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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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朽。

    所謂留在世上者,明白言之,則隻是依然留在後世人的心裡。

    東方人在人生觀念上,一面舍棄了自己的“靈魂”,另一面卻把握到别人的“心”來做補償。

    人的生命,照東方人看法,似乎本來是應該反映在别人的心裡而始有其價值的。

    故曰“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锺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

    若一個人獨自孤零零在世上,絕不反映到他以外的别人底心中,此人雖生如死,除卻吃飯穿衣一身飽暖的自我知覺以外,試問其人生尚有何種價值、何種意義之存在?反而言之,隻要我們的一生,依然常在别人心中反映到,即使沒有吃飯穿衣一身溫飽之覺,其人生到底還是存在,還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所以一人的生命,若反映不到别人的心裡,則其人早已雖生如死。

    一人的生命若常是反映在别人的心裡,則不啻雖死如生。

    立德、立功、立言之所以稱為不朽,正因其常由生前之道德、功業、言論,而常常反映到别一時代人的心裡去。

     即如前舉家世傳統之不朽,後來儒家發揮光大,也看重在心的反映上。

    儒家論“祭義”,便是其明證。

    孔子說:“祭神如神在。

    吾不與祭,如不祭。

    ”可見祭之所重,并不重在所祭者之确實存在與否,此即靈魂問題。

    靈魂之有其存在與否,早已為當時的中國人所淡漠。

    祭之所重,隻在臨祭者心理上之一番反映。

    臨祭者對于所祭者之心理上的一番反映,其事不啻為所祭者之一番複活。

    此層在《小戴禮記》中《祭義》等篇,發揮得十分透徹。

    我們在此可以說:西方人求他死後的靈魂在上帝心裡得其永生與不朽,東方人則希望在其死後,他的生平事行思想留在他家屬子孫或後代别人的心裡而得不朽。

    這又是一個東西之異點。

     五 上述叔孫豹與範宣子一段對話,代表了當時人的一種思想與見解。

    這一種思想與見解,直要到孔子手裡才能組織圓成,而且又得到比叔孫豹與範宣子更進一步的發展。

    不朽與永生,本來是人類内心對其自己生命所共有之一種自然的要求與想望。

    現在既知道人的生命别無不朽,隻有在别人的心裡常常的反映到,便是真不朽。

    則期求不朽的,莫如希望别人的心常常的把我反映到、留念着。

    但到孔子手裡,卻把這一個期求,倒轉來成為一種人生的義務與責任。

    所以《論語》上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孝經》亦說顯親揚名是為孝道。

    這已不是父母祖先對其兒女子孫之一種希望與期求,而倒轉來成為兒女子孫對其父母祖先之一種義務或責任。

    這一種義務或責任,依照孔子意見,也并非是從外強加的,而實為人心之自然内發的。

    如在嬰孩少年,對着父母兄長便知孝弟。

    長大成人,其對人接物便知忠恕。

    孝弟忠恕都隻是指的這一個心。

    此在《論語》裡時時提及,又總而名之曰“仁”。

    仁便是人心之互相映照而幾乎到達痛癢相關、休戚與共的境界。

    隻以一人便可推知人人,隻以一世便可推知世世。

    人人世世都把着這一個孝弟忠恕的心,即仁心,來互相映發,互相照顧。

    由是而有之一切,便是孔子理想中的所謂“道”。

    《論語》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欤,本立而道生。

    ”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又說:“忠恕違道不遠。

    ”可見儒家所謂道,隻在人心孝弟忠恕上。

    孝弟忠恕便是仁,便是一種人類心之互相映發、互相照顧,而吾人之不朽永生即由此而得。

    故孔子又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人不聞道,便加不進這一個不朽與永生之大人生。

    你明白了這一個大人生之不朽的道理,那你小我的短促生命自可不足重輕了。

    中國人俗語常說“世道人心”,世道便由人心而立。

    把小我的生命融入大群世道中,便成不朽。

    而其機括,則全在人心之互相照映相互反應之中。

    我們可以說:世道人心,實在便已是中國人的一種宗教。

    無此宗教,将使中國人失卻其生活之意義與價值,而立刻要感到人生之空虛。

     在此又可舉出一東西相異之點。

    西方人觀念裡,人生常在上帝的愛顧下活着;而東方觀念裡,則人生常在同時人乃至異代人的愛顧下活着。

    舉例言之,父母常希望在兒女的孝心裡活着。

    父母的生存意義,隻在兒女的孝心裡得其存在。

    若是兒女不孝,那人便譬如沒有做了父母。

    推廣言之,任何一人也隻在大群的仁心與世道中有其存在。

    若舉世盡是不仁無道,那一個人生在這樣的世界裡,便孤零零地嘗不到人生真滋味。

    幸而人終有人心,兒女隻要有人心,自能懂得孝道,此便是所謂仁。

    既有此仁,兒女自然知道對父母有孝心。

    兒女對父母之孝心,其實隻是一個十足全盡的人與人間交互映發照射的一顆仁心而已。

    此心又可說是忠恕。

    孝弟忠恕便合成世界大道,便把人生之不朽與永生問題獲得解決。

     在孔子以後繼起的是孟子。

    孟子曾說:“仁,人心也。

    ”又補出一個“性善”的學說來。

    性隻指的“人心之所同然”處。

    此所謂人心之同然,有從本原方面說的,亦有從終極方面說的。

    隻把人類徹頭徹尾這一個有所同然之心名之曰“性”,而指說之曰“善”。

    性善亦便是仁,便是人心之相互映發、相互照顧處。

    故孟子又說:“盡心知性,盡性知天。

    ”一切宇宙人生,便都在此人類自身的心上安頓。

    從人心認識到性,再從人之心性認識到天。

    如此便由人生問題進入到宇宙問題,這裡便已到達了西方哲學上所謂形而上學的境界。

    這是孔孟以下儒家思想之主要精神,可說是一種“人心一元論”。

    若用流俗語說之,可謂“良心一元論”。

    而其淵源,則自春秋以來已見。

    此番理論,有與西方思想一個重要的相異點,即在舍棄人的靈魂而直言心。

    舍棄靈魂,則便舍棄了人生之前世與來生,又舍棄了靈魂所從來與所歸宿之另一世界。

    這便成為隻就此現實世界,從人類心理上之本原的與終極的大同處來建立一切人生觀與宇宙觀。

    這是儒家思想的主要精神。

     中國人這一種的人生觀,如上所言,大體上可謂認定人生之意義與價值,即在于此現實世界上人與人間的心心相照印,即在于人心之交互映發,而因此得到一個本原的與終極的同然。

    此即所謂“性”。

    性之善即心之仁,而“心”則與“靈魂”不同。

    就其與身體之關系言,靈魂與肉體對立,在肉體未成長以前,靈魂早已存在。

    在肉體已破毀之後,靈魂依然存在。

    所以肉體與靈魂二者成為各自獨立。

    至于心則常依随于肉體,依随肉體而發展成長,亦依随肉體而毀滅消失。

    所以在西方有靈、肉對立,在東方則不能有身、心對立。

    在西方可以有個人主義,在東方則不能有個人主義。

    個人主義之最後祈求為靈魂不滅,東方人則以心通心,重在人心之永生與不朽,決不能不打破個人觀念之藩籬。

    在西方既系靈、肉對立,因此又有感官經驗與理想思辨之對立,因此而有一個對立的世界觀。

    在東方人則心、身不對立,理性思辨與感官經驗亦不分疆對立。

    孔子之所謂人,便已兼包理性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