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與具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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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莊所與儒家不同,乃在老莊重無重陰,儒家則重有重陽。

    道家就自然立場,看重那球體之沉隐在人類知識切線下之底層。

    儒家就人文立場,看重那球體之呈現在人類知識切線上之浮面。

    其同抱一環形球體觀則一。

     故無限的人生觀,分世界為過現未三界。

    而具足的人生觀則隻是一體。

    自一體而判陰陽,别有無,仍是融凝為一,仍是會歸于一,此一體則圓滿具足。

    人生隻是此一體之浮現部分,若用我在他處另一譬喻言之,則人生乃是此一體之發光部分。

    浮現部分與沉隐部分通為一體,發光部分則即在此陰暗體上發光。

    如是則人生即宇宙之一面,根本與宇宙不别。

    宇宙具足,故人生亦具足。

    自佛教傳入,中國人始接觸到一種無限向前之新人生觀。

    然中國人對于此種新人生觀無限向前之意味,愚者則不甚了了,智者雖心知其然而終不?合,于是轉生新說,曲就我故。

    故佛家六道輪回業感無邊之深旨,在中國社會上則變成了陰世陽世的舊觀念。

    皈依佛法,轉生淨土,不入地獄,仍以個人死生為說,仍成了一個靜止的小圓圈。

    對佛家永無休止的無限人生,可謂仍未接受。

    此就小乘說。

    若論大乘佛學,則一入中國,陳義轉深,如雲“一即一切”,“心即法,法即心”,“多即一”,“一心法界”,“理事無礙”,“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前後際斷,一念無生”。

    凡此皆是現前具足,當下圓成,立地成佛,遂成為中國佛學最流行的新期望。

    其實則仍是中國人自己固有的舊傳統,老想法。

    所謂有無死生為一體,一陰一陽之謂道,隻把此等觀念,披上一件佛菩薩的新袈裟而登台說法,骨子裡則仍是一種循環無端的圓形人生,并非無限向前的直線人生。

     這一世代,歐化東漸,中國人再度與另一種無限向前的新人生觀相接觸。

    然佛家厭世,中國人不能厭世。

    歐洲人輕于長往,樂于追求,中國人則長慮卻顧,遲重自保,終無歐人淩厲向前之勇氣。

    你若要抱一種無限向前的人生觀,你必視現實人生為缺陷,為不足,必勇于舍棄,樂于追尋,必懸一遠離現實之理想,而甘願于舍棄一切而奔赴。

    近代歐洲人之科學精神與其以前之宗教信仰,同為此種舍棄,追尋,永永向前的人生精神之表現。

    佛教精神雖若消極,然一樣的勇于舍棄,樂于追尋,其為一種無限向前之人生則同。

    中國人并不肯無限向前,因亦不勇于舍棄,不樂于追尋,徒欲于現實人生中得一種當下現前之圓滿具足,則中國人該當自有中國人的道途與方法。

    今乃拾取西方人生之外皮,高擡嗜欲,不恥奔競,一面對現實抱不滿,一面卻仍是将就現實索補償,如是則不惟自苦,亦以擾人。

    佛家之無限向前,因其主要偏向于消極放棄,故中國人模拟不真,為病尚淺。

    歐洲人之無限向前,其主要乃為一種積極把持,中國人邯鄲學步,慕效不得其真,則為害之烈,将不僅如當今之所表襮,而方來恐尤将有其甚焉者。

    你若真認為過去無限,未來無限,則當下現前,如刹那頃,将彌見其短促。

    電光石火,劍首一吷,猶不足以為喻。

    若真悟得此旨,則上視千古,下矚萬代,悠悠無極,當身現前,何足經懷。

    必如此始能灑落長往,此乃無限向前的人生觀之第一要着。

    佛學于一切法相,不住不着,此義甚顯,可以不論。

    即就近代西方言,好像他們對于人生現實,貪着把捉,熱切追求。

    其實彼等所追求而把捉者,并非當下之現實,而仍是一種無限向前之精神,在後驅策,遂使其日進于不可知之将來而永無休止。

    如宗教家之傳教蠻荒,科學家之盡悴業藝,此于眼前現實,何一不極盡撇脫灑落之能事。

    即就商人言,非大有所棄,亦不能大有所獲。

    要成一大企業家,亦必畢生以之,死而後已,也仍是一種無限向前之精神為之鼓動,何嘗絲毫沾戀現實,當下享用,作一種中途歇腳之想乎。

    近代中國人不了斯義,空慕皮毛,争趨樂利。

    苟非有如智顗杜順慧能諸大哲,重生今世,庶乎通彼我之郵,拔趙幟立漢幟,化彼精詣,就我平實。

    否則此土之紛擾溷濁,恐一時終不見有甯澄之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