂‘雖讀得書,何益于吾事’,又謂‘此與守舊籍,泥言語,全無交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

    ” 曰:“然。

    此是文公不可及處。

    他力量大,一悔便轉。

    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 【譯文】 楊士德說:“朱熹晚年無盡後悔,他說‘向來定本之誤’,又說‘雖讀得書,何益于吾事’,‘此與守舊籍,泥言語,全無交涉’,這些話,表明他此時才發現從前的功夫不對頭,方去切己自修。

    ” 先生說:“是的。

    這正是人們不及朱熹之處。

    他力量大,一後悔就改正,令人惋惜的是,之後不久他就去世了,平時諸多錯誤都來不及改正。

    ” 〔評析〕 在常人的眼裡,朱熹晚年無盡後悔的,不過功夫不對頭罷了,算不得什麼過錯。

    然而,朱熹畢竟是聖人的境界,一旦發現了自己的過錯,立時改正,直到“死而後已”。

    雖然悔之已晚,但已轉軌定向,在正确的人生航道上行馳,這也隻有聖人才能做到。

     【原文】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

    ”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

    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

    如欲用草時,複以草為善矣。

    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

    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至善。

    ” 【譯文】 薛侃在清除花中草時,順便問道:“為什麼天地之間善難培養,惡難鏟除?” 先生說:“既未培養,也未鏟除。

    ”過了片刻,先生說:“如此看待善惡,隻是從形體上着眼,自然有錯。

    ” 薛侃不理解話中之意。

     先生說:“天地化生,如花草一般。

    何曾有善惡之别?你想賞花,即以花為善,以草為惡。

    若要利用草時,又以草為善了。

    這些善惡都是由人心的好惡而産生的,所以從形體上着眼看善惡是錯誤的。

    ” 薛侃問:“豈不是無善無惡了?” 先生說:“無善無惡是理之靜,有善有惡是因氣動而産生的。

    不為氣所動,就是無善無惡,可稱至善了。

    ” 〔評析〕 在生物家的眼裡,自然界裡的萬物,組成了嚴密的生物鍊,它們全都能适應不同的環境,萬物都有各自的用場,從來沒有善與惡的區分。

    “天然”是萬物的屬性,遵循天然是聖人的本份。

    所以,聖人不因為善惡而擾亂天然,不因為欲望而舍棄清靜的心性。

    他們懂得善惡是人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