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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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書之晚出,大可于各方面證成,此篇特其一端。

    乃自古代學術思想之系統着眼,說明《老子》書當出《莊子·内篇》七篇之後者。

     大凡一學說之興起,必有此一學說之若幹思想中心,而此若幹思想中心,決非驟然突起。

    蓋有對其最近較前有力之思想,或為承襲而闡發,或為反抗而排擊,此則必有文字上之迹象可求。

    《老子》一書,開宗明義,所論曰"道"與"名",此為《老子》書中二大觀念。

    就先秦思想史之系統,而探求此二大觀念之所由來,并及其承前啟後遞嬗轉變之線索,亦未始不足以為考察其成書年代之一助。

    且一思想之表達與傳布,又必有所借以表達與傳布之工具。

    如其書中所用之主要術語,與其著書之體裁與作風,皆是也。

    此等亦皆不能逃脫時代背景之影響與牢籠,則亦足為考定書籍出世年代之一助也。

     道 今按《老子》書中"道"字,有一主要之涵義,即道乃萬有之始,雖天與上帝,從來認為萬物之所從出者,《老子》書亦謂其由道所生,此乃老子學說至堪注意之一特點也。

    如雲: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

    四章 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

    十六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二十一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獨立不改。

    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二十八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二十八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

    三十四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

    五十一章 上引七章,正可見道字為《老子》書中重要一觀念,為其書中心思想之所寄。

    今尋孔子《論語》言道,範圍僅指人事,與老子所言道殊不相類。

    《墨子》書言義不言道。

    故孔墨所言,就其思想内容言,均若淺近,而老子獨深遠。

    孔墨思想尚若質實,而老子獨玄妙。

    以思想史之進程言,老子書已斷當出孔墨之後。

    至《莊子》論道,從來皆認為與《老子》相同,抑細考實亦不然。

    其真同于《老子》書者惟一節。

    其言曰: 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大宗師》) 此亦謂道先天地生。

    然《莊子·内篇》七篇言道先天地,亦惟此一節耳,而此節乃頗有晚出僞羼之嫌。

    證别詳其他言道,如"道不欲雜","惟道集虛","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凡諸道字,皆與《論語》素樸之義為近,與老子深玄之旨為遠。

    則莊周言道,實為孔老中間之過渡。

    縱謂上引一節道生天地之說,亦出莊子親筆,此亦僅可謂莊子雖有此意,而持之未堅,廓之未暢。

    在莊子思想中,猶未成為一确定之觀念。

    必至《老子》書,乃始就此義,發揮光大,卓然成一系統。

    而《老子》首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語尤明承莊子而起。

    莊子之言曰: 道惡乎隐而有真僞,言惡乎隐而有是非。

    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榮華。

    故有儒墨之是非。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

    (《齊物論》) 又曰: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

    ……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恢恑谲怪,道通為一。

     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

     大道不稱,大辨不言。

    道昭而不道,言辨而不及。

    孰知不言之辨,不道之道。

     此皆以道與言并稱,即《老子》道名并提之所本。

    在莊子之意,僅以此破儒墨兩家是非之辨。

    儒墨在當時,群言淆亂,皆所以争道之是非,故莊子論之如此。

    是其在思想史上之先後脈絡,層析條貫,皆甚明白,無可疑者。

    故謂老出莊後,其說順。

    謂老居莊先,其義逆。

    即此以觀,《老子》成書年代,其較莊尤晚出,已居然可見。

     今更據上引《老子》論"道"各節,擇其與道字相涉諸名詞,如"帝""天""地""物""大""一""陰陽""氣""德""自然""象""法"之類,一一推溯其思想上之來源與線索,以證成吾說如次: (一)帝 帝字見于詩書左氏内外傳者,皆指上帝言。

    《論語》不言帝,而常言天,天即帝也。

    然帝字之确然涵有人格性,則似較天字為尤顯。

    《論語》用天字,雖可指其亦具有人格性,而蒼蒼之義顯已明白存在。

    故《論語》之轉帝言天,顯見為古代素樸的上帝觀念之一種轉變,亦可謂是一種進步也。

    尋其轉變之迹,則可遠溯自春秋時代,其詳證當求之于《左傳》,此處不備論。

    墨子亦常言天,而《墨子》書中之天字,則與古人言上帝無殊異。

    僅其改用天字,可征其時代之後起耳。

    獨《貴義》篇"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于北方,先生色黑,不可以北。

    '"一節,乃用帝字。

    此言墨子不信日者,非不信有帝也。

    然縱謂《論語》《墨子》對于信重天帝之觀念有輕重,要為皆有古代素樸的上帝觀念之傳統存在,故《論語》《墨子》絕不言道先天地,即孔墨皆不知有《老子》"道為帝先"之說也。

    若知之而信,亦應有所駁難。

    惟《周易·說卦傳》"帝出乎震"一語,亦言帝有所出,乃與《老子》相似。

    則以《說卦傳》尤較《老子》為晚出耳。

    若問何以見其非《老子》之襲取《說卦傳》,而必謂《說卦傳》之晚出于《老子》,則因《老子》道為帝先之論,在其書中,有精密之層次,有一貫之系統,顯為《老子》全書一中心思想,亦其創見所在,宜非可以外襲而得。

    至于《說卦傳》帝出于震之語,若以為是孔子語,則與《論語》思想不符。

    若謂其非出孔子,則單文碎義,既未有以見其全體思想之規模與條理,組織與系統,則試問何以《說卦傳》作者,突然創此前所未有之新論,而又不暢盡言之,此乃無說可通。

    故謂《說卦傳》此語出《老子》後,襲取白《老子》也。

    此為考論古書真僞,比定思想系統先後,所必守之準繩。

    否則古代思想之演進程序,必将揉雜碎亂,無可整理。

    故此《說卦傳》單文,必當如此安排也。

     墨子而下,先秦諸子論及帝字者有莊子。

    篇中引《莊》僅限内篇,外雜諸篇,多出莊後,不盡可據,茲不及。

    其言曰:"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此猶是古傳帝字之常義。

    至雲: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

    儵與忽時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

    儵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

    "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應帝王》) 則言帝有生死,遠異在昔詩書之陳義。

    知莊子已不信有上帝,似較孔墨思想更進一步。

    故彼乃借上帝為寓言,因古人言上帝,而彼特造南海之帝北海之帝中央之帝雲雲,此足以證莊子之不再确信古代傳說之上帝觀念也。

    因謂雖帝亦制乎道,故得道則生,違道則死。

    帝有生死,則帝亦降為一物。

    此所謂"天地尚不能久"也。

    其又一條見前引,曰:"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此乃謂鬼神上帝皆得道而始神,則神不在帝而在道,道在帝先,此明與《老子》書相似。

    然此一節,餘固已疑其為有晚出僞羼之嫌者。

    今即退一步言,認此節亦為莊子本文,則亦僅能謂老莊乃比較同時之産物,故其思想上之态度,及其發表之形式,與其所用之術語,皆有相近似處。

    以思想史發展之進程言,則孔墨當在前,老莊當在後。

    否則老子已先發道為帝先之論于前,孔墨不應重守天命天志之說于後。

    何者?因此道為帝先之觀念,何以突然創出于老子之心中,此必有其時代思想上之背景,有其思想線索之來曆與層次,決非可謂是老子一人偶然忽創此說。

    而且此一思想,既有其前影,則亦必有其後果。

    決不能于孔墨思想中,絕無痕迹,絕無影響。

    論思想史之演進線索,不當如是。

    否則亦将無思想史可言耳。

     (二)天 《論語》天字凡十餘見,大體皆為一理想上有意志有人格有作為之上帝。

    故《論語》雖不言上帝,而大體論之,孔子仍為遵守古代傳統素樸的上帝觀念者。

    故孔學重知天命。

    墨子尤然,常以尊天事鬼為是,诟天侮鬼為非。

    其學說行事,自謂一本天志。

    孟子亦稱知天事天,雖曰"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緻而至者命也"。

    莫之為,故歸之于天為之。

    莫之緻,故诿之于天命之。

    此所謂天,仍是舊誼。

    至莊子言天,而其義始大變。

    其論天籁,曰: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齊物論》) 曰自已,曰自取,乃始以後世自然義言天。

    自然者,謂非冥冥之中别有一天帝以使之然也。

    老子言天,亦本自然為說,與莊同,與孔墨孟異。

    今使老子言自然之天在前,孔墨孟重言神道之天在後,直待莊子,而始再言此自然之天。

    則老子思想之于其後起之孔墨孟諸家,為落空無影響,而孔墨孟諸家之于先起之老子,為脫節無反應。

    就思想史上之演進線索言,若成為反複混淆,而無條理可尋矣。

    故當謂莊老較同時,同出孔孟之後,始得成條貫也。

     今試再将莊老兩家論天之言,細為比較,則知《老子》書猶出《莊子》後。

    何則?莊子重言天,故曰: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

     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

    (《齊物論》) 依乎天理。

     公父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

    天與!其人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