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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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書法謹嚴,将使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書法者,書猶紀載,謂聖人書記古今君臣行事善惡,其修辭則隐寓褒貶之法,是名書法。

    自漢代以迄于清世,治史者皆注重于君臣個人,而于民群變化萬端乃冥然不觀其會通,不究其理則。

    理則,猶言規律。

    孔子六經之真相不明,而史學亦成為锢人智慧之具,此論漢以來學術者,所不可忽也。

    《左氏》“天王狩河陽”《傳》,所稱仲尼之言,以較《論語》《季氏篇》論統治崩潰之情形,明明相違反,餘敢斷言其為六國時孝治論者之所僞托。

    自漢以後,常以君先于父,忠先于孝而為言,此從《大》《小戴禮》與《孝經》合究之,不難見也。

    明儒黃道周《孝經集傳》可參考。

    黃氏自序雲“六經之本皆出《孝經》。

    而《小戴記》四十有九篇,《大戴記》三十有六篇皆為《孝經》疏義”雲雲。

    黃先生此說既不解六經,亦不解《二戴禮》。

    《儀禮》是《古禮經》,《二戴禮》雖輯于《漢》人而其材料要皆七十子後學稽古之所獲。

    《孝經》當是漢人僞托,最早亦是六國時孝治派之儒所造,其義自是根據《儀禮》與《二戴記》。

    何休《公羊解诂序》以《孝經》與《春秋》并重,蓋漢人利用孝治派之論,以定孔子為一尊而擁護統治。

    《孝經》之價值極高,影響極大,黃先生受其锢蔽而不覺,其自序所雲,确足代表漢以來之所謂經學。

    惟餘反對《孝經》以孝道與統治亂制相結合,确不是反對孝道,學者宜知。

     孝治論正是小康禮教,以尊君大義為其重心。

    餘斷定《左氏》“天王狩河陽”《傳》稱仲尼曰雲雲,必為孝治派之儒所僞托。

    夫晉侯召王則天子崩潰之勢劇矣,尊君者必不可忍,故托于孔子以義繩之也。

    餘自信此判斷為無妄。

    馬遷《史記》《自序》詳述其父談《論六家要旨》,其于儒家六經,以博而寡要,勞而無功诋之。

    而有特别尊崇之一點,其詞曰:“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别,雖百家弗能易也。

    ”據此所雲,談于儒家實無所知。

    禮,正君臣父子,序夫婦長幼,其源甚古,《帝舜》慎徽五典即此也。

    禹、湯、文、武相承不替之小康禮教,以此為根本,固不待言。

    然此非儒家所特創,談獨歸之儒家何耶?儒學成家畢竟自孔子始。

    孔子早歲固服膺小康禮教,晚而作六經,則君臣一倫不得不廢,至于父子宜親,夫婦長幼有序,皆人道之當然,譬如布帛菽粟人莫能廢。

    儒者與百家同率由乎常道而已。

    何可以此為儒家所特創者乎?然而談獨以此贊儒家者亦非無故。

    三千之徒承孔子早年傳授,弘闡小康禮教者,當居多數,孝治論蓋其最著者耳。

    今可考見者,如孟子、荀卿同是小康禮教,而孟子确是孝治論,荀子則以禮之本,在養人之欲,給人之求,與孟有異。

    談所雲正君臣父子,序夫婦長幼,即屬小康禮教中孝治派之宗要。

    宗者主旨,要者綱要。

    漢初儒生所一緻推演者,惟在乎是。

    談固奉持惟謹,而遷亦繼其父志。

    談之學宗道論,雖嘗受《易》楊何術數而已,于孔子之《易》無聞焉。

    遷涉獵六經,聞見視其父為博,然務變亂六經真相,歸于小康禮教,則與其父不異。

    遷受《春秋》于董生,頗聞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之本義,然于此語焉而不詳。

    本義者,謂其為孔子之真也。

    語焉不詳者,不欲傳其真也。

    其所特詳者,則皆董生所禀諸公羊壽僞傳之旨,僞傳,謂《公羊傳》。

    如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三王者,禹、湯、文、武即《禮運篇》所謂小康六君子也。

    以三代哲王渾稱之,則曰三王。

    若析舉之,而加成王、周公則曰六君子。

    詳略雖異,所目無别。

    《公羊傳》實宗小康,而不取大同,故曰“上明三王之道”。

    董生此語說得分明。

    下辨人事之紀。

    别嫌疑,明是非,定猶豫,疑而不決曰猶豫。

    是非明則疑事可定。

    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公羊傳》為漢制法之意在此。

    存亡國,繼絕世,此本孔子《春秋》之旨。

    升平世,諸夏以平等精神互相聯合,不許強者侵吞弱小。

    《公羊傳》存此義,以其無礙于漢朝也。

    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又曰:“《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矣。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裡’,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上文辨人事之紀,别嫌疑,明是非等語,皆從此處注意。

    須知,孔子《春秋》是因與庶民同患而作,“《詩》亡然後《春秋》作”,孟子固聞而知之矣。

    故“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此孔子《春秋》真相也。

    《公羊傳》則因弑父與君,及諸侯不得保其社稷而作,用意在維護統治。

    孟子早已變亂孔子之《春秋》,而公羊壽師弟擴其緒。

    餘謂《公羊傳》是以孝治論為宗,确不誣。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纂弑之誅,死罪之名。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顔注,為臣下所幹犯。

    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以上諸文,須與《禮運篇》談小康處參看。

    彼處有雲“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

    此正《公羊傳》所本。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以上,節錄馬遷《史記》《自序》。

    據馬遷叙述董生之言《春秋》,僅開端提及“《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數字,其下文“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雲雲,長段議論完全是小康禮教,後文複結歸于“推三代之德,褒周室”。

    即是以小康六君子為宗主。

    董生闡發《公羊傳》全書宗趣,可謂詳盡無遺,宗趣者,宗謂宗主,趣者旨趣。

    結語“推三代之德,褒周室。

    ”直将開端所述孔子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之本旨完全抛棄。

     馬遷叙述董生說之一段文字,其用心甚詭,與禮記中《禮運篇》頗相類。

    改竄《禮運》之人,不能不于篇首略存孔子真相,然于叙述“天下為公”數語之後,便棄去大同,而将孔子所不許為大道之小康轉奉之為宗本。

    詳《原外王篇》。

    馬遷受《春秋》于董生,述其所聞,亦不能不提及孔子本義,即“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

    然才提便休,其宗主畢竟在三王之小康禮教。

    二千餘年學人皆為其所欺,豈非怪事!馬遷影響極大,《史記》一書為學者宗,實與六經同尊。

    孔子真相晦而不明,遷不得無過也。

    遷稱董之言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其後文有曰:“《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所謂人事之紀,即禮義是已。

    所謂禮義,首在正君臣、笃父子。

    《禮運》小康之教綱與治本均在此。

    《公羊傳》所本者,即小康禮教。

    司馬談深有取于列君臣父子之禮,遷承父志,從其述董生《春秋》說征之,确然着明矣。

    夫父子之恩,不可不笃,人類如不滅,此禮不容毀。

    然以尊父與尊君相結合,遂使獨夫統治天下之局特别延長,社會各方面并呈衰退之象,此研究中國古代學術者,所不可不知也。

     劉歆大義、微言之分,蓋始于漢初之《春秋》家。

    歆雖欲抑《公羊傳》,以立左氏,而實受《公羊》影響。

    《公羊壽》僞傳本以大義為主,而微言偶見。

    如“貶天子,退諸侯,讨大夫”,此即歆之所謂微言。

    然《公羊傳》中則貶詞雖視譏詞稍重,而兩詞性質全同,實不許含有革命意義,乃悍然叛聖經而不惜。

    董生稱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

    ”馬遷《自序》引此,是董生私授之者,而《春秋緯》亦有此文。

    此乃孔子自明其志在實行革命。

    徒托空言無益也,而公羊壽之徒則皆以私意曲解此文曰:“夫子意謂,我如欲自立空言,不如就《魯史》記所載君臣行事,而因之以褒貶是非,乃深切着明,使天下亂臣賊子懼也。

    ”不如二字,一氣貫下。

    此等邪解,稍有知識者亦能辨其誣聖之罪。

    據《魯史記》二百四十二年之紀載,考其君臣行事,而褒貶之,此即後人史論一類作品耳。

    不是載之空言是什麼?謂聖經為史論可乎?無忌憚而毀聖學,使後人不知有實踐,其罪不可原也。

     劉歆雖抑《公羊傳》,而以《左氏春秋》為左邱明作,稱其好惡與聖人同。

    昔人謂歆黨王莽别有用意,《左傳》載史墨對趙簡子,君臣無常位雲雲,足為王莽謀纂張目,此歆所以尊《左傳》也。

    然賈逵謂生氏深于君父,其義有據。

    趙簡子,晉之權臣,史墨蓋其黨。

    《左傳》非創作人一手所定之原本,六國時人已有增竄,其中有史墨語為劉歆所私取,不足掩其全書深于君父之旨。

    深于者,謂其于君父之義甚深厚也。

    歆雖立《左氏》而排《公羊傳》,實則《左》與《公羊》并無根本不同處也。

    且歆之排《公羊》者,其用意不在壽之僞傳,而實欲否認壽之先祖受《春秋》于子夏一事,以此排斥《公羊》家有口義流行。

    歆言仲尼沒而微言絕,其詭詐尤為公羊壽等所未有也。

    孔子之微言即絕,則《春秋》祇有大義,由《春秋》而推之群經,即無不都是大義。

    嚴複以孔子為封建社會之聖人,以六經為封建思想,以儒家之禮為君主之利器,見嚴複《評點老子》。

    其說皆祖劉歆,與康有為同蔽也。

     漢初人确已改竄六經,其作法則各家皆歸一緻。

    田何首傳《易》,惟傳術數,而不傳孔子本義。

    馬遷《自序》稱其父談受《易》于楊何。

    楊何,田氏再傳弟子也。

    《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贊曰“太史公馬遷自稱也。

    曰蓋孔子晚而喜《易》。

    《易》之為術,幽明遠矣。

    馬遷意雲,人事得失,吉兇着見者,謂之明;而冥冥中有不可知者,謂之幽。

    幽明之故,深遠至極也。

    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

    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雲雲。

    據此,可見田何傳授之《易》實以術數,而托于孔子《易經》。

    馬遷承其父教,茫然以孔子晚而喜《易》,即術數之《易》也,豈不冤哉?其實周太史之卦,乃田氏謀篡齊國,造謠以惑衆耳,焉有占至十世以後之事乎?漢《易》家同主象數,同出田何,同托于孔,而實反孔,亦孔之哀矣。

     毀《春秋》而造僞,則自公羊壽與其弟子胡毋生、董仲舒始。

    《公羊傳》本壽與胡毋合作,仲舒未參預僞傳,而别為《春秋繁露》以羽翼之,且嘗為文,稱胡毋之德。

    馬遷從仲舒,受壽與胡毋僞學,其《史記》一書則宣揚僞學最有力之寶笈也。

     《易》為五經之原,此說本自七十子後學遞相傳授,而漢人承之。

    蓋漢人無改變此等事迹之必要也。

    《春秋》僅次于《易》,以視他經,則又獨尊焉。

    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

    ”其言詩亡者,孔子晚年列國昏亂日甚,民間不得以怨聲上達,故謂《詩》亡,非謂王朝舊采之詩行于世者,今已亡也,亦非謂民衆無哀吟也。

    于是有廢除統治之思而作《春秋》、《禮運》、《周官》二經皆繼《春秋》而作。

    《樂經》與《禮運》、《周官》相輔而行。

    《詩》、《書》經傳當作于二禮之後。

    六經皆有傳。

    孔子删定《詩》、《書》二經必皆作傳,惜皆亡失。

    二禮,謂《禮運》、《周官》。

    孔子早年雅言《詩》、《書》,見《論語》。

    蓋欣然有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夢見周公之誠。

    五十學《易》而後,思想大變,觀察世變益深,于是作《易》、《春秋》、新禮諸經。

    新禮謂《禮運》、《周官》。

    此其後,必将重理早歲《詩》、《書》故業,予以改造。

    其删定三百篇及為《詩》傳,必本《大易》“吉兇與民同患”及《春秋》改亂制之旨,故《論語》有興、觀、群、怨之言也。

    其删定《尚書》及為書傳必本《禮運》天下為公之大道,不以小康為可慕也。

    由孔子早年思想言之,《詩》、《書》為最先,先者,着重之意。

    下仿此。

    由孔子晚年定論言之,《易》《春秋》為最先。

    餘謂《詩》、《書》經傳皆成于最後,決不是妄猜之談。

    古籍言六經,有先舉《詩》、《書》者,從其早年而說也;有先舉《易》、《春秋》者,從其晚年而說也。

     劉漢肇興,孔子之《易》,亂于田何。

    亂者,變亂之,失其真也。

    然其大體猶可考辨,孔子之《春秋》亡于公羊壽師弟,則原文都無散帙可尋,惟何休三世及他處偶有單詞,可資參證而已。

    如《春秋緯》有改亂制及“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雲雲,馬遷述董生稱《春秋》貶天子、退諸侯等語。

    《易》、《春秋》二經是《禮》、《樂》、《詩》、《書》諸經之母,二經在漢初既已改竄,餘經自無可存其真。

    餘經,謂《禮》、《樂》、《詩》、《書》等經。

    馬遷《史記》《自序》中,曾于六經各以一二語總括其概要,概者大概,要者要旨。

    二千餘年來群儒治經無有異議,可見孔子六經在漢武時,已被諸老儒與博士之徒改竄都畢,成為典常。

    今節錄馬遷《自序》,分别附注,如下: “《易》着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

    ”注曰:此以術數言《易》者也。

    古代術數見于《漢書》《藝文志》者,約有陰陽、曆譜、五行諸家。

    《志》曰:陰陽家者流,“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