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書晚出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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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辨《老子》書之晚出,其主要方法,在即就《老子》書,摘出其書中所用主要之字語,一以推究其時代之背景,一以闡說其思想之線索。

    《老子》書僅五千言,而餘就其所用字語,足以證成其書當尤晚出于莊周之内篇,凡見于我先成諸篇之所申述者,無慮已逾數十字數百條以上,則殆已鐵案如山矣。

    然《老子》書所用字語之可證其書之為晚出者,則猶不盡于我先成諸篇之所論,爰再補列,以成茲篇。

     一、常 《老子》書常用常字,如曰: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又曰: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又曰: 複命曰常,知常曰明。

    不知常,妄作兇。

    知常容。

     又曰: 知和曰常。

    無遺身殃,是謂習常。

     又曰: 常德不離,複歸于嬰兒。

    常德不忒,複歸于無極。

    常德乃足,複歸于樸。

     是老子心中重視有一常可知。

    今按:孔墨孟諸家皆不言常,獨莊子始曰:"化則無常也。

    "蓋莊子喜言天地大化,故曰無常。

    而老子承之,乃轉言有常。

    此為思想線索之推進一層,蓋以無常言化,淺而易見,以有常言化,乃深而難知也。

    若老子先知化有常,而莊子師承之,則決不輕言化則無常矣。

    《荀子》與《老子》書當約略同時而稍後,故亦曰"天行有常"。

    至《樂記》"道五常之行",則其言益晚出矣。

     昔孔子尚言仁,而老子乃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

    "墨子主尚賢,而老子又曰:"不尚賢,使民不争。

    "就思想史進程言,一新觀念之興起,必先有人提出其正面,然後始有人轉及其反面。

    若謂《老子》書在孔墨前,豈有老子先言不仁不尚賢,而孔子始專主仁,墨子又專主尚賢之理。

    然常與無常,則不得以正反論。

    蓋化之一新觀點,莊子始提出之。

    莊子就化而言其無常,老子乃就化而言其有常,則是深淺之異,非正反之别也。

    否則又豈有老子兼言有常不仁不尚賢在前,而孔墨莊三家,乃各就其一端,而皆颠倒以反言之乎?則《老子》書之晚起于孔墨莊三家,而總攬此三家之說之痕迹,亦已甚顯無疑矣。

     二、同 《老子》書又言同,如曰: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

     和其光,同其塵。

    是謂玄同。

     今按:《墨子》有《尚同》篇,而辨同異,則其事始于莊周與惠施。

    然周之言曰:"吹萬不同。

    "又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惡乎知之。

    "又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

    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假于異物,托于同體。

    "是莊周雖兼言同異,而實偏向于言其異。

    老子則偏向于求其同。

    蓋言化則異,言同則常,此亦莊老兩家意向之不同也。

    《小戴記·禮運》篇論大同之世,《樂記》篇謂"樂者為同,禮者為異",此等皆較《老子》為尤晚出也。

     三、妙 六經孔孟不言妙,而老子始言之,曰: 常無,欲以觀其妙。

     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王弼曰:"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後成。

    "《莊子》内篇妙字惟一見。

    《齊物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

    "妙與孟浪對文。

    崔譔曰:"孟浪,不精要。

    "則妙者,正是精微義,細小義。

    惟《莊子》妙字僅作一形容詞用,而《老子》書中妙字,則轉成為一抽象的專門名詞。

    蓋莊子僅注重言大化之遷流不常,而《老子》書乃進一層深求此大化之何自始,何于終,何由出,何所歸。

    謂萬物同始于微,極微處,即萬物之同出處,故曰"玄之又玄,衆妙之門"也。

    《易·說卦傳》:"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

    "此語明出《老子》後。

    蓋妙萬物即是玄通萬物至于其最先極微同出處,此即神之功用之所于見也。

    《中庸》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此用微字,不用妙字,要其意則與《易傳》相近,同為晚出于《老子》也。

     四、和 《論語》:"和無寡。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

    '"又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凡言和,皆指行事之表現在外者。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又曰:"伯夷,聖之清者也。

    伊尹,聖之任者也。

    柳下惠,聖之和者也。

    "此諸和字,亦皆指行事之表現在外者。

    至莊周言和字始不同。

    如曰:"心莫若和。

    ""遊心于德之和。

    "又曰:"不足以滑和。

    "又曰:"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

    "又曰:"德者,成和之修也。

    "凡此諸和字,始指内心言,始指為一種内心之德言。

    至其指行事表現在外者,如曰:"聖人和之以是非。

    "又曰:"和之以天倪。

    "又曰:"常和人而已矣。

    和而不倡。

    "此所謂和,亦與儒家言和有别。

    至《老子》曰: 和其光,同其塵。

     是和與同無辨也。

    此即莊子所謂和而不倡,以随同于人為和。

    是即"為後不為先","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也。

    亦即莊子之所謂"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

    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

    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也。

     《老子》又曰: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又曰: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

    終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知和曰常。

     此諸和字義,乃并為《莊子》所未及。

    蓋《莊子》所謂德之和,必有一番修養工夫,始可臻此。

    至《老子》始不言德之和而轉言氣之和。

    氣之和則禀于先天,所由受以成人成物。

    故赤子轉為得和之至。

    是《老子》之言和,即猶其言精。

    此皆由先天所禀賦,而越後轉失之者。

    餘曾辨老子言德字義與莊周不同。

    莊子之言德,尚近孔孟儒家,至老子始引而指先天。

    此處辨和字,亦其證。

    故就思想進程言,必是莊在先而老在後,此辨極微妙,學者必深玩焉而後可悟也。

    至《荀子·天論》,乃曰"萬物各得其和以生",當知《荀子·天論》,即所以駁正老莊,而此語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