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族之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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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又次之,其事實大定于儒家之教義也。

     三 今試以儒家教義與耶、佛兩教相比,則有絕大不同者一端。

    孔子教義在即就人生本身求人生之安慰與希望;而耶、佛兩教,皆在超脫人生以外而求人生之安慰與希望。

    此其所以為絕不同也。

    《新約》“當耶稣播道時,或告耶稣,其母及弟來,欲與耶稣言。

    耶稣雲:‘孰為吾母,孰為吾弟?’張手向其徒,曰:‘凡遵行吾天父意旨者,皆即吾兄弟姊妹與吾母也。

    ’”(《馬太》第十三章。

    )耶稣又謂:“我非為人世送和平來,特送一刀來。

    我将令子疏其父,女疏其母,媳疏其姑,而視其仇如家人。

    彼愛父母勝于愛我者,非吾徒也。

    ”(《馬太》第十一章。

    )耶稣又告其門徒及群衆:“汝等莫呼地上人為父,汝等僅有一父,即在天上之父是也。

    ”(《馬太》第二十三章。

    )一門徒告耶稣,欲歸葬其親,耶稣曰:“汝自随我,且俾死者自葬其死。

    ”(《馬太》第八章。

    )孔子聞臯魚之泣,弟子之願歸養其親者十三人,與耶稣之教适相反。

    儒家之教曰:“汝歸而求之,有餘師”,耶稣則不欲其弟子愛其父母過于愛耶稣。

    儒家之教曰:“反而求諸己”,耶稣則曰舍汝父母兄弟而從我,汝當遵行吾天父之意旨。

    故孔門之發展為教育,耶稣之訓誡則成為宗教。

     然又有不同者。

    孔子教義,重在人心之自啟自悟,其歸極則不許有小己之自私。

    曰仁曰禮,皆不為小己。

    曰孝弟曰忠恕,所以通天人,即所以泯群我。

    耶教則不主人心之能自啟悟,故一切皆以上帝意旨為歸。

    曰:“為兒女者,當在上帝意下服從其父母。

    ”(《以弗所》第六章。

    )又曰:“為父母者勿怫其兒女,當就上帝之教誡撫育之。

    ”(《以弗所》第六章。

    )就儒家而論,父慈子孝,人之天性,率性而行即為道。

    故儒家必言性善。

    就耶教論之,則人生本由罪惡谪罰,苟無上帝,舉世失其光明。

    故父母之育子女,子女之事父母,皆不當自率己意,而以服從上帝為主。

    然儒家道性善,而仁孝忠恕莫非為群。

    耶稣言信仰,而贖罪得救各自為己。

    儒家教義之終極點,即在此人世大群之修齊治平,而以人類之性善為出發。

    耶教教義之終極點,不在此世,而在将來,不在大群之修齊治平,而在各人之贖罪得救,而以上帝之意旨為依歸。

    故儒家教義必與政治相關涉,耶教則超乎政治而别成一宗教。

     故耶稣言:“在外邦人有尊為君王者治理之,有大臣操權管束之。

    然在汝等則不然。

    孰欲為大者,孰即是仆。

    孰欲為首者,孰即是隸。

    人子之來,不為役人,乃為役于人。

    ”(《馬可》第十一章。

    )就教義言,人人平等,人人各屬于上帝,人人自向上帝祈禱忏悔以期贖罪而得救。

    中世紀以來之教會,乃依仿羅馬政權之體統,于政治組織外,别自成一宗教團體之組織。

    羅馬教皇與神聖羅馬帝國之皇帝為當時歐陸同時并行之雙重統治。

    然此非耶教真意。

    自宗教革命以還,羅馬教皇之統治勢力乃與神聖羅馬帝國之政治組織先後解體。

    而新興之民主國家,又向教會争奪其人民之教育權。

    蓋耶教并不主于在現實世界為大群體之建立,故既忽視家族之恩情,又忽視政治之秩序。

    雖曰上帝博愛,而實以個人為骨幹。

    故歐土宗教常與政治對峙,而教育又常屈居二者之下。

    中國則宗教常與政治交融,而教育又常尊臨二者之上。

    此其不同之較然顯著者。

     若論佛教,雖其陳義視耶教有淺深之不同,然亦重個人之出世,亦與政治不相協,亦無意于為現世界建大群體。

    專就此一節論之,則正與耶教相似。

     四 中國思想有與儒家鼎立者二宗,曰墨曰道。

    墨近耶,道近佛。

    墨家亦主于現世界建大群體,然不探本心性而崇天志。

    既信天鬼,則死生為兩界。

    又曰“尚同”,曰“兼愛”,抹殺個人以就群體,則群己為兩界。

    又力斥古代傳統之禮樂,使中國相傳政治宗教相融洽相紐結之點亦為破棄,是僅将建立此大群體之基礎築于天鬼之冥漠。

    抑且崇天鬼而不尚出世,此蓋欲超出古代傳統政治及儒家思想之外,别建一現世界之大群體,而未得其真實之支撐點者。

    道家則不然,儒、墨皆求于現世界建大群,道家則主破毀群體以就小我,求于大群中解放小我以就自然。

    故墨家尊天鬼以統領大群,道家尚自然以收攝小我,二者實處相反之兩端。

    而自有其共通之點,則皆反對儒家之所謂禮。

    儒家之禮,乃古代宗教、政治之所由绾合,而為現世大群體之骨骼者。

    墨家尊天尚群而亦反禮,則無以自圓其說。

    故墨義之在中國,終湮沉而不顯。

    道家不信天鬼,不尚群體,其反禮固宜。

    故中國當儒家思想消沉,政治組織腐敗,現世大群解體,小我無所寄托,則必歸于道家。

     今再就三家對于古代傳統宗教之态度言之。

    墨家尊天尚鬼,為極端之保守派。

    儒家通天人死生而為一,于上帝鬼神往往存而不論,為中立之溫和派。

    道家則獨于傳統宗教為徹底之排擊,對上帝鬼神之信仰,駁難辨诘,透切無遺,為極端之革命派。

    中國自有莊老,而傳統宗教之迷信,乃無存在之餘地。

    然後世種種神仙方術、天皇上帝之說,乃終依附于莊老,東漢以下别有所謂道教者,與孔子、釋迦又成鼎足之三分。

    其事若不可解,其間蓋有微妙之消息焉。

    前固言之,宗教之起,由于人類自感其生命之渺小,而意想有一大力者為之主宰。

    今誠使于現世界建大群體,使人有以泯群我,通生死,而此大群體無限生命之延續與展擴又由我為之核心,斯固無所憾其渺小,亦無事乎别求所謂主宰;此所以儒學既昌,而宗教信仰即退處于無權也。

    今若儒家思想消沉,則政治必腐敗,群體必渙弛,于是小我皇皇如喪其家,則必厭群體而轉向于自然;此所以亂世則莊老思想必盛。

    然小我走向自然,終必感其生命之渺小。

    如人之喪其家,初得逆旅則安焉,稍久則不勝其怅惘之情,而皇皇之心又起。

    當其時,禮壞樂崩,仁義充塞,現世大群既不足為彼之慰藉與寄托。

    而赫赫在上昭昭在旁之上帝,又無以啟其信。

    小我之彷徨,而又無所用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