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靈魂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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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濤險惡,異地生疏,全賴自我一人,若向茫茫不可知之前途單槍匹馬奮進,乃易于引生一種強烈的自我觀。

    中國自古便成一農業社會,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葬于斯,人生與土地結不解緣。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又與天時氣候結不解緣。

    而且夫耕婦馌,子牧牛,女守家,五口百畝,通力合作,融成一生活體。

    每一人之自我觀,不會太強烈。

    而且深深體會到其小我生命之上自父祖,下傳子孫,其家庭、墳墓、宗祠,皆可為之作證。

    因此不易信受單獨一靈魂輾轉來往于斯世之想法。

     中國人亦言神仙長生不死。

    但神仙不死,仍從身生命起念。

    既重身生命,亦不免要從群體大生命中脫出。

    此較接近莊老道家出世思想。

    孔子儒家之生活理想,則徹頭徹尾在群體中。

    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曾子曰:“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任有大小,而總是有一責任存在。

    人身小生命,乃以其所屬之群體大生命為責任。

    責任既重,死了方卸責。

    百年的身生命,已覺路途夠遙遠了,總該有一卸責之時。

    範仲淹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那樣的心理習慣,在其生命過程中,長知有家國天下,卻像不知有己。

    己身小生命,隻像一擔子,擔子上挑的,乃是家國天下群體大生命。

    試問他小生命終結,死了,生前重擔放下,傥使死後有知,生前的心智意識尚有存留,他所留戀不忘的,豈不還是那擔子,還是那擔子上所挑的一切?因此在中國社會上聖人、賢人死了,應沒有靈魂轉世之事。

    其他民族所抱的靈魂觀,由中國聖賢看來,好像人生重擔,隻該由他一人挑,隻知有己,不知有人,絕不是“克己複禮”之道。

     今再說,由宗教講來,靈魂降世乃是犯了罪來受懲罰。

    由一般世俗來看,靈魂入世,乃如旅客漫遊,相互間既是素不相關,一旦聚首,逢場作戲,各尋一番快樂而止。

    西方中古世紀後轉出文藝複興,不能說沒有這番心理。

    大都市乃至資本主義由此踵起。

    尋快樂引起打架,打架後還隻是尋快樂。

    稍可作為警戒的,一面是死後之地獄,一面是生前之法堂。

    此百年的短暫人生,真覺無意義,意義隻在永久長存的靈魂界。

    但天地生人,卻又偏偏不生他成為一完整人,隻生他或男或女的成一半面人。

    于是人生唯一意義,好像隻在男女戀愛上。

    但戀愛、結婚、離婚,亦隻是各人自由。

    自由之上,更無其他道義可言。

    及其生男育女,又隻是另一靈魂轉世,與夫婦雙方各無關系。

    所以自我觀,即個人主義,會繼漲增高,而個人尊嚴,則反而低落了。

    個人主義下之個人尊嚴,亦隻是各别尊嚴他自己,誰也不會來尊嚴誰。

    不像中國人講人倫,父慈子孝,乃是子尊其父,父嚴其子。

    兩人合挑一擔子,你得尊嚴我,我得尊嚴你。

    否則那擔子會挑不起。

    此則是講道義,不是講自由。

     近代西方,自然科學興起,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都插不進一靈魂觀。

    他們說是上帝迷失了,其實也是靈魂迷失了。

    但近代西方之靈魂學者,同樣以自然科學方法來作研尋。

    據所報告,似乎不能一概否認靈魂轉世之确有其事。

    但據中國人舊說,仍是一種魂氣不散,偶發的現象,亦如冤鬼為厲一般,卻可與整個宇宙觀、人生觀無關。

    不能隻據此等事,便認在人生界以外另有一靈魂界。

    而在中國人傳統的人生理想、人生修養上,則縱使每人生前有此一靈魂,每人死後仍有此一靈魂,亦貴在能消化此靈魂歸入人生,來善盡其人生道義。

    而此生前死後之一靈魂,則甯可置之不問,把它忘了。

    即如你上台演戲,該一心一意和台上其他角色共同演出一好戲,卻不要隻想後台。

    此是人生大藝術,亦是人生大道義。

    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又曰“敬鬼神而遠之”。

    既不定要否認,卻不表其重視。

    若套用耶稣的話來說,不如說上帝事由耶稣管,世間人生界一切事,還是由孔子管,比由凱撒管,會好得多。

     (原載一九七五年六月四日、五日《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