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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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知老子思想又當晚出于莊惠兩家也。

    然則先秦道家,當始于莊周,名家當始于惠施,不得謂老子乃道名兩家共同之始祖。

    老子特綜彙此兩家,而别創一新義耳。

    此種思想線索之比定,則較為深隐而難知。

     然更有其深隐難知者。

    試再舉例。

    如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緻诘,故混而為一。

    此一條立論甚新奇,遍求之先秦諸家思想,乃甚少同持此意見者。

    有之,惟公孫龍之《堅白論》。

    公孫龍主堅白可以外于石而相離,故曰:拊石得堅而不得白,視石得白而不得堅,故堅白石可二不可三。

    就常識論,石是物體之名,堅白乃象狀之辭。

    物體是實,象狀則虛。

    石為一實體,而兼包堅白二象狀。

    故堅白相盈,不相離也。

    公孫龍顧反其說。

    循公孫龍之意,豈不象狀之名,可以脫離于物之實體而獨立自在乎?《老子》書正持此義。

    常識謂所視所聽所拊,皆必附随某一物之實體。

    老子似不認此說,乃謂所視所聽所拊,本皆相離,各别存在,乃由于不可緻诘,故遂混而為一焉,此非其立論之有與公孫龍相似乎? 詳老子之意,天地最先,惟有一物混成,是即其所謂道也。

    道之衍變,先有象狀,再成具體。

    如此言之,則抽象之通名當在先,個别之物名當在後。

    淺說之,老子若謂:天地間當先有黑白之分,乃始有白馬白石白玉白雪白羽之分。

    黑白之分較先較可常,而馬石玉雪之分,則較後而較為不可常。

    故《莊子》書屢言物,而《老子》書屢言名,屢言象,更不言物。

    此兩書之顯然異緻也。

    蓋莊子雖屢言于物,然莊子實主未始有物。

    既謂未始有物,故老子承之,乃改就一切象狀之可名者以為說。

    此莊老思想大體之不同,亦可以由此而推也。

     蓋名之為用,愈具體,則可析之而愈小。

    愈抽象,則可綜之而愈大。

    惠施分言大一小一,即所以推論萬物之一體。

    而公孫龍變其說,謂堅白石相離不相盈,則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天地間萬名,各離而自止于其所指。

    而老子又變其說,乃成象名在先,物名在後,以證其天地之原始于不可名狀之道。

    然則老子之思想,豈不與公孫龍有一線索可尋乎? 公孫龍又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若以公孫龍書與《老子》書互參,則公孫龍之用此指字,亦猶《老子》書之創用一象字也。

    就人言之曰指,就物言之曰象。

    凡天地間一切物之抽象之名,此兩家皆認其可以離物而自在,此皆人之所由以知于物而就以指名于物,象狀于物者也。

    如曰此物白,白即此物之可指目之一端,亦即此物之可形容,可名狀之一象也。

    故知老子之說,實與公孫龍相近。

    而公孫龍之說,則顯為承于惠施而變者。

    而莊子則譏惠施,曰: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然則,堅白之說,惠施唱之,公孫龍承之,所以成為當時之名家。

    莊子不喜其說,主于觀化而言道,所以自成為當時之道家。

    今老子乃承于莊惠公孫之說而又變,遂兼攬道名兩觀念,而融會為說。

    又不言堅白,而更稱夷希微,則益見為抽象,此即老子之所謂玄之又玄也。

    即此一端,豈非思想線索之猶可微辨而深探之一例乎?凡此雲雲,則必博綜會通于先秦諸子思想先後之條貫而後始見其必如是,故曰:非通諸子,則不足以通一子也。

     言清儒考據者,率盛推閻百詩之《尚書古文疏證》。

    然《古文尚書》乃有意作僞,故有僞迹可尋。

    《老子》書則自抒己意,彼非有意作僞,又何從抉發其僞迹?故餘書之辨老子,與閻氏之辨《尚書》古文亦複不同。

    蓋餘之所辨,特亦孟子之所謂求知其人,而追論其世。

    作意不同,斯方法亦不得不随而變也。

    昔宋儒歐陽修,疑《易傳》,疑河圖洛書,其語人曰:餘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笃信,而不知僞說之僞經也。

    自孔子沒,至今二千歲,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又二千歲,焉知無一人焉與修同其說也。

    又二千歲,将複有一人焉。

    然則同者至于三,則後之人不待千歲而有也。

    六經,非一世之書。

    将與天地無終極而存。

    以無終極視數千歲,頃刻耳。

    是則餘之有待于後者遠矣。

    《老子》亦非一世之書。

    其書固不僞,而說之者多僞。

    以有僞說,遂成僞書。

    《老子》書至今亦逾二千歲矣,至于餘而始為此辨,竊亦有意自比于歐陽。

    則餘說之成為定論,豈能不遠有待于後人乎?至于漢宋門戶之辨,則固不以厝餘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