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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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告太甲以圖治之道,猶恐其不能慎思而笃行也,故複歎而勉之說:“我前所言五者,都是切于治道的說話。

    王不徒聽之,須是殚精竭慮,反覆思惟,君德如何而能進,民事如何而能重,天位如何而能安,何以謹始,何以受言,件件都去心上理會過,這道理方才實得于己。

    若隻聽了不加思慮,則亦徒聽而已,何由而能得乎?然既思而得之,又當躬行實踐,勤勉從事。

    或循序以進德,或艱難以保民,或危懼以守位,以謹終則于始,以聽言則必審,一一都見之于施行,這事功方才有成。

    若隻思了,不肯實行,則亦徒思而已,何由而能成乎?苟能思而得此理,無一毫眩惑;為而成此事,無一毫廢弛。

    則蘊于念慮之間者,皆理而無欲;發于事為之着者,皆善而無惡。

    内外如一,表裡渾然,是人君有大善之德矣。

    由是萬邦的人,見為上者如此,自然有所感發,有所視效。

    以百官則正于朝,無比德,無淫朋;以萬民,則正于野,無頗僻,無偏黨,皆相率而歸于正矣。

    夫萬邦之貞,其機由于一人,一人之善,其功在于慮與為。

    王可不思所以自勉哉!” 【原文】“君罔以辯言亂舊政,臣罔以寵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 【直解】伊尹告君終篇,又以己将複政歸老,慮後有讒人變亂是非,太甲或誤信而反其所為,故預戒之,且明己志,說道:“率由舊章,君道之當然也。

    為君的,當以先王之法為必可行,毋信喋喋利口,變亂了祖宗的舊政。

    事功圖成,臣職之當然也。

    為臣的,不可以己之事功有成,而貪戀寵祿以居之。

    夫君盡君道,則監于成憲而無紛更之失;臣盡臣職,則功成不滿,而益勤笃棐之忠。

    政治休明,節義成俗,社稷靈長,終将賴之矣。

    邦國有不永信其休美者乎?”蓋此時太甲之德已進,伊尹有退休之志,故預為此言,以見國家之事,惟謹守成法,自可長治久安,而己之圖歸,乃臣道之常,有不得不然者耳。

     鹹有一德 這篇書是伊尹将告歸之時,作書勸勉太甲法成湯以純一其德的說話。

    史臣因書中有鹹有一德之語,遂以為篇名。

     【原文】伊尹既複政厥辟,将告歸,乃陳戒于德。

     【直解】複字,解做還字。

    昔伊尹受成湯之托,輔立太甲。

    太甲居憂,伊尹身攝朝政。

    至是太甲君德既成,堪以承繼成湯之業。

    伊尹遂以所攝的政務複還太甲,将欲告老,歸于私邑,猶恐去位之後,太甲修德不終,有負成湯所以付托至意,乃陳王者之德所當勉者,反覆以告戒之。

     【原文】曰:“嗚呼!天難谌,命靡常。

    常厥德,保厥位。

    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直解】谌字,解做信字。

    九有,即九州。

    伊尹陳言告戒,先歎息說道:“人君之奄有九州,固莫非上天所命。

    然皇天無親,難可憑信,其命之去留遷易,曾無定準。

    或一國之運,前興而後廢,或一人之身,始予而終奪,何可據以為信哉?然亦但觀人君之德何如。

    誠使為君者,能杜絕私欲,常存其德,不使一時間斷,則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而天位可以長保矣。

    若君德不常,或為私欲玩好,有所搖奪,或但勉強暫時,不能持義,則天命亦遂去之,而九有以亡矣。

    是可見天命去留之機,雖不可知,而天人感召之理,則必不爽。

    君德有常則天命亦有常,君德無常則天命亦無常。

    人君欲常保天命,惟在常修其德而已。

    ” 【原文】“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

    皇天弗保,監于萬方,啟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

    惟尹躬暨湯,鹹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

     【直解】夏王,指夏桀。

    庸字,解做常字。

    監,是視。

    啟,是啟發。

    迪,是開導。

    一德,是純一之德。

    鹹,是皆。

    享字,解做當字。

    夏正,是夏家建寅的正朔。

    伊尹說:“天命無常,往事可證。

    昔夏王桀不能常于其德,亵慢明神,不知恭敬以奉祭祀,暴虐下民,不能施惠以收人心,以無道自絕于天,不可以為神人之主。

    是以皇天厭棄之,不加保佑,下視那萬方之中,有堪受大命者,啟發而開導之,求德行純一者,眷顧而親愛之,使之居天位而為百神之主。

    自此夏祚告終,而天命改屬矣。

    所謂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者,夏桀是也。

    方上天眷求一德之時,天下無足以當之者。

    惟我尹躬,及我先王成湯,都有純一之德,心裡所存的,無有人欲之私,政事所行的,全是天理之公,臣主一心,上下同德,故能當上天啟迪眷求之心,而受其光大休顯之命。

    九州之廣,兆民之衆,莫不歸服于我先王。

    于是改夏建寅之正朔而為建醜,夏家舊日的天下,一旦轉而為我商之所有矣。

    所謂常厥德,保厥位者,我先王成湯是也。

    ” 【原文】“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

    非商求于下民,惟民歸于一德。

     【直解】伊尹既以夏商興亡之故,陳戒太甲,又反覆申明其意,說道:“夏後氏受天命為天子,四百有餘歲矣。

    今天命一旦去之,眷我有商,代夏而有天下,豈天私厚于我有商哉?皇天撫親,惟德是輔。

    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寅恭夙夜,昭事上帝,是以天心降鑒,自申其保保存之命耳,而非天有私也。

    夏後氏奄有天下,固一民莫非其臣矣。

    今而九有之衆,無不歸服于商者,豈商有所要求于下民哉?民罔常懷,惟德是懷。

    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容保周至,彰信兆民,是以東征西怨,南征北怨,自戴之以為我後耳,而非商有求也。

    夫觀天佑民歸,一本于德如此,嗣王可不慎修其德,以系天人之望哉!” 【原文】“德唯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兇。

    惟吉兇不僭,在人;惟天降災祥,在德。

     【直解】僭,是差。

    伊尹又說:“人君之德,若純乎天理而一,則凡有所動作,自然上合天心,下得人心,無往而不吉;人君之德,若雜乎人欲而二三,則凡有所動作,必然上拂天心,下逆人心,無往而不兇。

    夫在人當吉便吉,當兇便兇,無有一毫僭差者,其故何哉?蓋以天之降災降祥,惟視在人之德何如。

    有德,則福不求而自至;無德,則禍欲避而不能;此必然之理也。

    然則人君欲析天永命,惟在增修其德哉!” 【原文】“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終始惟一,時乃日新。

     【直解】伊尹既反覆申明君德之不可不一,乃勸勉太甲說道:“今嗣王方自桐歸亳,新服天子之命,而即政臨民,乃天命人心系屬之初,吉兇災祥攸判之始,正當圖新其德,痛洗舊染之污,複其本然之善,使德與命而俱新可也。

    然新德之要,貴乎有常。

    若新之于始,而或間之于終,則新者有時而污,不可以言日新也。

    必也始焉自怨自艾,處仁遷義,固如是之新矣;終焉懋德法祖,無時豫怠,亦如是之新焉。

    終始一緻,而無少間斷,這才是日新,而非暫明倏晦者之可比也。

    君德有常而弗替,則天命亦永保于無疆矣。

    嗣王可不勉哉!” 【原文】“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

    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

    其難其慎,惟和惟一。

     【直解】官指庶官說。

    左右指輔弼大臣說。

    這是伊尹告太甲以用人之要法,說道:“吾王既盡新德之功,又當求輔德之助。

    然輔德唯在用人,而用人必求其當。

    如諸司百職,乃庶官也。

    庶官或守一方,或領一事,必一一都選賢而有德,能而有才的人,而任之在位。

    左右輔弼,乃大臣也。

    大臣要他處大事,決大疑,與夫調元贊化,又非一方一事可比,其責任既重,不可但求備員,尤須才全德備的人,然後可用。

    所以然者為何?蓋以人臣職分,雖有大小不同,然其為上也,則為君之德。

    大之保佑王躬,以養其本原;小之因事納忠,以輔其阙失,使君德日明于上者,都是他的職分。

    其為下也,則為民之生。

    或贊襄倡率于内,以燮和天下;或承流宣化于外,以潤澤四方,使民生日安于下者,都是他的職分。

    夫臣職所系,其重如此。

    若任用非人,則上無以弼成君德,而下無以奠安民生,國家之事日壞矣。

    是以人君于未用之先,必要難于任用,不可一槩輕易授職;慎于聽察,不可徒以言貌取人。

    如此,則選擇精,而不賢者不得以濫進矣。

    于既用之後,必要他可否相濟,而彼此交修,終始如一,而信任不貳。

    如此,則志意孚,而賢者得以展布矣。

    用人之要,莫過于此,其于吾王新德之助,不亦多乎!” 【原文】“德無常師,主善為師。

    善無常主,協于克一。

     【直解】德是善的總稱,善是德的實行。

    師,是取法。

    協,是合。

    這是伊尹告太甲以取善之要法,說道:“善在天下,散于萬殊,而原于一本。

    故君子之取善,求之貴廣,而擇之貴精。

    彼人必有所師法,而後能成其德。

    然師無常,若執一而求之,則隘矣。

    故德無常師。

    惟當視其善之所在,便取以為我之法。

    凡有一言之合道,一事之可法者,我皆兼收之而無遺,則天下之善,皆我之善矣。

    然善之在人無窮,若逐一而主之,則雜矣,故善無常主。

    惟當以其所取之善,而會合于吾心能一之地。

    凡得之于旁求博取者,皆權度于一心,務求至當歸一,純然不雜而後已,則吾心之一善,有以統天下之萬善矣。

    ”大抵君子之學,不博則無以為緻約之地,不約則無以收廣博之功。

    譬之于金,有産于水中者,有藏于沙中者,今不必問其所出,但是金便是采來。

    既采之後,即投之罅中,加以猛火煅煉,便成一塊純金,不複知為沙中水中之物矣。

    德無常師而主善,就如采金的一般;善無常主而協一,就如煉金的一般。

    此聖學精微之奧,修德者宜潛心焉。

     【原文】“俾萬姓鹹曰:‘大哉!王言。

    ’又曰:‘一哉!王心。

    ’克綏先王之祿,永底烝民之生。

     【直解】俾字,解做使字。

    綏,是安。

    底,是定。

    烝,是衆。

    伊尹告太甲說:“吾王之新德,若能到得那克一的地位,則此心純然不雜,由是布之為号令,宣之為教诏,自然有以感動乎人心。

    将使那萬姓每衆口一詞,都稱頌說:‘大矣哉!吾王之言乎。

    何其包涵盡天下之理,一言垂萬世之則也。

    ’然不特贊王之言,而因以知王之心,又稱頌說:‘一矣哉!吾王之心乎。

    必其渾然天理之中存,純無一毫之關雜也。

    不然,何以有是至大之言哉!’是即其稱頌之至,可知其愛戴之同,一德感應之神有如此。

    不但是也,受天明命,先王常以一德而受天祿之厚矣。

    今王能一德,則有以保其基緒,而安享九州之貢賦,先王之天祿,不自王而克綏之乎?奄有九有,先王常以一德而得衆民之歸矣。

    今王能一德,則有以撫其生民,而永贻樂,利于無窮,先王之遺民,不自王而永底之乎?一德效驗之大又如此,吾王其勉之哉!” 【原文】“嗚呼!七世之廟,可以觀德。

    萬夫之長,可以觀政。

     【直解】古者天子宗廟之制,三昭三穆,與太祖共為七廟。

    太祖之廟,百世不遷,其餘七世之外,親盡則遷。

    若是有德之君,其廟稱宗,則亦不遷。

    萬夫,即是萬民。

    伊尹丁甯申戒太甲,歎息說道:“人君修德行政,出之一身者雖甚微,而其賢否之章之于天下後世者則甚著。

    彼七世之廟,祀有定制,親盡則在所必遷,必人君身有盛德,為公論所歸,然後可以稱宗不毀。

    苟無其德,将不免于祧矣。

    是即廟祀之遷與不遷,可以觀德之修否,不能掩于後世之公也。

    萬民之情,從違靡定,王者為之君長,必其所行之政,合于民心,然後愛戴而歸向之,苟失其道,将不免于怨叛矣。

    是即民心之服與不服,可以觀政之修否,不能掩于天下之公也。

    今吾王之在後世,居于世廟之中者也,固當一其德以為不遷之主;吾王之在今日,位于萬夫之上者也,亦當一其德以為行政之原,可不知所自勵哉?”其後太甲令德善政,于湯有光,廟号太宗,享子孫六百年之祀,至今稱守文賢主,亦可謂不負伊尹之所期者矣。

     【原文】“後非民罔使,民非後罔事。

    無自廣以狹人,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民主罔與成厥功。

    ” 【直解】伊尹告太甲終篇,又緻其儆戒之意,說道:“兩貴不能以相使,君而非民,則孤立無助,将何所使;兩賤不能以相事,民而非君,則渙散無統,将何所事。

    君民相須如此,為君者固不可忽乎民矣。

    況于取人為善以成一德,初無聞于君民者,而可忽之乎?要必虛心以受天下之善,下問以來樂告之心。

    莫說我自家聰明睿智,何所不知,那百姓每凡愚淺陋,他曉得甚麼,何必問他。

    這等便是自廣以狹人了。

    為人君者,切不可如此。

    蓋人君任大責重,必合天下之知以為知,而後事無遺照。

    而道之在天下,雖匹夫匹婦,亦有可與知者。

    但有一人不得自盡其誠,一善不得自達于上,則聰明壅于聽聞,智識小于自用,一善之有虧,即萬善之未備矣。

    人主将何所與以成一德之功哉!此所以當取民以為善,不可自廣以狹人也。

    ”謹按:此書始終以一德為言,反覆諄切,其旨深奧。

    蓋天命賦予之理,本純一而不貳。

    但人以私欲間雜之則不一,始終有間斷則不一,表裡有參差則不一。

    修德者必克盡己私,純乎天理,使表裡如一,始終無間,而後謂之一德也。

    堯舜禹之相授受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中即所謂一德。

    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是協一的工夫。

    昔伊尹在畎畝之中,樂堯舜之道,故悉平生之所學以告太甲,蓋欲使其君為堯舜之君而後已也。

    後之有志于帝王者,宜潛心而勉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