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靈魂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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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人生活,身為主而心為副。

    心機能完全附屬于軀體,隻為軀體服務,能獲飽暖安逸則止。

    待及曆史文化人生活,則心為主而身為副。

    心機能不複專為軀體服務。

    軀體獲得飽暖安逸,始是心生活正式開始,身生活隻為心生活之預備階層。

     其間一大躍進,端因人類有語言創始。

    其他禽獸,非不有群居集體生活;在群體中之各個體,亦非可謂其絕無心生活;隻其所謂心,隻屬一種本能。

    心與心之間,僅以嗚呼傳達。

    嚴格言之,可謂心與心不相通。

    人類有語言,乃為心與心相通一大機能。

    語言傳達曲折細微,此心之所感受,可以傳達他心,使同有此感受;此心之所想望,可以傳達他心,使同有此想望。

    于是此心乃不複拘束在各自軀體之内,可以越出此軀體而共通完成一大心。

    抑若非越出此軀體,亦将不成為一心。

     換言之,此心主要生活,乃不專為軀體作仆隸,而在己心、他心,心與心之間作共同之會通。

    軀體覺餓則心不安,軀體覺寒則心不安,原始心生活僅止此。

    此乃原始生活中,心之職責所在,非可謂真有心生活。

    心有真生活開始,乃在不專當軀體仆隸。

    他心喜樂,己心亦喜樂。

    他心憂郁,己心亦憂郁。

    此種喜樂憂郁,可以不關一身事。

    當在此身已獲溫飽,此心職責已盡,心安無事,乃始感到種種不屬此一己軀體之喜樂與憂郁。

    此等喜樂憂郁,始屬“心”上事,不如饑飽寒暖之僅屬“身”上事。

    若人生僅求溫飽,此外心更無求,則人生亦如禽生、獸生,無其他意義可言。

     人類有文字,乃為心與心相通第二大躍進,第二大機能。

    文字傳達,較之語言傳達,可以更細微、更曲折、更深摯、更感動。

    不僅遠地人可用文字傳達,異時人,乃至數百千年以上以下人,文字在,即此心在,此心仍可傳達。

    于是一人之心,可以感受異地數百千裡外、異時數百千年外他人之心以為心。

    數百千裡外他心之憂喜郁樂,數百千年前他心之憂喜郁樂,可以同為此時此地吾心之憂喜郁樂。

    吾心之于他心亦然。

    吾心有憂喜郁樂,亦可使數百千裡外、數百千年後之他心,亦與吾同其憂喜郁樂。

    此始為吾心之真生活、真生命所在。

    較之吾軀體暫時之饑飽溫寒,與他軀體各别不相關,其間相距,何啻天壤。

     故欲研讨人生問題,首當知人生有兩世界。

    一物質世界,身生活屬之。

    一心靈世界,心生活屬之。

    此兩世界并不能嚴格分開,但亦不當混并合一。

    心靈世界似乎必寄附在物質世界上,但人生所能有之心靈世界,實較其所能有之物質世界,遠為廣大悠久靈活而高明。

    身生活範圍有限,心生活範圍無限。

    身生活差别甚微,心生活差别甚大。

    身生活乃暫時的,心生活可成為永久的。

    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

    顔淵“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飲”。

    就物質生活言,此屬一種極低度之生活,人人可得。

    但孔子、顔子在此物質生活中所寓有之心生活,則自古迄今,無人能及,乃亦永久存在,永使人可期望在此生活中生活。

     但自原始人轉進到曆史文化人,人類生活,不免分向兩途發展,一則仍重物質生活,盡量向物質上謀求,一則轉向心靈生活,改向心靈上完成。

    西方人生,比較屬前一型。

    中國人生,乃深進入後一型。

    如希臘人雕刻,重裸體像,直至近代西方,描述女性,首言三圍。

    衣服以貼身或露體為美。

    中國人重畫像,不重雕像;畫像重傳神。

    顧恺之作人像,頰上添三毫,便覺神明殊勝。

    穿衣服,求能掩蔽體狀,自具一種美。

    希臘人建築,堅固精緻,至今尚巍然存在。

    中國同時代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