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哲學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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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名言隽語、比喻例證就不夠明晰。

    它們明晰不足而暗示有餘,前者從後者得到補償。

    當然,明晰與暗示是不可得兼的。

    一種表達,越是明晰,就越少暗示;正如一種表達,越是散文化,就越少詩意。

    正因為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不很明晰,所以它們所暗示的幾乎是無窮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明晰得一覽無遺,是一切中國藝術的理想,詩歌、繪畫以及其他無不如此。

    拿詩來說,詩人想要傳達的往往不是詩中直接說了的,而是詩中沒有說的。

    照中國的傳統,好詩"言有盡而意無窮。

    "所以聰明的讀者能讀出詩的言外之意,能讀出書的"行間"之意。

    中國藝術這樣的理想,也反映在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裡。

     中國藝術的理想,不是沒有它的哲學背景的。

    《莊子》的《外物》篇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

    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與忘言之人言,是不言之言。

    《莊子》中談到兩位聖人相見而不言,因為"目擊而道存矣"(《田子方》)。

    照道家說,道不可道,隻可暗示。

    言透露道,是靠言的暗示,不是靠言的固定的外延和内涵。

    言一旦達到了目的,就該忘掉。

    既然再不需要了,何必用言來自尋煩惱呢?詩的文字和音韻是如此,畫的線條和顔色也是如此。

     公元三、四世紀,中國最有影響的哲學是"新道家",史稱玄學。

    那時候有部書名叫《世說新語》,記載漢晉以來名士們的佳話和韻事。

    說的話大都很簡短,有的隻有幾個字。

    這部書《文學》篇說,有位大官向一個哲學家(這位大官本人也是哲學家)問老、莊與孔子的異同。

    哲學家回答說:"将無同?"意思是:莫不是同嗎?大官非常喜歡這個回答,馬上任命這個哲學家為他的秘書,當時稱為"掾",由于這個回答隻有三個字,世稱"三語掾"。

    他不能說老、莊與孔子毫不相同,也不能說他們一切相同。

    所以他以問為答,的确是很妙的回答。

    《論語》、《老子》中簡短的言論,都不單純是一些結論,而推出這些結論的前提都給丢掉了。

    它們都是富于暗示的名言隽語。

    暗示才耐人尋味。

    你可以把你從《老子》中發現的思想全部收集起來,寫成一部五萬字甚至五十萬宇的新書。

    不管寫得多麼好,它也不過是一部新書。

    它可以與《老子》原書對照着讀,也可以對人們理解原書大有幫助,但是它永遠不能取代原書。

     我已經提到過郭象,他是《莊子》的大注釋家之一。

    他的注,本身就是道家文獻的經典。

    他把《莊子》的比喻、隐喻變成推理和論證,把《莊子》詩的語言翻成他自己的散文語言。

    他的文章比莊子的文章明晰多了。

    但是,莊子原文的暗示,郭象注的明晰,二者之中,哪個好些?人們仍然會這樣問。

    後來有一位禅宗和尚說:"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雲:卻是莊子注郭象"(《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二十二)。

     語言障礙 一個人若不能讀哲學著作原文,要想對它們完全理解、充分欣賞.是很困難的,對于一切哲學著作來說都是如此。

    這是由于語言的障礙。

    加以中國哲學著作富于暗示的特點,使語言障礙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了。

    中國哲學家的言論、著作富于暗示之處,簡直是無法翻譯的。

    隻讀譯文的人,就丢掉了它的暗示;這就意味着丢掉了許多。

     一種翻譯,終究不過是一種解釋。

    比方說,有人翻譯一句《老子》,他就是對此句的意義作出自己的解釋。

    但是這句譯文隻能傳達一個意思,而在實際上,除了譯者傳達的這個意思,原文還可能含有許多别的意思。

    原文是富于暗示的,而譯文則不是,也不可能是。

    所以譯文把原文固有的豐富内容丢掉了許多。

    《老子》、《論語》現在已經有多種譯本。

    每個譯者都覺得别人的翻譯不能令人滿意。

    但是無論譯得多好,譯本也一定比原本貧乏。

    需要把一切譯本,包括已經譯出的和其他尚未譯出的,都結合起來,才能把《老子》、《論語》原本的豐富内容顯示出來。

     公元五世紀的鸠摩羅什,是把佛經譯為漢文的最大翻譯家之一,他說,翻譯工作恰如嚼飯喂人。

    一個人若不能自己嚼飯,就隻好吃别人嚼過的飯。

    不過經過這麼一嚼,飯的滋味、香味肯定比原來乏味多了。

     注: ①DominantldeasintheFormationofChineseCulture,載《美國東方學會雜志》62卷4号,293-294頁。

    收入H.F.MacNair編《中國》,18-28頁,加利弗尼亞大學出版社,194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