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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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之日,用衮冕吉服,奉迎太甲自桐宮歸于亳都。

    蓋既終諒陰三年不言之制,于是可以正位臨民,嗣丕基而出政治也。

     【原文】作書曰:“民非後,罔克胥匡以生;後非民,罔以辟四方。

    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終厥德,實萬世無疆之休。

    ” 【直解】後字、辟字,都解做君字。

    胥,是相。

    匡,是正。

    佑,是助。

    休,是美。

    伊尹既奉迎太甲歸亳,乃作書以告,深緻其慶幸之意,說道:“君者民之主,民而非君,則無以施政教、發号令,何能相正以遂其生,此民所以不可無君也;民者邦之本,君而非民,則無以供賦役、衛王室,何能君有四方,此君所以不可失民也。

    昔者嗣王為群小所誤,君民上下,幾不相保,商家基業甚有可憂。

    幸而皇天眷顧,佑助我有商,乃默啟王心,一旦憣然醒悟,得以克終其德。

    然後民不至無君,君不至失民,邦家無傾覆之虞,宗社有靈長之慶,自今日以至萬世,子子孫孫皆得以席王之餘蔭矣。

    豈不為萬世無窮之休乎?”大抵太甲嗣位之初,生長逸樂,故不知祖宗創業之艱難,比昵小人,故不知老成忠言之可信,所以颠覆典刑,而不惠于阿衡也。

    及其親近先墓而善念自生,斥遠小人而非心盡格,遂能尊信師保,率祖攸行。

    一念轉移之間,而衍商家六百年之祚,豈偶然哉!是以人君之德莫要于法祖,莫急于親賢。

     【原文】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類。

    欲敗度,縱敗禮,以速戾于厥躬。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

    既往背師保之訓,弗克于厥初。

    尚賴匡救之德,圖惟厥終。

    ” 【直解】厎字,解做緻字。

    不類,是不肖。

    速,是召之急。

    戾字,解做罪字。

    孽,是災。

    違,是去。

    逭字,解做逃字。

    師保,就指伊尹。

    太甲既痛悔前非,始知伊尹之忠,乃拜手稽首,而緻其敬師之禮,說道:“予小子往者昏愚蔽惑,不知君德之所宜,自陷其身于不肖,嗜欲無節,以敗壞其處事之度,縱肆不檢,以敗壞其居身之禮,自速取罪戾于吾身,先王之基緒幾于墜絕而不可保矣。

    夫天作孽禍以垂儆戒,如災眚變異之類,或氣侯偶差,非由感召,在人者猶可挽災為和,違而去之;若人自為不善而緻孽禍,則惡自我作,罪自我受,不可得而逃免也。

    今我縱欲速戾,此正自作之孽而不可逭者。

    然往者雖不可及,而來者猶有可圖。

    我于前日既不能信順師保之明訓,而弗克謹于其初,自今以後,庶幾賴爾正救之德,繩其愆,糾其謬,以圖成就我于有終,則失于前者,可以勉之于後耳。

    不然,予小子将何所賴而克終允德也哉!”夫當太甲不惠阿衡之時,伊尹之言,惟恐慌太甲不聽,及太甲改過之後,太甲之心,惟恐伊尹不言。

    昔也如水投石,而今也如石投水,可見人心善惡,隻在迷悟之間而已。

     【原文】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協于下,惟明後。

     【直解】允,是誠實。

    協,是和協。

    明後,是明君。

    伊尹見太甲悔過求助,有圖終之志,乃拜手稽首,緻敬以複于太甲說道:“人君之修德,不徒感悟于一時,而尤貴賤履之誠笃。

    誠能省察克治,慎修其身,事必謹守其法度,動必率循夫禮儀,又能着實用功,無有一毫虛假間斷,使實德之所流通,足以感動乎人心,自然和協順從,而無不愛戴歸往于下者,這才叫做明君,乃可以嗣守先業,而永保天命也。

    王欲圖終,可不以此自勵哉!” 【原文】“先王子惠困窮,民服厥命,罔有不悅。

    并其有邦厥鄰,乃曰:‘徯我後,後來無罰。

    ’ 【直解】先王,指成湯。

    無罰,是免于暴虐。

    伊尹又說:“允德協下,固惟明後為然。

    然所謂明後,莫有過于我先王成湯者。

    昔我先王,發政施仁,于人固無所不愛。

    至于疲癃殘疾,鳏寡孤獨,民之困窮而可憐者,則尤哀矜體悉,加意惠養,如父母之于子一般。

    是以亳邑之民被其澤者,鹹服從其命令政教,無不欣悅而愛戴之,亦如人子愛其父母一般。

    不但本國的百姓如此,便是當時并列侯邦而為鄰國者,其民苦其君之暴虐,亦莫不戴我先王以為君,相與說道:‘我輩困苦,不得聊生,專等我商君來救援。

    我君若來,必能除暴伐惡,拯我民于水火之中,自令其免于酷罰矣乎!’夫先王誠心愛民,而得天下之歸心如此,正所謂允德協下之明後也。

    ” 【原文】“王懋乃德,視乃厥祖,無時豫怠。

     【直解】懋,是勉。

    視,是觀法。

    烈祖,指成湯。

    豫怠,是安逸懈怠。

    伊尹勸勉太甲說道:“君道莫先于修德,而修德莫要于法祖。

    我先王成湯既允德協下,而得天下之民矣。

    今王嗣登大寶,統承先業,正當乘此怨艾之初,勉修其德,監視烈祖之所為,以為模範,而惟日孜孜,不可有一時之逸豫懈怠。

    蓋先王懋昭大德,日新又新,故能允德協下,而天下稱明焉。

    王今繼之,若一有豫怠,晏安之氣勝,而儆戒之志荒,便與烈祖之德不相似矣。

    豈能施于有政,而感孚遠近之民哉?此王之所當深戒也。

    ” 【原文】“奉先思孝,接下思恭。

    視遠惟明,聽德惟聰。

    朕承王之休無斁。

    ” 【直解】兩個惟字,都解做思字。

    斁,是厭。

    伊尹又說:“懋德法祖,而無時豫怠,固吾王之當自勉者。

    然懋德之事何如?以奉事祖先,則思盡其孝,而舊章成憲,務遵守而不亡;以接見臣下,則思緻其恭,而動容周旋,皆莊敬而有禮。

    欲明見萬裡之外,而不薮于淺近,當思所以審乎人情,察乎物理,而明焉,則視何患不遠乎;欲聽納道義之言,而不惑于邪,當思所以聞言即悟,聲入心通,而聰焉,則聽又何患不德乎!吾王果能于是深思而力行之,則懋德法祖,真可無愧于明後,而無疆之休,我且奉承将順之不遑矣,豈敢有所厭斁乎?”伊尹于太甲改過遷善之後,既慶喜之,而又孜孜勸勉之如此。

    蓋惟恐慌王之不終也。

    其忠愛懇切為何如哉! 太甲下 這是伊尹申告太甲修德保治的說話。

    史臣叙次其語為下篇。

     【原文】伊尹申诰于王曰:“嗚呼!惟天無親,克敬惟親。

    民罔常懷,懷于有仁。

    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

    天位艱哉! 【直解】申,是重。

    親,是眷顧。

    懷,是歸附。

    享,是歆享。

    伊尹重言以告戒太甲,歎息說道:“人君一身,上為皇天之鑒臨,下為百姓之仰賴,前後左右有鬼神之森列,甚可畏也。

    天雖以君為子,然或予或奪,初無定向,何常親之有。

    惟人君能敬以自持,凡動止語默常若天監在茲,無一念敢忽,則此心上通于天,天乃眷佑而申命之矣。

    民雖以君為心,然或向或背,其情難保,何常懷之有。

    惟人君能仁以保民,愛養子惠,使匹夫匹婦,無一不被其澤,則此心下孚于民,民皆愛戴而歸服之矣。

    鬼神雖依君為主,然不見不聞,至幽難測,何常享之有。

    惟人君能竭誠對越,真見得祖宗百神,與我一氣,相為聯屬,不敢萌一毫怠玩之意,則誠立于此,神應于彼,自然來格來享,而降之以福矣。

    這等看來,人君居天之位,一念不謹,天遂從而厭之;一物失所,民亦得而叛之。

    幽獨之中,斯須不誠不信,人雖不知,而鬼神知之,存亡之機至危,而感召之理不爽。

    雖兢兢業業,日慎一日,猶恐不能保終,其可以易而為之乎?所以說天位艱哉!” 【原文】“德惟治,否德亂。

    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

    終始慎厥與,惟明明後。

     【直解】德,指敬仁誠說。

    否字,解做不字。

    明明,是明而又明的意思。

    後,是君。

    伊尹說:“天位惟艱,保位以德。

    所謂德,不過曰敬曰仁曰誠而已。

    人君若是盡了這敬仁誠而有德,則自然天親民懷,鬼神歆享,豈不足以緻治。

    若是背了這敬仁誠而不德,則必然天怒人叛,鬼神怨恫,豈不足以緻亂。

    然這緻治的道理,古人已有行之者矣。

    若今所行的,與那古人之緻治的道理相同,則其治亦與之同,而太平之盛,可複見于今日矣,有不至于興隆者乎?這緻亂的事迹,古人亦有行之者矣。

    若今所行的,與那古人之緻亂的事迹相同,則其亂亦與之同,而禍敗之應,将複蹈其覆轍矣,有不厎于滅亡者乎?夫治亂興亡之機,惟系于所與如此,可見人君當慎其所與矣。

    然或有初鮮終,則興治未幾,而亂亡随之,亦非真能與治者也。

    若乃敬畏常存,自臨禦之初,以至曆年之久,悉求與治同道,而不敢一事苟同于亂焉,此非中才常主所能也。

    惟是至明之君,洞燭夫天民鬼神之理,深辨夫治亂興亡之故,不但初志極其清明,亦且終身無所薮惑,方能日慎一日,而永保天命也。

    王可不以明明之後自期待,而保此惟艱之位哉!” 【原文】“先王惟時懋敬厥德,克配上帝。

    今王嗣有令緒,尚監茲哉! 【直解】先王,指成湯。

    懋,是勉。

    配,是對。

    今,是善。

    緒,是統緒。

    尚,是無幾。

    監,是視。

    伊尹又說:“能慎所與,固惟明君為然,而當與之人,莫有過于先王者。

    昔我先王成湯,受天明命而有天下,非有他道,惟是朝夕勉勉不已,常存戒慎恐懼以修其德,凡敬仁誠之道,皆加兼體日新之功,不敢有一毫怠慢。

    故其德與天合,用能君主萬方,而對乎上帝。

    蓋真為天之所親,而民無不懷,神無不享矣。

    今王為先王之孫,富有四海,貴為天子,其所嗣者,皆先王所傳令善之統緒也。

    然這善緒不易得,由于敬德配天所緻。

    王既嗣而有之,庶幾監視乎此,于先王所以敬德配天的事,常常看着做個法則,這便是與治同道,亦可以對越上天,而萬民自懷,鬼神自享矣。

    又何必遠有所慕哉!” 【原文】“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直解】伊尹又說:“為治貴慎所與,而進德必有其序。

    先王之敬德配天,固吾王之所當法者,然其道則高矣,遠矣,豈可一蹴而至哉,必當循其進為之方,順其先後之序,由一念一事之勉于敬,而積之于念念事事之無不敬。

    就如登山的一般,要升到高處必從這低處起腳;如走路的一般,要行到遠處必從這近處進步。

    庶幾,下學者可以上達,近取者可以遠到,而先王之德可馴至矣。

    否則欲速不達,安能造于高遠之地哉?”夫伊尹欲太甲則效成湯,期待至矣,而複以循序告之者,蓋不以至聖為期,則志安于近小。

    若徒骛高遠,而不從身心切近處用力,則亦流于虛妄,而何能以與治乎?伊尹之言,真聖學之準則,而萬世人君之所當誦法也。

     【原文】“無輕民事,惟難;無安厥位,惟危。

     【直解】民事,是農桑之事。

    位,是君位。

    伊尹又說:“人君富有四海,坐享萬邦之貢賦,莫把那小民的事便看得輕易了,以為不必留心。

    當思國以人民為本,民以衣食為命。

    農夫終歲勤動,尚有不足于食者;蠶婦終歲辛苦,尚有不足于衣者。

    戚戚焉視民之疾苦,常若痌瘝之在身而後可。

    豈可視以為輕而忽之哉!人君尊居九重,仰承先世之基業,莫把這大君的位,便看得安穩了,以為可以肆志。

    當思天下所以奉我者甚尊,則其所以望我者甚重。

    一念不謹,或緻上幹天怒;一事不謹,或緻下失人心。

    栗栗焉此心之危懼,若将墜于深淵而後可。

    豈可恃以為安而玩之哉!”夫能思民事之難,則必不妨民以重修,奪民以厚斂,而所以圖其易者在是矣;能思君位之危,則必不徇情于貨色,溺志于遊畋,而所以保其安者在是矣。

    君天下者,宜三複于此言。

     【原文】“慎終于始。

     【直解】伊尹又說:“人情孰不欲善其終者,隻是安于偷惰,以為今日姑若是,而他日固改之耳。

    然事固未有不善其始,而能善其終者。

    王欲圖惟厥終,而保先王之業于勿墜,便當于今日嗣位臨民之初,思其難,思其危,兢兢業業,日慎一日,而後可。

    若因循懈怠,謂暫且縱欲為樂,待後更為改圖。

    竊恐此心一放,不可收拾;習氣已成,難于變易;後雖悔之,亦無及矣。

    可不戒哉!” 【原文】“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

     【直解】逆,是違拂。

    遜,是随順。

    伊尹于太甲悔悟之後,猶恐其不能審于聽言,故又告之說道:“人君聽言,不當任情以為喜怒,必須審察理之是非。

    且如人之進言于王,固有犯顔色觸忌諱,侃侃直戆,拂逆于王之心者。

    這樣言語,在常情好生難受。

    吾王于此,必當虛心審察,他這說話,或者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而于道有合欤。

    苟合于道,還當屈己聽從,未可以為拂意而遂拒之也。

    人之進言于王,亦有頌其美,承其意,唯唯和柔,随順于王之所欲者。

    這樣言語,在常情鮮不喜悅。

    吾王于此,必當虛心審察,他這說話,莫非是阿谀以為容,逢迎以為悅,而不合于道欤。

    如其非道,便當正色拒阻,未可以為順意而遂喜之也。

    蓋臣之于君,有過則匡救之,有美則将順之,雖逆耳之言,未必便是順意之語,未必盡非。

    但人之常情,莫不喜順而惡逆,而人君之尊,孰敢輕為直言以犯之。

    故明主于此,不可邃為喜怒,唯虛心審察,徐觀理之當否,以為己之從違,則忠直者得以盡其意,而佞者無所售其奸矣。

    ”此人君聽言處事之要道,非伊尹之忠愛懇到,不能言之親切如此。

     【原文】“嗚呼!弗慮胡獲?弗為胡成?一人元良,萬邦以貞。

     【直解】慮,是思慮。

    胡字,解做何字。

    獲,是得。

    一人,指君說。

    元,是大。

    良,是善。

    貞字,解做正字。

    伊尹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