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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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論學,好争漢宋。

    謂宋儒尚義理,清儒重考據,各有所偏,可也。

    若立門戶,樹壁壘,欲尊于此而絕于彼,則未見其可也。

    清儒以訓诂考據治古籍,厥功偉矣。

    其謂訓诂明而後義理明,說非不是。

    惟求通古書訓诂,其事不盡于字書小學,爾雅說文,音韻形體,轉注假借之範圍。

    此屬文字通訓,非關作家特诂。

    如孔孟言仁,豈得專據字書為說?即遵古注,亦難惬當。

    阮元有《論語論仁》篇,《孟子論仁》篇,遍集論孟仁字,章句縷析,加以總說,用意可謂微至。

    然所窺見,仍無當于孔孟論仁之精義。

    昔朱子告張南軒,已指陳其症結所在。

    此必于孔孟思想大體,求其會通,始可得當。

    而豈尋章摘句,專拈論孟有仁字處用心,謂能勝任愉快乎。

    又況抱古注舊訓拘墟之見,挾漢宋門戶之私,則宜其所失之益遠矣。

     清儒于考據,用力勤,涉獵廣,而創獲多。

    然其大體,乃頗似于校勘輯逸之所為。

    蹠實有餘,蹈虛不足。

    施于每一書之整理,洵為有功。

    其于古人學術大體,古今史迹演變,提摯綱宗,闡抉幽微,則猶有憾。

    此必具綜合之慧眼,有博通之深識,連類而引伸之,殊途而同歸焉,此亦一種考據,豈僅比對異同,網羅散失之謂乎。

    清儒于小學音韻,造詣深者,差已睎此境界。

    其他猶懸然也。

     清儒亦有言,非通群經,不足以通一經。

    推此說之,非通諸史,亦不足以通一史。

    非通百家,亦不足以通一家。

    清儒考據,其失在于各别求之,而不務于會通。

    章實齋号為長于平章學術,其分别清儒為學途轍,謂浙西尚博雅,浙東貴專家。

    其實博涉必尚會通,否則所涉雖博,而仍陷于各别之專。

    清儒往往專精一史,專治一子。

    一史一子已畢,乃又顧而之他。

    故所繁稱博引,貌為博而情則專,實未能兼綜諸端,體大思精,作深入會通之想也。

     衡量清學一代所得,小學最淵微。

    整理經籍,瑕瑜已不相掩。

    至于子史兩部,所觸皆其膚外,而子部為尤甚。

    此正其輕忽于義理探求之病。

    然求明古書義理,亦豈能遂舍訓诂考據而不務?後有作者,正貴擴其意境,廣其途轍,就于清儒訓诂考據已有業績,而益深益邃,庶有以通漢宋之囿,而義理考據一以貫之,此則非争門戶修壁壘者之所能知也。

     《老子》為晚出書,汪容甫已啟其疑。

    然汪氏所疑,特在《史記》所載老子其人其事,固未能深探本書之内容。

    梁任公推汪氏意,始疑及《老子》本書。

    所舉例證,亦殊堅明。

    然梁氏亦複限于清儒舊有途轍,未能豁戶牖而開新境。

    且《老子》書晚出于《論語》,其說易定。

    而其書之著作年代,究屬何世,莊老孰先孰後,則其言谳難立。

    餘之此書,繼踵汪梁,惟主《老子》書猶當出莊子惠施公孫龍之後,則昔人頗未論及。

    持論是非,當待讀者之自辨。

    而本書所用訓诂考據方法,亦頗有轶出清儒舊有軌範之外者。

    此當列諸簡耑,以告讀吾書者也。

     《老子》書開宗明義,即曰: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以清儒訓诂小學家恒見遇之,若不煩有訓釋。

    而實不然。

    先秦諸子著書,必各有其書所特創專用之新字與新語,此正為一家思想獨特精神所寄。

    以近代語說之,此即某一家思想所特用之專門術語也。

    惟為中國文字體制所限,故其所用字語,亦若慣常習見。

    然此一家之使用此字此語,則實别有其特殊之涵義,不得以慣常字義說之。

     韓昌黎有言,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謂道。

    《老子》書開宗明義,道名兼舉并重。

    即此一名字,其涵義,亦非孔子《論語》必也正名乎之名字涵義,所可一例而視。

    若深而求之,老子書中所用道名二字,不惟其涵義與論孟有别,并亦與《莊子·内篇》七篇所用道名二字涵義有不同。

    此正莊老兩家之所以各成其為一家言也。

    此非熟參深通于莊老兩書之全部義理,将無法為此二字作訓釋。

    清儒惟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為能脫出訓诂舊軌。

    焦裡堂阮芸台繼踵,亦多新見。

    然清代學術大趨,則終在彼不在此。

    抽其耑,未暢其緒,故其所謂訓诂明而義理明者,亦虛有其語耳。

     今試就此名字,比觀莊老兩書,分析其涵義内容,較量二氏對此名字一觀念之價值評判,則有一事甚顯然者。

    《莊子》内篇七篇,每兼言名實,此與孟子略相似。

    兼言名實,則每重實不重名。

    故《莊子》曰:名者、實之賓也,吾将為賓乎?此莊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