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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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鬼則終于要消滅。

    然則鬼神并不是外于人心而存在的。

    鬼神隻存在于人之心裡,因人心而消滅,也因人心而創造。

    在後代人心裡逐漸消滅的為鬼,在後代人心裡繼續新生的是神。

    所以中國人的宇宙觀是自然的,物質的,而中國人的曆史觀則是人文的,精神的。

    換言之,在自然的物質的宇宙裡沒有鬼與神,隻在人文曆史的精神界裡有鬼與神。

     曆史隻是人的記憶。

    記憶并非先在的,記憶隻是一些經驗之遺存。

    人的經驗都保留在記憶裡,但有些記憶有用,有些記憶沒用。

    有用的記憶時時會重上心頭,時時會不斷的再喚起。

    我喚起昨日之經驗而使他重上心頭來,那便是昨日之我之複活。

    若我一生的記憶,更沒有一件值得重再喚起的,那則今天想不起昨天,明天想不起今天,天天活着,無異于天天死去,刻刻活着,無異于刻刻死去,其人既無人格可言,亦無生命可言,他雖生如死,名為人,而早已成為鬼了。

    若其一生經驗,時時有值得重新喚起的價值,在今天要喚起昨天的我,在明天要喚起今天的我,那其人一生如一條純鋼,堅韌地交融成貫,再也切不斷,這該是一種最理想的人格。

    他雖一樣是個人,卻已确具有神性。

    他死了,他的一生重在後代别人心裡不斷喚起。

    後世人時時再記憶到他,那他便成其為神了。

     如是則神的經驗可以為别人所再經驗,神的記憶可以為别人所再記憶。

    然而曆史則決不再重演。

    人生刻刻翻新,所以任何一番記憶,多少必有些變化,任何一種經驗,當其再經驗時,也必然又成為一新經驗,故說“所過者化,所存者神”。

    我們今天再記憶到孔子,再經驗到孔子當日所經驗,其實内容變了,決非真是孔子當日之所記憶與經驗之原相,然而不妨其為是對于孔子之再記憶與再經驗,這即是孔子之化,也即是孔子之神。

    饑而食,渴而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人如此,千古如此,此亦是一種再記憶,與再經驗。

    然而無個性,無人格,這隻是一種鬼相,隻能循環繞圈子,回複原狀,重新再來,所以隻成其為鬼。

    這些則隻是自然,隻是物質生活。

    要在自然的物質生活中有創造有新生,才成為曆史,才具有神性。

     誤解曆史的,昧卻曆史中之神性,妄認鬼相為曆史,以為凡屬過去者則盡是曆史。

    這譬猶普通人誤解人生,妄認為凡屬過去者全是我。

    其實我是生生不已的,事已過去而不複生生不息的隻是鬼,隻是已死之我。

    已死之我早已不是我,隻是物質之化。

    自然之運,隻有在過去中保留着不過去的,依然現在,能有作用,而還将侵入未來的,那才始是我,始成為曆史,始是神。

    曆史和我和神,皆非先在,皆有待于今日及今日以下之繼續創造與新生。

     人要創造曆史,先須認識曆史。

    人要追求神,先須認識神。

    譬如人要建築房屋,先須認識房屋,人要縫制衣服,先須知道衣服。

    在未有房屋與衣服之前,已有房屋與衣服之前身。

    在未有曆史與神之前,也已有曆史與神之前身。

    今日之曆史與神,也即是明日的曆史與神之前身。

    所以有不斷的記憶,始有不斷的創造。

    有經驗,始有新生,沒有經驗,便再沒有新生。

    靈魂先經驗而存在,神則是後經驗而産生。

    經驗到有神,便易再産出神。

    孔子為後代人再經驗,便是孔子之複活,也是孔子之新生。

    耶稣之再經驗,便是耶稣之複活與耶稣之新生。

    我們把曆史再經驗,也便使曆史複活,使曆史再生。

    常堕在鬼的經驗中,不能有神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