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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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天也,非人也。

    "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養生主》) 按遁天謂違反自然,倍情謂背道。

    情者,即道有情有信之情。

     渺乎小哉,所以屬于人。

    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烏得不謂之人。

    (《德充符》) 按此道與天互言之。

     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

    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按此亦道與天互言。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

     子貢曰:"敢問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

    "(《大宗師》) 盡其所受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應帝王》) 其重言天如此,故荀子評之曰:"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解蔽》蓋莊子之意,猶若有合乎天者始為道之一觀念,存其胸中。

    雖其對于天字之涵義,不複嚴守古昔相傳之神道觀,而其尊天崇天天道不可知之說,無形中尚受舊說之纏縛,而未盡擺脫者。

    故孔墨乃積極地尊信天,知天命天志之必如此,而還從人事上盡力。

    莊子則消極地尊信天,既謂天道不可不遵依,而天道又未必盡可知,于是遂使其于人事,有彷徨卻顧,而失其直前勇往之毅氣與壯志。

    然其指導人當知天命,實與孔子意态較相近。

    故《莊子》書乃時時稱道孔子與顔淵,此亦其間思想遞嬗一線索也。

     至《老子》書乃舍天而言道,曰: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一十一章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

     譬道之于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

    三十二章 不道早已。

    三十三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将自化。

    三十七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

     夫唯道,善貸且成。

    四十一章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四十八章 道生之,德畜之。

    勢成之,物形之。

    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

    五十一章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六十章 按此即道神鬼神帝之意。

     道者萬物之奧。

    六十二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

    六十七章 可見《老子》書中道字之地位,實較《莊子》七篇之言道者為遠過。

    故曰"天乃道",曰"天法道",加道于天之上,乃不再見有古代素樸的天帝觀念之纏縛,此與莊子之言天者遠殊矣。

    即此可證《老子》書當較《莊子》七篇尤晚出也。

    不然,老子之于道與天,先已分言之,明明謂道尊于天,莊子思想既承襲自老子,而于此複混言之,又謂合乎天乃道,此非學術思想層累前進之象也。

    故在莊子時,古代神秘的天之意義雖已變,而至老子時,古代神秘的天之地位乃大降,即此可以推斷莊老之先後也。

     (三)地 《論語》《墨子》僅言天,不言地。

    何者?天即上帝,地乃大塊之物,不得與天相配言也。

    《莊子》則并言天地。

    何者?《莊子》書中之天字,已成為萬物自然之總名,否則亦塊然之一物,無複至高無上惟一獨尊之意義也。

    故曰:"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辨。

    "(《逍遙遊》)曰:"地籁天籁。

    "曰:"天地一指,萬物一馬。

    "(《齊物論》)曰:"官天地,府萬物。

    "曰:"吾以夫子為天地。

    (《德充符》)曰:"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曰:"生天生地。

    "曰:"先天地而生而不為久。

    "日:"豨韋氏得之以絜天地。

    "曰:"以天地為大垆,造化為大冶。

    "曰:"遊乎天地之一氣。

    "(《大宗師》)曰:"吾示之以地壤天壤。

    "(《應帝王》)此皆以天地并言,于是天字之意義變而地位降。

    《老子》亦然,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五章 玄牝之門,是為天地根。

    六章 天長地久。

    七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十五章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十五章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三十二章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

    三十九章 亦皆天地并言。

    而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則天地猶若有等級,而皆屈居于道與自然之下。

    此蓋既合言之,而複析言之,然後天字之地位,益不可複舊觀。

    《中庸》亦每以天地并言,而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

    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

    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

    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僅此一節,已足證《中庸》之晚出。

    何者?此節盡性語襲自《孟子》,參贊天地語襲自莊老。

    故其書顯不能前出于《孟子》也。

    何以謂其盡性語襲自《孟子》?因《孟子》道性善,故主盡性。

    然《孟子》言人之性善異于物性,故不言盡物性。

    《中庸》推盡人性而至盡物性,已非孟子本意,故不得謂孟子承子思之言,而知是後人層累孟子之言以為言也。

    何以謂天地并言襲自莊老?《中庸》曰:"天命之謂性",曰"鬼神之為德",曰"郊社以事上帝",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是《中庸》之言天與帝,時亦為昭赫之上帝,而言天地之化育萬物,則近于莊老自然之天地。

    此顯見是糅雜儒道以為言也。

    惟莊子僅言一氣之化,而《中庸》又增一育字,此猶《易·大傳》天地之大德曰生之義。

    而其說亦自老子來,即所謂道生之,德畜之也。

    此乃《中庸》《易系》作者襲取莊老天地自然之新觀念,而複會歸于儒家之仁道觀念以為說。

    又說"參天地",則以人合于天地,仍側重于人道。

    此明為後人兼采儒道兩家之說而層累言之也。

    其曰"可離非道也",與孔子"何莫由斯道也"異。

    其曰"道者自道也",與孔子"道之将廢","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異。

    蓋《中庸》此等處,皆襲自道家觀念也。

    豈有子思于其親祖父之學,而已大相乖戾至此。

    凡此皆道家之精言,故知非道家之襲取于《中庸》,而乃《中庸》之襲取自道家。

    《孟子》闡性善,《莊子》發道體,而《中庸》綜述之。

    則《中庸》思想之後出于孟莊,亦從可決矣。

    《易·系辭》天地人三才之說,亦與《中庸》參天地同例。

    此皆雜糅儒道兩家之言,出于莊老以後也。

     (四)物 《論語》不言物。

    何者?孔子僅論人事,未及心物對立之問題也;《墨經》始言物,曰: (經上)知,接也。

    (說)知:知也者,以其知遇物而能貌之,若見。

     (經上)??,明也。

    (說)??:??也者,以其知論物,而其知之也著,若明。

     (經下)物之所以然,與所以知之,與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說在病。

     此言知而遂及于物也。

    其所讨論之重心,在知識而不在物。

    又曰: (經說下)物盡異,大小也。

     (經下)物盡同名。

     (經下)數物,一體也。

    說在惟一俱是。

     此論名實異同而遂及于物也。

    其讨論之重心,則在名實之異同,而亦不在物。

    大率《墨經》論物,大要不出此二途。

    然《墨經》已為晚出,決不出墨子手。

    蓋由名家晚起,以名學立場而闡述墨家兼愛之旨者。

    至孟子倡性善,常言反求之本心,而以心之陷溺放失,歸罪于物欲,于是心物二字,遂漸成一對立之地位,而成為學術上思想上莊讨論之一新問題。

    故曰: 耳目之官不思則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

    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是孟子雖言外物,而其讨論之所側重,仍是偏傾于内心一方面,初不以物之本質為注意讨論之一問題也。

    至莊子出,乃始進而對于外物觀察其本質與真相。

    于是又為先秦思想界辟出一新境界。

    大率莊子論物,有如下之四義: A讨論物之來源者 自來言物,均歸諸天帝創造,莊周獨加非難,謂物皆無待而自然。

    其言曰: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

    曩子坐,今子起。

    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耶?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善乎郭象之言曰:"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

    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

    "造物無主,此乃莊子思想一大創見,前此所無有也。

    凡一學說之興起,必有其背景焉,有其動機焉。

    當莊周時,舉世方共信上帝造物,而何以莊周獨創此可驚之偉論,則試問其背景何若,其動機又何在?蓋莊生之時,正儒墨兩家争辨甚烈之時也。

    其時學者莫不欲得一是非之标準,則莫不追而求之于冥冥之上帝。

    蓋欲争事物之是非,不得不推尋事物之根源,則必溯及于創世造物之上帝。

    如曰"天生下民,有物有則","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非古人以上帝為事物最後根源,是非最後标準之所在乎?故墨子言天志,其言曰: 我言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

    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今天下士君子之書,不可勝載,言語不可盡計,上說諸侯,下說列士,其于仁義,則大相遠也。

    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

    (《天志上》) 此為墨家以天志為自己學派辨護之确證。

    至于儒家亦莫不然,請證之于孟子。

    其言曰: 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