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與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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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心裡的紛擾與反動。

    莊子說:“至人無夢”。

    這一境界,便是告訴你心象安恬,精神平帖,全人格協調一緻,你心裡沒有反複不安的分子潛伏着,那種心态一到日間,自然神志清明,天機活潑,可以泛應曲當。

    《易經》上說:“通晝夜之道而知”。

    便是此種境界。

    你若太凝視一個字,凝視得太集中,太緊張,反而對這一字形惶惑認不清。

    你若使勁要找地下一個針,用盡你的眼力,那針反而找不到。

    你能放松些,散淡些,讓你的視力天機用事,那針忽而會自己投進你的視線,無意中覕見了,全不費力。

    這是你易懂的鐵證。

     讓我們把人心約略分成緊張與松弛的兩型。

    緊張的人,譬如一個手電筒,你把光點擰得緊湊,光力是強了,光圈亦縮了。

    松弛型的,譬如手電筒的光點,反擰過來,把光圈放大,但光力則微了。

    慣于緊張集中的人,他常把心力用在一點上,四外的全排除,因此易深入,也易偏至。

    慣于弛松散淡的人,他并不把心老集中在一點上用,因此他所見較寬較全,但不深刻,不細緻。

    在理智上講,前一型的人,宜于在自然科學上探求。

    後一型的人,宜于在人文科學上體會。

    從情感上講,前一型的人是強烈的,富于侵入性。

    後一型的人,是平淡的,富于感受性。

    西方民族比較前一型的多些,中國人則比較後一型的多些。

    這種區别,還是由于自然環境及其生産事業而來。

    沙漠遊牧人與海洋商業人,因其生活迫蹙,事事有所為而為,容易造成心理上的緊張習性。

    平原農耕社會,生事寬閑,無所為而為的時候多些,容易造成心理上的松弛習性。

    西方自然科學是緊張心緒下的産物。

    他們愛把一切不相幹的東西盡量剔除,專從一點上直線深入,因此便有一切科學知識之發現。

    宗教也是緊張心緒下的産物。

    一切西方宗教經驗下之種種見神見鬼,在心緒松弛的人看來,都像是神經過敏。

    若把心理分析術來說明,其實便是他的邊外意識侵入中心而引起。

    凡屬熾熱的宗教心理,必帶一種最強烈的天人交戰之感,在其内心深處,必起一番大革命。

    因其平常心理組織太堅強而硬化了,一旦失卻平衡,阈下意識圈外意識沖進心坎,把原來的中心組織徹底推翻,徹底改造,人格上發生大震動,舊人格崩潰,新人格赤地建新,這是宗教經驗裡的最高境界,使人如瘋如狂地走入一新天地。

    在宗教裡算是神感,是天賜,是上帝降靈。

    其他如戀愛心理戰争心理,也都是緊張型的産物,都要火熱地不顧一切地向某一點沖進。

    全部人格集中在這一點上,若把阈上阈下來形容,他的心理狀态,應像一金字塔,阈上的凝結成一尖頂,便是他戀愛的對象,鬥争的對象,其他一切,全壓制在塔底下,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這種心态根本不安和、不甯定。

    在愛神腳下,在戰神旗下的,易于瘋狂,也易于回過頭來皈依上帝,信仰神力,其實上帝和神力,正是他邊外意識侵入中心之一番大革命。

    莊子書裡常頌贊一種虛靜的境界,後來禅宗說的常惺惺,宋儒如周濂溪所謂靜虛動直,程朱所謂居敬。

    常用這些工夫的人,染不上愛魔,走不上火線,不能戀愛,不能戰鬥。

    所謂虛靜,并不要他心上空無所有,隻是松弛,不緊張,無組織,平鋪地覺醒,把全個心态敞開,開着門,開着窗,讓他八面玲珑,時時通風,處處透氣,外面的一切随時随地可以感受,内面的一切随時随地可以松動,全局機靈沒有壓抑,沒有向往,這時是常惺惺,是敬,也是活潑天機。

    如是的人,全個心态融和。

    譬如一杯清水,沒有一些渣滓,不在自己心裡築圍牆,不讓有阈下或圈外過久有壓抑排擯的心能。

    如是的人,也不能信宗教。

    所謂不能信宗教,隻是不會有那些見神見鬼的宗教上的活經驗,他将感不到那種天人交戰的大決鬥。

    那種天人交戰的大決鬥,東方人反而看不起,認為是人格上之不健全與不穩定。

    如是的态度,用在理智上,也不會閉塞各部門各方面,隻向一點直前鑽,因而不能發明近代西方自然科學上的種種新知識。

     前一種緊張心型,應用在宗教上,是上帝與魔鬼之對立。

    應用在哲學上,是精神與物質的二元論。

    應用在政治社會的組織上,是階級與法治。

    應用在人生上,是強力奮鬥與前進。

    應用在理智上,是多角形的深入與專精。

    後一種松弛心型,應用在宗教上,是天人合一。

    應用在哲學上,是萬物一體的一元論。

    應用在政治社會的組織上,是大同與太平的和平理想。

    應用在人生上,是悠閑恬淡與甯靜。

    應用在理智上,是物來順應,斟情酌理,不落偏見。

    東西雙方一切文化形态,全可從此一分别上去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