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内聖第四

關燈
仿此。

    曰象曰物、非指目成形之一切物,如天、地、人等物也,蓋克就一切物之本質,即流動活躍之質而言,流動之質動而未成乎形乃成形之物所由以成者。

    古時文字簡,名詞較少,故未析别,讀者須會意。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此說虛生神也。

    輔嗣雲:“窈冥,深遠之歎。

    ”案窈冥謂虛空,以其至大無外不可測度,惟歎其深遠而已。

    其中,同前釋。

    精者,精神之省詞,複言甚真者,精神斡運乎物質乃至真之極也。

    其中有信。

    ”輔嗣雲:“信者,信驗也。

    物返窈冥,則真精之極得,萬物之性定,故曰‘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也。

    ”據此,則以“其中有信”連上讀,于文義均不順。

    輔嗣“物返窈冥”雲雲,系就物之還複乎虛而言,而老子雲“其中有信”,明明是說窈冥的虛空中有信,非謂萬物返冥得其信驗也。

    輔嗣以信驗釋信字不知如何可通。

    輔嗣《老注》獨步千載,神解過人處固多,而未妥處亦不少。

    其解此章無一語有着落,此章是老學綱要所在,惜乎輔嗣弗深求也。

    餘按“其中有信”是總結上文虛生質與虛生神而明示一大虛空,是乃虛而不虛,一者,無對義;大者,無外義。

    虛空,亦省雲虛。

    故曰“其中有信”,信之為言實也。

    信字之本義為實,雖亦有信驗義,而此中自當取實義。

    虛而不虛者,生神、生質,故虛而實。

    虛生神質,無能所可分,亦無先後,譬如水生濕潤。

    不可說虛是能生,神與質是所生,若有能所則判為二物。

    如母生子非一體也,譬之水生濕潤,水與濕潤可分能所乎?亦不可說虛先在神質後有,譬之水與濕潤,豈可分先後乎?神質與虛,混然為一,完然圓滿,是謂混成,亦謂之太一。

    道家主之以太一,見《莊子》《天下篇》。

    《老子》書中言得一、抱一,可證《天下篇》不誤。

    由斯而論,則第一章有無二名亦可得正解。

    混成無形,故說名無;混成之動,愈出而無窮無盡則為萬物母。

    故就動出而言,應名為有,有之名,即依動出而立。

    混成是體。

    動出是由體起用,有無二名依體用假立。

    體用可分,究不可析而二之,故第一章曰“此兩者同,出而異名”也。

    輔嗣于此章全不通,故其注第一章,亦胡亂說去。

    此二章從來學人罕得其解,談者道其所道,非老氏所謂道也。

    老學之根柢不明,則其一切之論皆不可究其所自。

    須知,老子所謂道本虛神質之混成,而神與質皆自虛生,故老氏以虛無立本。

    吃緊。

    輔嗣學老而不了混成,是其最大迷謬。

    了者了解。

    但于老氏以虛無立本之旨,則有甚深體會,魏、晉以來注老諸家未有能及之者也。

    老氏以虛無立本,其全書無一言不是此意。

    略舉其征,如第四章雲:“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沖,虛也;或,猶似也。

    故設拟似之詞,文之妙也。

    淵兮似萬物之宗。

    ”似字,與上用或字同。

    輔嗣注曰:“沖而用之,用乃不能窮,滿以造實,實來則溢。

    滿者,滿盈。

    實,謂功利。

    此言不用沖則必以滿盈為用,人若用滿盈之道,而造立實功實利。

    功利既立而橫溢之禍随至矣,故曰實來則溢。

    晚世帝國主義國家正是滿以造實。

    故沖而用之,又複不盈,其為無窮,亦已極矣。

    用其沖虛,而務不盈,則其用乃無窮之極也。

    此明道之以沖為用,就人事而推之可知也。

    形雖大,不能累其體;成形之物,最大者莫如諸天體,然諸天體在彼至大無外之虛空中則微若沙子耳。

    假設有一星球其體之大,至于遍滿虛空,則必為其自體所累而無可運動,是處于無用之死地也。

    故知諸天體之不能大過其量,是乃效法沖虛,而不以自累其體也。

    若乃推征人事,則近時帝國主義者争殖民地,争軍事基地,适以自累其體而蹈于死地。

    輔嗣其先見哉!事雖殷,不能充其量。

    事業雖殷繁,不汲汲于充足其量,人力務留有餘。

    物力不欲竭盡,老雲“知足不殆”即此意。

    萬物舍此而求主,主其安在乎?不亦淵兮似萬物之宗乎?”此言萬物以虛為主,各适其性也。

    輔嗣此段注,察于人事、物宜。

    物宜一辭,見易大傳。

    因以上推夫大道沖虛,而用乃不窮,此為天則自然。

    大道之大,贊詞也。

    天則,猶雲天然的法則。

    此雲自然為天則之形容詞,莫有使之然者,故雲自然。

    物不能違之而得宜,人不能違之而成事,其言善發老氏意,可謂宏識博才,道家繼起之孤雄矣。

    然而老子不能無蔽也,滿以造實,其禍誠無可幸免。

    若一意崇尚虛無,務以造實為戒,沖則沖矣,其患至于廢用,将奈何?若孔子之道廓然天下為公,以是裁成天地,輔相萬物而造實,實來而萬物皆得其所,皆有以上達,而發揚靈性生活。

    上達,見《論語》。

    至此則道乃得人而弘大,何至如老氏之困于幽冥,人失其能而大道死,将近于印度古代之空見外道哉?《易》《大傳》曰“聖人成能”。

    人當成人之能,否則無可弘道。

    空見外道說一切皆空,如彼之論則宇宙人生譬若空華,老子之學雖未至此,然溺于虛無,其流弊與空見相去不遠矣。

    晚周之世,霸者專務功利,其禍極于呂政而夏族始衰。

    老氏蓋前知霸者橫流之所趨,而有戒焉,獨惜其見道未真,以混成為道,異乎孔子之道。

    以虛無為本,遂溺于虛而廢人能,有自悟其陷于非道,甚矣!老氏之太偏而多蔽也。

    夫儒之為道,廓然大公,何不虛之有。

    人心系于私欲,失其公平,故不虛。

    公,無私也。

    公乃平,平乃大。

    大故,廓然無一毫私欲為累,虛之至也。

    虛以造實,實來則樂善而上達,何橫溢之有?老氏惡滿盈,不知滿盈之根在于私欲。

    系于私欲而求滿盈,是盲目的沖動,不知所止,其勢終趨橫溢,無可收舍也。

    老氏欲以沖虛為用,而不主之以公,則其虛為曠蕩之虛,非吾儒所謂虛也。

    曠蕩即無用,乃曰“沖而用之”,不亦自欺欤?輔嗣天才,而堕老氏窠臼,亦狂者之器耳。

     老氏養心之道,惟欲返之虛無。

    此中道字,猶雲方術。

    第二十章曰:“絕學無憂。

    學者,本以求益所能而進其智者也。

    若将無欲而足,何求于益?慧智出則大僞生,何求于進?離虛無之宅而求其能之多,知之博。

    知博而亂其神,能多而與物為競,是自營火宅也。

    故學絕而無憂可也,老氏誠曠觀矣。

    然孟子不雲乎,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

    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則無惡于智矣。

    世人為學而昧其原,故以多智,鑿傷其性命,儒者之為學不如是,惜乎老氏不悟。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唯之與阿,相去無幾,則惡惡而求善,亦是于太虛中忽增迷霧耳,故曰相去若何?緻虛極,守靜笃,本來無惡,而善亦何有乎?為惡而陷于刑,人之所畏也,吾亦畏焉。

    此亦随順萬物之規矩而已,非有心避網也。

    荒兮其未央哉!輔嗣雲:自“歎與世俗相反之遠也”。

    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輔嗣雲:衆人“惑于榮利,欲進心競,故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也”。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言我心廓然,無形之可名,并微動之幾兆亦無有,如嬰兒之猶未成孩,此返乎太虛者也。

    傫傫兮若無所歸。

    輔嗣雲“若無所宅”。

    案返乎太虛,故蕩然無宅也。

    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

    輔嗣雲:“衆人無不有懷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餘也。

    我獨廓然無為無欲,若遺失之也。

    ”案衆人所懷者極複雜,欲心無餍故;所志者極誇妄,野心發狂故;故曰“盈溢胸心”。

    凡衆人之所有餘者,老氏皆已去盡且不須費力,若毫不經意而遺失之,此緻虛極之效也。

    我愚人之心也哉!輔嗣雲:“絕愚之人,心無所别析,意無所好欲,猶然其情不可睹,我頹然若此也。

    ”案老氏同乎愚人之心,蓋返乎虛無也。

    沌沌兮!“無所别析,不可為明。

    ”求明則益之以智能,而失其虛。

    俗人昭昭,昭昭,“耀其光也”。

    我獨昏昏。

    無知也。

    俗人察察,别析事物之理,以多其知。

    分别可愛與不可愛種種物而恣其欲,非所愛則欲屏之,所愛則欲得之。

    我獨悶悶。

    無欲也。

    澹兮其若海,輔嗣雲:“情不可睹。

    ”案情欲泯絕,返乎虛無,若大海之廣漠也。

    飂兮若無所止。

    輔嗣雲:“無所系繁。

    ”案離乎俗情而複乎虛,故無系。

    衆人皆有以,以,用也。

    皆欲有所施用也。

    而我獨頑似鄙。

    “無所欲為,悶悶昏昏,若無所識,故曰頑且鄙也。

    ”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胎兒食于母腹,此生之本也。

    人生于虛無,虛無者人之母也。

    人皆棄其所從生之母,故曰“我獨異于人”。

    詳此章之意,蓋憫俗人陷于雜染,而不求自拔,雜染,借用佛典名詞。

    雜有二義:一不純淨義,二雜多義。

    染者,染污垢穢義。

    衆人之種種知見,種種好欲,及一切所懷所志,盈溢胸心者,其不為雜染者無幾。

    雜染乃有生以後一切妄念、妄想、妄作之餘勢,潛伏于吾人内心不自覺之深淵。

    餘勢者,吾人每一動念、起想,雖若當下消滅,而實有殘餘的勢力伏而未滅,此非深于内察者不知也。

    雜染種類滋繁,隐藏深固,各種眠伏之雜染勢力時欲乘機現起,克治頗不容易。

    故明己之所獨造,己者,設為老子之自謂。

    将冀人皆發悟,同返虛無之極,毋失性命之正,此老學心要也。

    雖然,老子之道載其清淨,濯衆人之溷濁,可謂難矣美矣!仁則吾不知也,通觀《老子》之書,唯欲民之無欲無知而不主教導。

    老子明知“人之迷,其日固久”,見《老子》五十八章。

    即佛說:衆生無始以來,常處長夜之意。

    而廢教導,以為我清淨,則衆人将自化而自濯其溷濁,此必不可得之事也。

    《易》《大傳》曰“曲成萬物”,《論語》曰“有教無類”,“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中庸》曰“成己成物”,此乃從天地萬物同體處,痛癢相關,自不容已者也。

    何忍離群而獨善一己,曰“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乎?夫母者,我與人所同也,人皆棄母,我得獨母之乎?悲夫!老氏不識仁也。

    儒學以仁為宗,老氏非之,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

    見三十八章。

    此其謬妄,宋儒固嘗駁之,似以《上蔡語錄駁》得較好,今不及檢。

    猶未真知老氏所以失。

    老氏以虛無立本,其所謂道根本不是孔子之道,宜其不了仁義之原也。

    此意茲不及詳。

    須别為專論。

    餘嘗謂道家者流,其慧解甚高,未容輕議。

    現存《莊子》書内篇當出莊周手,其餘多雜集道家微言。

    此雲微言,謂微妙之言。

    管、韓、淮南等書采于道論者亦不少。

    世之學佛者必绌道,多見其不知量也。

    不知量,謂不自知其分量,此借用《論語》《子張篇》,子貢語。

    然道家有遺世之志,而未能如佛氏之大雄勇猛,無挂礙,無恐怖,脫然粉碎虛空。

    而未能三字,一氣貫下。

    此僧肇所以不足于其栖神冥累之方,逃道而歸佛也欤。

    道家钜子有捷慧而無深仁,缺乏“民胞物與”之量,“民胞物與”,用張橫渠先生語。

    人類當互相視為同胞,曰民胞;萬物皆吾人同類,曰物與。

    其學歸于獨善自利,獨佛家小乘根器也。

    老、莊觀測人群蠱壞之一面,壞,詭谲也,騙詐也,貪忍也。

    蠱,狂惑也,昏也。

    洞微燭遠,其言永為人類實鑒。

    王船山得莊生意矣,介甫猶未深會也。

    王安石,字介甫。

    然老氏守雌,藏機,而以弱為用,不敢為天下先。

    莊子托于佯狂以抒忿,則群衆無領導而禍亂無已時矣。

    統治階級剝削與愚民之毒,老、莊皆見之極透,嫉之亦深,而終于守弱自全,以避玄黃之戰。

    由老、莊之道雖天下窮極當變之機已至,亦莫有起而領導者,祇有愈趨于壞耳。

    晚周六國以來之社會常如是,然老氏深藏之術,韓非竊之,轉為慘酷之霸術,則老氏所不及料已。

    道家之學可以益人理趣,而無可養人恻隐之端、剛大之氣。

    恻隐之端,仁也。

    此餘所引以為戒也。

     道家雖有深趣,趣者,理趣。

    而返虛、笃靜、守弱、退後之思想,順人苟偷之情,自古以來聰明穎異工于文學者,鮮不耽玩其書,神為之移,志為之靡。

    佛氏修習空觀之教東來,首與之迎合者,皆老、莊之徒也。

    亂孔子《大易》之真,而害甚于漢人之術數者,亦莫虐于老、莊之徒也。

    老、莊皆取《大易》之義,以附會其虛無。

    魏、晉人學道家竟以老、莊二子書與《大易》并号三玄,紫奪朱,鄭聲亂雅,而《易》之真乃益晦。

    餘治學本願本願,出中譯佛籍。

    在考辨中學得失,故于道家頗細心,昔欲為《大易廣傳》詳發道家之長,而嚴正其短,今衰矣,無能為也。

    以中國哲學思想而論,則儒家而外,而巍然成大國者,獨道家耳。

    墨子自是科學家,其哲學理論,簡單已甚。

    名家惠施亦科學巨子也,今據莊子所稱述者,頗有一二條可窺見其哲學猶近于儒,惜乎其書皆亡失,漢人已莫之考矣。

    法家,餘始考定有君主、民主二派已見《原學統篇》。

    二派皆源出于儒,君主派蓋自儒之小康學而改變,其後複變而歸本道家。

    由《管子》書考之,可見其概。

    《漢書》《藝文志》列管子于道家,餘雖辨其誤,見《原學統篇》。

    然《管子》書融入道家思想甚富,是不可掩耳。

    韓非出于老氏,漢人論定久矣,但韓非為霸者權謀之術,不當列法家,漢人弗辨也。

    民主派,《淮南》所存,雖廖寥數語而其大義已可睹。

    覆看《原學統篇》。

    蓋《禮運》大道之血脈未失也。

    綜上諸大學派,要以儒道二家之水火為最烈。

    道家無往不與儒反,顧于心物問題絕無異論。

    《大易》以陰陽為太極之妙用,陽為神而陰為物,相反所以相成,太極者,本體之名。

    神者,心靈之異名,非天帝之謂。

    後凡言神者,皆仿此。

    陰陽非異體,祇從本體之顯為用,即由無對而現似有對,遂緻陰陽異其名。

    顯者,顯現義。

    體現為用。

    譬如大海水現作衆漚,大海水與衆漚不可析之為二,體用不二由此譬可悟。

    現似者,蓋從大用之觀點而言,則有對之一切現象,皆非固定與獨立的,故雲現似。

    由此可見,心物皆本體固有之妙用,貌對峙而實統一,名相反而實相成。

    心物二者不可缺一,缺其一即不可成用,故未可曰從無始時唯獨有心,亦未可曰從無始時唯獨有物。

    無始,借用佛典名詞。

    推求時間之太始,終不可定其開始之期,故雲無始。

    偉哉造化!造化者,猶言本體之流行,非謂上帝造物。

    不可執一端以測,《易》《大傳》曰“觀其會通”,則心不孤行,物非獨在,斯理甚明矣。

    老氏言道以虛為本,由虛生神生質,而神質與虛無能所可分,無先後可判,混然為一,是謂混成,亦名曰道。

    須通玩上篇二十一章及二十五章,餘已于前文将此兩章擇要引述,而附以注,可覆看。

    老氏之混成,雖甚悖乎孔子之道,然其以心物之端同為混成所固具,本來具有之,曰固具。

    不同西學唯物論者祇承認物質為唯一實在,心是物質之作用;不同二字,一氣貫下為句。

    下言不同,仿此。

    亦不同西學唯心論者祇承認精神為唯一實在,物質是精神之發現。

    老氏之混成,亦與二元論不同,混成以虛為本,虛含神質,即體非無用之體,其義旨蓋如此。

    故就心物問題而言,老氏持論頗有與儒學相接近處,蓋于心物則竊取《大易》,而談本體乃特異。

    餘嘗謂老氏言道半取之儒家者,即就心物問題言之耳。

    餘初治老學,竊怪其反儒學無所不至,獨無唯心唯物之争未審其故,及深窮老學根柢而了解彼之所謂混成,始知其于心物無争之故矣。

     或有問曰:“近人多言老子是唯物論者,公乃據《老子》二十一及二十五兩章,以虛與神質混成,而名之曰道,是固不得謂之唯物矣。

    然謂老子以神為本有,非由物質發展而後起故,曰本有。

    更有據否?”答曰:奚其無據哉?《老子》第六章雲:“谷神不死,是謂元牝。

    兩山之間,低下空洞處,曰谷。

    此言谷者,以為虛之形容詞耳。

    神生于虛,而混然與虛為一,故曰谷神。

    元者,幽冥義。

    谷神無形無象,故謂幽冥。

    神者,生生無息,故譬之曰牝。

    元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據此,則神者,乃固具于混成,非後起也。

    後起,何可雲天地之根乎?“元牝之門”,輔嗣雲:“門,元牝之所由也。

    ”餘按門者,由義,言元牝為天地之所由以成也,故下雲是謂天地根,正标出門字之義。

    輔嗣說元牝之所由,則所由之義,不屬于下文之天地,殊不可通。

    夫天地萬物所由成,不獨資乎質而必資乎神,神與質本不二而亦有分,故《老子》四十二章曰:“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此言深可玩味。

    夫陰者質也,陽者神也;質以凝聚成物為功,固與神之升進而無方所者,恰相反。

    然斡運乎質者神也,斡者,主領義;運者,運行。

    開發乎質者神也,故陰質陽神以相反而相戰。

    戰卒歸于和,陰陽沖和之氣盛而化道行,氣者,猶雲勢用。

    陰陽沖和之勢用既盛,則變化行。

    萬物生焉。

    “萬物負陰抱陽”,得陰陽沖和之勢用,以為其自性之和。

    吃緊。

    易言之,即萬物自性無虧缺,非孤陽,非獨陰,故無虧缺。

    無乖戾。

    得陰陽沖和之勢用以生,故無乖戾。

    明乎此,則人性無惡,審矣。

    道家之學,以物暢其性為歸,以物失其性為憂,其根柢在此,而老氏之竊取于大易者亦在此,不可忽也。

     老雲“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從來學老者,罕求實解。

    此須從天人兩方面,即宇宙論人生論兩方面分别體究,切忌含胡過去。

    此中宇宙論是狹義,克就心物現象而言故。

    就宇宙論而言,在天之化,陽不孤行,陰非獨在,故陰陽是一齊俱有,即其間不得無矛盾。

    玄黃血戰所由起也,不有玄黃之血便無太和。

    《乾卦》曰“保合太和”,實自其血玄黃得來。

    就人生論而言,人承陰陽太和之勢用而生,故《易大傳》曰“繼之者善也”。

    繼之為言,即繼承陰陽之太和,以凝之為性命,如是而人性無不善可知已。

    不明乎此,将疑人性本來含有鬥争種子,其為人道之戚,可勝言哉?老氏于此處确實取諸《大易》,故于心物問題完全接受儒學無有絲微争論。

    自《大易》創明陰陽有矛盾,所以成其太和而起化育,人生繼太和以定性凝命,此中性命,祇作複詞用。

    究盡天人之蘊以成人能立人極,此乃握真理之玄符,可以俟千聖而不惑也。

    老氏克紹明之,以開千古學統,功亦巨哉! 宇宙自其無始之始,極乎悠長無盡之未來,怛是陰陽變化,刹那刹那,故故不留,新新而起,現似萬象,條然宛然。

    條然者,千形萬态之貌。

    宛然者,本不固定,而似實有之貌。

    吾人所可知者,宇宙開端元是陰陽俱有方成變化,設若以此推斷為未是,而或以為太始唯是孤陽肇起萬化,西學唯心論,以心為一元,即孤陽也。

    或以為太始唯是獨陰肇起萬化,西學唯物論者,以物為一元,即獨陰也。

    此皆違反辯證法,餘未知其可也。

    孔子作《易》,首以陰陽成變解決宇宙論中之心物問題,蓋本其所觀測于萬物萬事萬化者,莫不由乎辯證法。

    因以深窮心物問題,從宇宙開端,已是陰陽成變,斷不可作片面觀,故易之辯證法徹上徹下,《論語》所謂“一以貫之”是也。

    老子得其意曰“執大象,天下往”。

    見第三十五章。

    大象者,宇宙之全象也。

    執其全,而不執其分,故可洞徹宇宙之内蘊,則其于天下無往而不通也。

    執其分,即陷于片面。

    其識卓矣!或有難曰:“生物未出現時,心尚不可征知,老氏谷神之論得毋空想欤?”答曰:此一疑問,餘在《新論》已據《易》義釋明,茲可不贅。

    且老氏言谷神曰“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綿綿者,雖有而不顯著,常舍故創新而不斷絕,故曰綿綿;所謂神者,本非恒常的,卻是時時舍其故而創新,以延續不絕。

    若存者,方其潛而未現,或疑為亡,亡,猶無也。

    由潛而見,畢竟不亡,故說若存。

    見讀現。

    《大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起于《乾卦》蔔之初爻。

    初爻者,潛隐而猶未着現也。

    生物出現以後,心神漸着,則由潛而現耳,非先本無而後起也。

    老氏若存之言,亦本于《易》。

    “用之不勤”者,言神雖潛含于萬物之内部,而萬物之成也。

    實萬物之自成耳。

    神無所為作,故用而不勞。

    不勤,猶雲不勞。

    詳老氏之旨,蓋以神質本法爾俱有。

    法爾,猶雲自然。

    以其義甚深微,而世俗習用自然一詞不求深解,故中國佛家譯音曰法爾,而不義譯,欲人深會故。

    質含神,而神斡運乎質,故天地萬物由之以生,既生而不知其所自。

    夫質成形而可睹,惟神生生之用,潛隐而難知,此物先在而神後起之說所由來也。

     中國古代思想此雲古代,姑從春秋時逆數而上,總言之。

    其發源自甚複雜,而受天文學之影響當最深。

    天文學源出陰陽家,陰陽家本為一切術數之大祖,《漢書》《藝文志》叙方術各家派甚雜亂,實則一切方術皆出于陰陽家,此意須别論。

    而天算之學亦出于其間。

    漢司馬談氏《論六家要旨》,陰陽家居其一。

    古代學術源流司馬氏世典史職,故深悉之,而不肯忽也。

    天文學自陰陽家出,故崇信天帝之觀念,常與其學術相夾雜而不易掃脫。

    自春秋而上之悠長時代,一切哲人之思想大都與天文學有關。

    雖古籍淪亡,而其略猶可推也。

    古之言天者三家:曰《周髀》,曰宣夜,曰渾天。

    宣夜失傳,《周髀》持蓋天之說,以為天似覆盆,中高而四邊下。

    案彼雲中高者,初民仰首而望,其上蒼然穹窿,遠而不可測其所極者,因拟為天之中央最高所在。

    其實中高本無定所,人各以其視線所向,而拟之耳。

    四邊下者,蓋謂天之四邊皆下垂于地也。

    初民對天而起超越感,謂之上帝。

    其呼天帝也,恒仰望中高而呼。

    《詩經》《大雅》《皇矣》之篇有曰:“皇矣上帝,臨下有赫!”是其征也。

    臨者,臨視。

    下者下方,即謂地球。

    此言上帝,即中高而臨視下方,赫赫有威明也。

    凡立國于地球上者,其君之得失,民之休戚,皆上帝之威明所臨視。

     附識:近代中外人士談中國文化者,皆謂中國人無宗教思想,此瞽說耳。

    外人有教堂及祈禱與講習教義等形式,而中國無之,故外國人謂中國人無宗教。

    其實中國先民信仰上帝之情感,不必與外人殊。

    但古帝王特定一不平等之制度,唯天子得祭天,諸侯祭其國内名山大川,庶民祭祖先,階級劃定,上下各守其分,久而習以為常。

    故自天子郊天而外,其餘大多數人皆不得有昭事上帝之教堂,更無講習教義之事,以此與外人相對照,便覺中國無宗教耳。

    三代帝王馭民之術甚不平等,孔子貶天子,退諸侯等思想,發明特早,亦有以也。

    子貢、宰我諸賢稱夫子為生民以來所未有,豈阿好哉?自孔子作《春秋》創明貶天子之大道,其于易則着乾元統天之義,而上帝遂為烏有先生。

    老氏亦惡統治,故其言道則曰“象帝之先”。

    謂若果有上帝,則道更在上帝之先,即明上帝不足為萬物之主也。

    儒道兩大學派皆力反宗教于二千五六百年前。

    卓矣哉!晚周儒生,以祭山川與祖先為酬恩,非先民思想果如是,儒者不欲人迷信鬼神,故明酬恩之義,以存其禮耳。

     古代陰陽家測天之術,即依民衆之信念為依據,及天文學興猶随陰陽家之遺風,故每遇日食、月食、地震及氣象之變,如久陰或亢旱、風災等類。

    天文家皆以為上天警戒人君。

    上天猶雲上帝。

    雖自東漢、魏、晉以下,天文學漸有專向科學發展之潮流,而宗教思想之天文學猶保持正統派之地位,直至皇帝推翻而始替。

     易學始于羲皇之八卦,為中國學術思想之大源。

    孔子以前之《易》大概為術數與哲理二者交雜之倉庫。

    文王羑裡演《易》不必無此事,但其辭必以宗教思想為主,否則孔子何須作《易》。

    漢人謂文王重卦,此不可信。

    八卦演為六十四乃自然之序,自是伏羲一氣呵成,文王蓋有說《易》之辭耳。

    辭者文辭。

    《論語》《子罕篇》曰:“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文王困于羑裡,卒不死,而演《易》,是天以作文明道之大任,付托文王也。

    文王既沒之後,斯文之任,不在茲乎。

    茲,猶言此間。

    孔子意雲,斯文不在于我乎?但不欲直言在我則曰在此間耳。

    此間,猶俗雲這裡。

    天之将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若天将喪滅斯文,則我必死于匡,其後于我而死者,不得參與斯文之役。

    與讀預。

    言後人不能作也。

    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未欲喪斯文,則我今者必不死,匡人其能害我乎?孔子自信其有斯文之大任在,不至死于匡也。

    據此,可見文王在羑裡演《易》确有其事,故孔子遭厄而引之自況。

    又可見孔子實有作《易》之事,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雲雲,是明明以繼文王而作《易》自任。

    孔子稱天不喪斯文,自信己之不死于匡,可見孔子發明《易》道,其關系于天下萬世者太重大。

    此中道字,猶雲道理。

    聖懷沖虛,嘗曰“述而不作”,今當危難乃一吐其真實之蘊。

    此章,自漢以來治《論語》者皆莫有正解,遂使聖人作《易》一大事因緣完全埋沒,豈不惜哉?由此章玩之,可見孔子之《易》與文王之《易》必是宗主全異。

    文王是宗教思想,孔子則創發哲理,破除宗教。

    商、周之際,宗教思想甚盛,就《詩經》征之,周室初興,殷頑未順,殷之民衆猶不服周,周人诋之為殷頑。

    《大雅》諸篇多侈陳天帝錫命于周,以收服四國,四國,謂四方諸國。

    此其征也。

    若孔子之《易》非超出文王而獨有宗主,則何至于危難之際,妄言斯文之任在己乎?聖人斷不至是也。

     呂秦毀學而後,漢人傳《易》宗術數,是否稍存伏羲古義極難考索。

    今就漢《易》鱗爪尋之,漢人《易》書,唐以後鮮有存者,李鼎祚輯《周易集解》凡集三十五家,取于荀爽、虞翻者尤多。

    李氏,唐人也。

    清鄂省李道平作《周易集解纂疏》,于漢、魏《易》說疏考頗勤雲。

    竊歎漢《易》所承于古《易》之根柢,确與古天文學之蓋天說有關,當是伏羲遺教展轉傳來。

     凡成一宗派之學術,條緒紛繁,必有根柢。

    根柢莫窮,徒析其條,未為知學。

    何雲漢易根柢與蓋天說有關耶?《大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闡明萬化萬物萬事之理,與未萬理歸一,一理為萬之妙。

    宇宙人生之奧蘊,惟《易》發之深矣。

    然六十四卦以《幹》《坤》居首而建乾元,坤之元即是幹之元,本非二元,此七十子相傳遺教,漢人猶存茲古義。

    王船山《易傳》,乾坤并建之說,殊未安。

    然則求《易》學根柢者,其可不求之于《乾卦》耶?吾苦心于此者良久,深怪漢《易》家全不悟乾元,根本與孔子背道而馳。

    漢《易》皆祖田何,田何本術數之業,餘言之屢矣。

    漢《易》宗術數淵源久遠,伏羲古義當有存,吾人須屏主觀以求漢《易》本源。

    信漢《易》而奪孔子之真是大迷謬,忽視漢《易》而全不索其所承于古《易》之根柢,則孔子以前之來源莫明,又何能真識孔子乎?中國自兩漢迄于清世,思想之途閉塞可憫,二千餘年來名家著述、材料搜集亦不為少,獨惜短于運思,罕能取材而發明學理,此非餘敢為老狂,而事實如斯無可曲諱。

    皇帝專制日久,遏絕思惟之路,甚可痛也。

    清人以漢《易》高自标榜,除疲神瑣碎而外,其于理道果何所發見耶?餘非敢薄前儒,勤搜之績,亦不忍沒,然後學如常循其故轍,則中學得失真相,終郁而難明耳。

    哲學之業不可專務考核,如經儒之所為。

    不可,至此為句。

    六經、諸子皆哲學大典,而漢以來治經之儒乃以考據為務,複以治經之術治諸子,而學術遂晦塞。

    直須脫然澄清心地,獨據意乎宇宙之外,銳思于豪芒之内,潛神默識,恒以歲年,庶幾乎邵子之詩,“眼明始會識青天”耳。

    餘言及此,自忘其蔓,今當還入本文。

    《乾卦》開始一語曰“《幹》:元亨利貞”。

    何耶?李氏《集解》雲:按《說卦》,乾健也,言天之體以健為用,運行不息,應化無窮,故聖人則之,欲使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故名幹不名天也。

    《子夏傳》曰: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言《幹》禀純陽之性,故能“首出庶物”,首,始也。

    《幹》以健德為庶物所由之以生,故曰“首出庶物”。

    各行元始、開通、和諧、貞固,不失其宜,言庶物各得元始等四德也。

    是以君子法《幹》而行四德,故曰“元亨得貞”矣。

    李道平《纂疏》曰:案《說卦》曰,乾健也。

    虞翻彼注雲:彼字,指《說卦》乾健也句。

    精剛自勝,精者,精神之省稱,此與《老子》二十一章“其中有精,其精甚真”之精字同義。

    《莊子》《知北遊篇》,“形本生于精”。

    形本者,生物之始也。

    生物之始,即具有精神以生,此精字亦省辭。

    精神者,陽剛之性,故曰剛;自勝者,能自強勝,不竭不窮也。

    動行不休,故健也。

    又《易緯》《乾坤鑿度》曰:幹訓健,壯健不息,是其義也。

    體,形也。

    穹窿者,天之形。

    剛健者,天之用。

    王蕃《渾天說》曰: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五百八十九分,惟其運行不息,是以變化無窮,成四時而育萬物,皆天之至健者為之也。

    則天之聖,則,猶法也。

    聖人取法乎天以自強,故雲則天。

    至誠無息,不與天同其形,而與天同其用,故法天之用,法其健也,不法天之體,穹窿之形,不可法也。

    法其用故名幹,不法其體故不名天。

    李氏雲雲,可覆看前引李氏《集解》之說。

    蓋本孔穎達《正義》文也。

    以上皆道平采集古義。

    道平《纂疏》,凡例第三條有雲:兼引諸家者,但加案字、自摅管見者,則加愚案以别之。

    上引道平《纂疏》,即但加案字者也。

    詳道平所引諸家說,并是甚古之義。

    其雲李氏說本之孔穎達《正義》,誠有明征。

    然穎達之時,古籍未盡淪喪,其說亦遠有所本。

     綜前諸說,可見古《易》,實以天帝為萬物之大原。

    天帝系複詞。

    單言天,或單言帝,皆可。

    其言天複分體用,穹窿之形是天之體,剛健而運行不息是天之用。

    此其說自是伏羲古義,雜于術數家言之中,從邃古傳來漢《易》家承之,猶未失此根柢,而亦無所發揮。

    漢《易》家所努力者,祇是鈎心鬥角于象數之間。

    其所謂數乃術數之數,而涉及數學的數理者,殆等于零。

     蓋天說謂天體中高,所謂穹窿之形是也。

    初民所謂上帝,即指此穹窿之形而目之,《詩》雲“皇矣上帝,臨下有赫”是也。

    皇,大也。

    餘見前注。

    蓋天說一方有科學思想,一方仍依據初民之宗教信念始終未脫。

    當哲學思想未發生時,蓋天說之天文學正适應上古社會需要,伏羲畫八卦而後,雖複未離神道與術數,《易》為占蔔之用。

    而辯證法的哲學确已崛興。

    今欲求孔子以前之《易》,誠苦無文籍可考,不得已而尋繹漢《易》家相傳之單詞碎義,猶可推見古代《易》學思想之要略。

    如前所說,漢《易》所存古義,以上天為萬物之原,實以蓋天說為依據。

    上天,猶雲上帝。

    至其言天分體用,則欲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

    天體是穹窿之形,故無可法,而當法其用。

    天之用則可析言兩方面,精剛自勝,天之神化也;動行不休,天之氣化也。

    惟氣與神乃天化内涵之兩機,以相摩蕩,而周流乎廣宇悠宙之間。

    此雲摩蕩,即相反對之義,猶雲矛盾也。

    宇者虛空,其廣大無外,宙者時劫,其悠長無盡。

    氣者,質之端,其凝也,固閉而分化,現似萬殊。

    萬殊的相狀,皆不固定,故雲現似。

    神者精剛,無礙,無形質故,雲無礙。

    故無定在而無不在,其性恒升,升者,向上義,進進義;恒者,無退墜故。

    常斡運乎萬殊之中,而開通之。

    氣乃随神以俱轉,斡運含二義:曰主領義,曰運行義。

    是故一言乎氣化,而神化存焉,氣化不離于神化也;一言乎神化,而氣化存焉,神化不離于氣化也。

    謂宇宙是獨化于理不可能,謂之有對畢竟統一。

    大化雖有摩蕩之兩機,而實“保合太和”,《乾卦》語。

    萬物由是而生,“各正性命”矣。

    萬物禀氣而含神,神發知而氣成形故。

    古代大天才哲人伏羲氏關于宇宙論中之心物問題早已解決,豈不妙哉!伏羲之意祇寓諸卦爻,至唐、虞以後,文字漸廣,當有易說,惟不免與術數家言相夾雜耳。

    古代帝王利用神道設教,術數家言日盛,哲理之談益少。

    術數流傳至六國并亡時,田何以開漢《易》,伏羲古義猶存一鱗一爪,甚可貴也。

    漢時有殷《易》,曰歸藏,鄭玄曰:殷,陰陽之書,存者有《歸藏》。

    焦循曰:謂之陰陽之書,則陰陽五行家言也。

    《漢書》《藝文志》有“陰陽五行家皆術數也”。

    此說當不誤,餘嘗以殷《易》首《坤》為唯物之論,近年自知甚誤。

    鄭玄親見其書,而不曰古之易書也。

    然亦是《易》家之支流耳。

     《周易》是孔子作,其本體論則廢除上帝,于心物問題則主張神與氣本不二而亦有分。

    本體是一,故曰不二;用含兩機,故雲有分。

    斯亦不逾伏羲之矩矣。

    然上帝既已推翻,則所謂神者,自不可以天之神化言,後當複論。

     附識:《周易》之名,有謂周者,周代之稱;有謂周者,以《易》道周普無所不包通也,非朝代之稱。

    餘謂後說是。

    漢人有謂文王作卦辭、爻辭,孔子祇作《十冀》,此說全無根據。

    證以《史記》《蔡澤傳》,以“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為孔子之言,則《周易》完全出于孔子斷不容疑。

    餘已略論之于《原學統》中。

    有難餘者曰:“公常以‘利見大人’為孔門小康派增竄之文,本非孔子語。

    今又引據蔡澤以為孔子之言,何耶?”答曰:蔡澤當六國晚世,奔走勢途,其治儒術自是服膺小康派經籍,故信“利見大人”為孔子之言耳。

    然由蔡澤之言,正可證卦辭、爻辭非文王作。

    漢人孔子作《十翼》之說,則奪孔子之《易》以歸于文王,而降孔子為注疏家,無據而造謠,可謂無忌憚矣。

    漢人更有 言爻辭為周公作者,其謬妄不足辨。

     殷《易》首《坤》不得謂之唯物論,何耶?幹,陽也,為精神。

    陽剛升進而不退墜,其德健也。

    陰重濁而下墜,适與陽反,故昔人訓陰為物質。

    殷《易》首《坤》而不首《幹》,故近于惟物,明人已有注意及此者。

    案《歸藏》之書漢以後亡失殆盡。

    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經編易類可略考。

    有徐善者,據彼首《坤》之說而推求其術,餘頗贊其精妙。

    善之言曰:其法先置一六畫《坤卦》,以六陽爻次第變之,即成《複》、《臨》、《泰》、《大莊》、《夬》五辟卦。

    辟者,君也。

    下仿此。

    殷《易》立十二辟卦。

    次置一六畫《幹》卦,以六陰爻次第變之,即成《姤》、《遁》、《否》、《觀》、《剝》五辟卦。

    十辟見,而綱領定矣。

    又置一六畫《坤卦》,以複辟變之,成六卦之一陽;複為辟卦之一,故雲複辟。

    下言臨辟等者,均仿此。

    以臨辟變之,成十五卦之二陽;以《泰》辟變之,成二十卦之三陽;以《大壯》辟變之,成十五卦之四陽;以《夬》辟變之,成六卦之五陽;更進為純《幹》,而六十四卦之序已定矣。

    徐而察之,《幹》之六位,已為遞變之新爻。

    而《坤》之六位,猶為未變之舊畫,即卦中陽爻已變,而陰爻猶故也。

    于是複置新成之《乾卦》,以《姤》辟變之,成六卦之一陰;以《遁》辟變之,成十五卦之二陰;以《否》辟變之,成二十卦之三陰;以《觀》辟變之,成十五卦之四陰;以《剝》辟變之,成六卦之五陰;更進為純《坤》,而《坤》之六位已更新矣。

    卒之非有兩營也,止此六十四虛位,順而求之,由《坤》七變,得陽爻一百九十二,而純《坤》之體見。

    逆而溯之,由《幹》七變,得陰爻一百九十二,而純《幹》之體見。

    一反一複,而三百八十四爻之《易》以全矣。

    詳徐氏所雲,可謂深得《歸藏》布卦之法。

    若不由乎此,亦未見有何良法可以成六十四卦。

    若殷《易》果如此,則無可謂之唯物論。

    所以者何?坤陰不能獨變,必待幹陽而後成變,後字,非時間義,祇明獨坤不能成變耳。

    則殷《易》雖首《坤》實無改于《周易》乾坤相俱,反而成變之妙。

    有幹即有坤,故曰相俱。

    乾坤相反也,相反卒歸于和同,而變化成矣。

    殷《易》雖陰陽之書,其猶略存伏羲氏之骨髓欤。

    漢人相傳夏《易》曰《連山》,号為伏羲之《易》,夏人因之,而有首《艮》之說。

    幹令升雖别為之解,焦循所謂與五運六氣之說相為表裡,其為戰國時術數家所僞托,不待言矣。

    伏羲畫八卦,因而重之,為六十四,乾坤居首,乾坤名為二卦,實不可剖分為兩體,故曰乾坤居首。

    王船山“乾坤并建”之言便有病在,如雲張某李某并立,張、李究是各自完全獨立的,非一體也。

    餘六十二卦皆由乎乾坤萬變而成者也。

    其可易欤?餘昔未欲決定夏《易》為僞托,近始斷言其僞。

     《史記》稱文王羑裡演《易》。

    見《殷本紀》及《周本紀》。

    漢人遂說有文王之《易》,其說亦不一緻。

    揚雄解難雲:文王附六爻,此即重卦之謂。

    殊不知八卦因而重之,乃自然之序,自出伏羲一手,何待文王附加之乎?鄭學之徒說文王作卦辭、爻辭,而皆不言其說之所從來,其為逞臆妄說何疑。

    鄭氏多臆說,不足據。

    惟谶緯雲:卦道演德者文。

    此說深可注意。

    今推其辭,蓋曰:會通六十四卦,而開演之,以為入德之門者,文王也。

    《史記》雲: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亦謂演習六十四卦之道。

    《易》祇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

    與谶緯說亦相通。

    谶緯為七十子後學,當呂秦時,假怪異以洩忿之雜錄,其中頗有可寶貴之材料不可忽也。

    漢人亦竄亂之。

    《周易》完全為孔子創作,本與文王無幹。

    細玩《論語》《子畏于匡章》,孔子自任之重,自信之笃,可知其無所襲于文王也。

    皮錫瑞橫斷文王全無所作,亦逞臆太過。

    餘謂文王當有總論六十四卦要旨之文,大概歸本事天,以為立德之基。

    伏羲之《易》與蓋天說有關,本以天帝為萬物之原,文王說《易》之文或着重在此。

    伏羲雖以天帝為萬物之原而其立義,則在法天之用,是上帝為虛設也。

    文王或欲反之欤?上考《詩經》稱文王之德者屢矣,如《大雅》《文王篇》曰:“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

    ”于,歎詞。

    穆穆,深遠之意。

    緝,續也。

    熙,明也。

    敬則心淨而光明。

    文王常不失其敬之功,即明淨之心,恒繼續如斯而不已也”此止于敬之效也。

    止者,持而不失之謂。

    《大明篇》曰:“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

    ”翼翼,恭慎之貌,前篇所謂敬也。

    昭,明也。

    以明淨之心,敬事上帝,曰昭事。

    《文王篇》又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朱子解此句,以為文王沒後,其神在天雲雲,甚誤。

    陟,猶進也;降,猶退也。

    言文王日常動靜進退之間,其心常在上帝之左右,如佛教淨土宗念佛者即如是,此與前引“昭事上帝”同義。

    《中庸》二十六章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

    命者,流行義。

    于,歎詞。

    穆,深遠也。

    言天道流行,深遠而無已止。

    ‘於乎不顯,于,讀烏。

    不顯,猶雲豈不顯也。

    文王之德之純。

    ’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言文王純于天道,亦不已。

    此所引詩,即《周頌》《維天之命篇》。

    綜上所述,可見文王平生為事天之學,其德深純,故知其說《易》必以事天垂教無疑。

    孔子作《周易》宗伏羲,非宗文王。

    《易》《大傳》稱伏羲仰觀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是從觀察大自然入手。

     文王說《易》之文,在漢《易》中無可考,漢人專精象數,與文王“昭事上帝”精神自無關聯。

    然其精神并未消滅。

    伊川《易傳》自北宋至于近世,實奪漢《易》與王輔嗣兩派之席,而盛行亦将千載矣。

    清人雖以漢《易》号召,然有識者皆莫肯右漢《易》。

    古代以右為尊。

    自顧亭林以至戴東原并主程《傳》,其影響學術界之深遠,至可驚矣。

    程《傳》《乾卦》傳有曰:重幹為幹。

    《易》六十四卦,每卦合上下兩卦而成。

    《乾卦》上下皆《乾卦》,故曰重幹。

    重,讀重複之重。

    幹,天也。

    天,即天帝之謂。

    天者,此天字,謂穹窿之形,蓋天說所謂中高是也。

    天之形體;此天字,亦天帝之謂。

    下諸天字,可類推。

    若不知古《易》與蓋天說有關,則此雲天者,天之形體,便甚難解。

    乾者,天之性情。

    幹,健也,健而無息之謂幹。

    夫天,專言之,則道也,天且弗違是也。

    此天字,猶雲運會。

    運會有否泰之遷變,吾人秉道以治之,運會弗能違于道也。

    分而言之,則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謂之鬼神;鬼神,猶言陰陽。

    以妙用謂之神;以性情謂之幹;乾者萬物之始雲雲。

    案伊川此段文字,朱子尊之,同于六經,猶有文王“昭事上帝”遺意。

    程、朱主敬,亦上契文王。

    蓋天說之墜緒,于此亦可追尋。

    宋學畢竟複古,其得失非此所及論。

     詳玩古《易》之義,古《易》,謂伏羲之《易》。

    有大不可忽視者三端:一、伏羲出于邃古時代,邃者,言其時代太遠也。

    天帝之信念似不能無,然其首創《易》學,即于天而分體用,此乃大可驚異。

    初民以穹窿之形為大之體,赫然威明在上。

    《詩》稱上帝“臨下有赫”。

    注雲,有赫,即威明之謂。

    宗教之徒即對于天而起超越感,申皈依之誠。

    伏羲不法天之體,而法天之用,則務體察現實世界,直将皈依上帝之迷信掃除,在邃古有此睿智,真是自有人類以來唯一傑出之大天才也。

    中國人宗教思想較之印度人,西洋人畢竟淡薄,或亦伏羲發明《易》道特早之影響欤。

    由宗教思想淡薄之故,而一元唯心論決不會産生于中國。

    例如西洋唯心論者,其流至于以物或物體為感覺之複合,印度佛家唯識論,至以物質宇宙為心識之所變現,心識,作複詞。

    中國自古以來哲人絕無此等怪論。

    先聖賢強于實事求是,而不肯任天,《帝堯》已有天工,人其代之之說,蓋繼伏羲而起也。

    中國哲學界始終無有否認物之存在者,其注重實事之精神,與不迷于宗教之明解實相關。

    而伏羲在邃古時導此先路,其功不可忘也。

     二、古《易》體用之分,遂為中國哲學立定宏規,确與西洋異軌。

    伏羲雖依蓋天說,以穹窿之形為天之體,即此謂之上帝,因初民之信仰如是。

    遂以天帝當作宇宙本體。

    此在邃古之世,不得遽革初民之信念,及至孔子始建乾元以統天。

    乾元者,謂幹之元,後當詳釋。

    天者天帝。

    古以穹窿之形為天之形體,易言之,穹窿之形,即是天帝也。

    伏義随順初民之信念,故以天帝為萬物本原。

    孔子則廢除天帝,而說乾元為萬物實體,故曰統天。

    統者,主義。

    謂乾元為天帝之主也。

    初民以天帝為萬物之主,孔子則說乾元更為天帝之主,即明示天帝不得為萬物主耳。

    前文雲天帝遂為烏有先生者,實即無有天帝耳。

    烏有先生,假設之詞也。

    見漢司馬相如賦。

    鄭玄訓統為本,謂乾元是天所由成之本也。

    便鄭玄所雲天者,自當指星球而言。

    統字在天字上者,古人修詞每倒用之,不可泥。

    而孔子之所謂體,與伏羲之所謂體,其相去不止九天九地之隔截也。

    伏羲非是不悟本體,其以天之穹窿之形體當作宇宙本體來說者,祇是随順初民信念而已。

    然有不可忽者,哲學家談本體,其言之出于見真見似,此是别一問題,見似者,不得其真相,而未免以意想拟之也。

    而體用畢竟不可不析言之。

    依餘之管見,體用不是可分為二界,亦不是可判為上下兩截。

    但體用雖本不二,而亦不得無分,故非析言之不可。

    哲學之本務,要在窮究宇宙基源,基源為本體之代詞,亦可說為本體之形容詞。

    故談宇宙論者,此中宇宙論是廣義,即通本體與現象而言之。

    未可茫然不辨體用。

    若體用無分,則其持論必将以用為體,實堕于無體之論而不自覺,西學正有此患。

    如一元唯心論者以精神為宇宙本體,一無唯物論者以物質為宇宙本體,殊不知神質以相對立名,皆現象也。

    精神亦省雲神,物質亦省雲質。

    凡現象皆是本體之功用,功用,亦雲勢用,亦複省雲用。

    而不即是本體。

    但本體不是離功用而獨在,即是用之體故。

    由大海水與衆漚之譬喻而思之,可悟此理。

    譬如衆漚相,相字,讀為形相或相狀之相。

    皆是大海水之功用,而不即是大海水,故曰體用雖本不二,而亦不得無分也。

    如以精神為本體,固是執現象為本體,易言之即有以用為體之過。

    儒者說仁為本體,卻是即用而識體,此與以用為體者絕不同旨。

    後當略辨。

    以物質為本體者,亦是執現象而莫睹其真。

    有用無體,雲何應理?應理一詞,見佛籍。

    證見實理,無有謬誤,曰應。

    佛氏有一喻,世人闇中見麻繩,誤計為蛇,旋自知誤,然日用之間習見繩,而直認取繩相為實物,相字,讀如上文漚相之相。

    不複辨其本自麻成。

    當此執定繩相為實物之頃本屬錯誤,而世人終不以此為誤,豈非大怪事哉?談宇宙論者,睹現象而昧其原,執用面喪其體,與世人之迷執繩相而忘麻者,何以異乎?伏羲首辨體用,孔子承之,而改正上古以天帝當作宇宙本體之失,體用不二之義始明。

    真理昭昭,庶幾白日,至老氏以混成言體,雖有見道未真之嫌,而體用不得無分,則猶承《大易》。

    以視西學知有用而不知有體,則猶未塞求真之塗也。

    中國哲學之宇宙論,明辨體用,自伏羲創說,儒道兩大學派相繼紹述,後之學者無可易已。

    餘昔為《新論》正佛家宇宙論之失,而以體用不二立宗,世或疑之。

    其實,餘遠承群聖之緒,非敢逞臆妄說也。

    學術之業,求真而已。

    古代大天才之創見有不可易者,無取立異,譬如古之茹毛飲血,今不可複行也。

    古之烹饪法則自古迄今,由今以趨未來之未來,誰得而易之乎?漢《易》完全根據術數遺法,其于體用義無所知。

    但漢儒另有天人交感之論,則宗主蓋天說,而以天為萬物之原,實為術數家言樹其基。

     三、古易首發明辯證法,此其所以不迩神道。

    不迩,猶言不近。

    其後孔子有範圍天地,化裁萬物之科學理論。

    《原外王篇》引述《易》《大傳》,可覆看。

    皆伏羲啟之也。

    至于宇宙論中之心物問題,則亦因辯證法之發見,而不堕一偏之執。

    深于辯證法者,不應于事物僅觀顯著,尤貴深窮幽隐;不應僅據一曲,尤貴通其大全;曲,猶偏也。

    不應僅作子想,尤貴即子索母。

    物質宇宙尚未發展至動物時,心靈未着,不得遽謂無心。

    如以為物先獨在,心靈先本無而後有,則非以心靈說為物質不可。

    以心靈說為物質,則是以心為子,而物為其母,譬如豆種生麻,因果絕不同類,異乎《大易》“同氣相求”之義也。

    即果求因,必其同氣。

    且宇宙為變動不居之全體,變必有對,獨則不變。

    《大易》明乾坤成變,所以揭宇宙之秘藏,其理不可易也。

    西學一元唯心或一元唯物,皆未免任偏見而失宇宙之全。

    何妨申明《易》義,姑存中學以備考欤。

    《易》本隐之顯,《易》之學以體察之術為主,解析之術為輔,觀察萬化萬物萬事,由幽隐微細,而趨于顯著、盛大、繁赜。

    細胞為生物之始,微塵為三千大千世界之始,皆此理也。

    《春秋》推顯至隐,《春秋》之學以解析之術為主,體察之術為輔,從萬物萬事之顯著、盛大、繁赜,而推析其幽深潛隐之内蘊,與其所從來之幾微纖細。

    凡事物之由來,若無端緒可尋,實則非無端也,其端隐而難見耳。

    科學自是推顯至隐之術,今日科學所至之域,果能深入隐微否?則非迂陋所及知矣。

    晚明思想家方密之曰:“西學長于實測,中學長于通幾。

    ”其言深有理緻。

    幾者,幾微;通者,深入。

    如何是通幾?此一名辭今之學者聞之。

    其不以為神秘語或胡亂語而笑罵之者,鮮矣夫。

    老曰“不笑不足以為道”。

    禅師之徒所為仰天而呼苦,苦也。

    此辯證法之奧妙也。

    動物未出現以前,心神祇是隐而未顯,不可謂之無,故自伏羲發明《易》道而後,中國哲學界不唯無一元的唯心論,已說如前。

    亦無一元的唯物論,此事良不偶然。

     古代哲學與渾天說有關者,今可考見,惟老子耳。

    渾天之說以為天形似卵,地如卵黃,天包地外。

    其言天形似卵者,蓋以虛空,名之為天。

    虛空無内無外,無上無下,無方所,無邊際,故譬之若卵,言其為一大環也。

    一者,絕對義。

    大者,廣漠無窮之稱。

    地如卵黃者,以地為天之所包,故雲爾。

    天包地外者,言地之形有量而天之大無量,故地之四周以外皆為天之所包也。

    其實,太空中不可數計之諸太陽系、星球或星雲,莫非天之所包,古天文家祇就地言之耳。

    渾天說以太虛為天之體,虛空亦稱太虛,亦省雲虛。

    較之蓋天說以穹窿之形為天體者,固迥乎不同。

    老子蓋不滿于古之蓋天說,而于渾天之旨獨有悟焉,其言有曰:“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見《老子》第五章。

    此中言天地者,其天字實指太空之無數星球而言。

    後仿此。

    橐,排橐也。

    籥,樂籥也。

    橐籥之中,空洞。

    世人皆見天地之間森羅萬象而莫識其原,老子則以天地萬物皆出于虛空,故以橐籥為虛空之喻。

    有問:“虛空畢竟無耳,天地萬物何由生?”畢竟無一詞,見中譯佛典。

    佛氏之辨無也,有多義。

    略言之,凡物未生時,名未生無,如人未生子時,名無子是也。

    凡物既滅,曰已滅無,如皇帝已推翻,雲無皇帝是也。

    因緣不相會合,曰緣不會無,如久旱不雨,風氣等緣有障礙故,曰無雨是也。

    畢竟無者,本來無所有故,如雲土石無知,此亦畢竟無之一例也。

    答曰:老子之言太虛,以下皆省言虛。

    不可作畢竟無會。

    會,猶解釋也。

    其曰“虛而不屈”者,虛之體也;曰“動而愈出”者,虛之用也。

    惟虛生神生質,其說在《老子》二十一及二十五章。

    虛之生神與質也,蕩然若橐籥之空洞,無意無作,直任神質之自生耳。

    老子之旨蓋如此。

    神質與虛混然為一,故曰混成。

    混成無形,恒不失其虛性,無礙者,虛之性也。

    神亦無礙,其性同于虛。

    質者,形物之端,而未成乎形,輕微流動,與神相俱,同周遍乎太虛,故皆不失虛性。

    是以為萬化源,無有窮竭,故曰“虛而不屈”。

    此則以虛之體為混成,其非畢竟無,可知已。

    “動而愈出”者,混成之中,神質流動,而起萬化,是為大用。

    用者,用其虛而不屈之本體,蕩然任自然,故不可得而已止。

    愈出者,“不可已止”之謂。

    天地萬物皆大用之不勞而成,然用由虛起,則謂天地萬物皆出于虛,誰曰不然。

     附識:用者,用其虛而不屈之本體。

    此語,或雲不易曉,今舉一譬喻。

    即以大海水譬喻本體,以衆漚譬喻用,而站在衆漚的觀點上說,正是用大海水以自成為衆漚也。

    由此譬喻而深思之,則所謂用者,正是用其本體,以自成為用耳。

    此亦不難曉。

    《老子》第四十章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按天下之下字,或是地字之語。

    輔嗣注曰:“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

    按有者,用也。

    餘言天地萬物皆大用之不勞而成,即萬物生于有之謂。

    有之所始,以無為本。

    按無,謂虛也。

    太虛空洞,故謂之無。

    然虛無之中,神質生焉,是謂用由虛起,即輔嗣雲“有之所始,以無為本”也。

    獨惜輔嗣不悟混成,其在此處,言“有之所始”雲雲,究是含胡語。

    将欲全有,必返于無也。

    ”萬物生于有,易言之,即物因虛無之大用而成。

    物、欲全某所禀之沖德,而勿以有為害之,則必返而保任虛無之本體,然後濟。

    此中沖德之沖,是沖虛義,即老子所雲有之德,而餘釋為虛無之大用也。

    詳輔嗣此處所雲“全有,必返于無”,深得老氏本旨。

    《老子》第十六章曰:“緻虛極,守靜笃,極,至也;笃,真也;虛無者,天地萬物之本原,故是至極真實。

    虛字連無字為複詞。

    緻,猶複也。

    物複其虛無之極,守其虛靜之真。

    萬物并作,吾以觀複。

    作,動作;複,返其始也。

    輔嗣曰:以虛靜觀其複。

    凡有起于虛,動起于靜,故萬物雖并動作,卒複歸于虛靜,是萬物之極笃也。

    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歸根曰靜,是謂複命。

    根,謂物之所從生也。

    老子第四十章雲“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則推本而言,虛無者,是萬物所從生之根也。

    物既生,而縱欲以亂心,尚智以逐物,妄作日滋,則離其根而喪其本命,兇莫大焉。

    故物必複歸其根,返求其所從生也。

    “歸根曰靜”者,歸根,則無有以妄作害其所從生。

    無欲而心不亂,不用智而輔萬物之自然。

    複歸虛無之宅,何不靜之有?靜則澄然複其本命,全生之道得矣。

    複命曰常,複命,則得性命之常,故曰常也。

    知常曰明,輔嗣以“不偏不彰”言常,極是,而學者每不求甚解。

    夫守大正而無偏尚,默化而不事彰揚者,是《易》所謂“用晦而明”,非知常者不能也。

    昔儒雲:過偏則喪道,好彰将惑衆,亦知常者之言也。

    不知常,妄作,兇。

    ”不知常者,其失必至于佛氏所雲颠倒,故有妄作之兇。

    如上所述,老氏以歸根複命為旨歸。

    旨者,旨趣;歸者,言其所歸宿也。

    歸根者,返諸虛無之本然,本然者,猶雲本來的模樣。

    毋以妄作害所從生。

    複命者,歸根即複其真靜之本命,得其正常也。

    輔嗣所雲“全有,有者,虛無之大用,物所由之以生。

    全有,即全生之謂。

    必返于無”。

    有生于無,故必返其所始。

    可謂得老氏意哉。

    老氏以道為宇宙基源,其所謂道,即虛神質混然為一,所謂混成是也。

    維神與質并由虛而生,故雖混成,而實以虛無立本,此老學之宗趣也。

    宗者,宗王。

    趣者,旨趣。

    老氏唯欲返諸虛無,故其養心之道,唯欲同乎愚人之心,無知無欲,已見前文。

    其于天下萬物之交也,則以弱為用,《老子》第四十章雲:“弱者,道之用。

    ”退然不敢為天下先導,蕩然為無為,事無事。

    無為之為,無事之事,不求利物,物将自利,鵲能營巢,蛛能結網,物有良能,自然之運也。

    何勞導之以有為,帥之以趨事乎?老、莊之斥絕聖智者以此。

    格以吾儒内聖外王之道,則老氏太偏而多蔽,其遺毒不可勝窮矣。

    惜哉老氏不悟乾元而迷執有太虛,更妄計神質生于虛也。

    若徹悟乾元,則周遍于六虛之一大環者,乃是真真實實,乾元性海,何有空洞處,可名虛空乎?于無窮無盡的虛空,而假說上下四方,謂之六虛,其實虛空本無方所,祇為言說之方便,而設言之耳。

    乾元性海,說見前文“天人不二”諸段中,可覆看。

    夫神質本不二,乃乾元之功用也。

    虛既虛矣,何能生神生質?老氏固雲虛者猶如橐籥之空洞,無意無作,而神質自生。

    此亦妄計耳。

    神質既自生,何須以虛為依,而與之混然為一乎?惜哉老氏不悟虛空本非實有。

    虛空祇由世間習見一切物體是各别存在,以為由有空洞才顯出個别的物來,于是推想有所謂無窮無盡,無量無邊的虛空,亦名太虛,亦名太空。

    日、星、大地皆浮在空中,此乃世俗之見耳。

    若透悟乾元是宇宙實體,則遍六虛為一大真實寶藏,那有虛空可說?肇公議其栖神冥累之方,逃道而歸佛。

    雖複粉碎虛空,而亦轉入空到徹底之途,卒不悟乾元,其孤往之思,殆猶過老欤。

    孤往之思,謂其好逞一偏之見也。

     附識:甲午初夏,餘在北京作《原儒》上卷,因急欲南還,力求文字簡省,故《原學統篇》中論及關尹、老聃而引《莊子》《天下篇》“建之以常無有”,遂以常無常有分說心物。

    心無形故,名之為無;物有質故,字之曰有。

    此說心物問題言,本無背關、老之旨。

    然《老子》第一章言有無,究是體用之辨,不可以心物分疏也。

    唐人陸希聲注老,曾以體用釋有無,但其詞旨淺薄,且于老子之所為道未有實解,則體既未明,道者,本體之名。

    既于道無實解,即是未曾明體也。

    其可談體與用之辨欤?老氏以混成字之曰道,《老氏》第二十五章。

    吾苦思年久,不敢輕下斷語。

    南還無事,重玩《老子》,忽因橐籥之說,《老子》第五章。

    而有警曰:老氏真以虛空為萬化之源也,其學殆與渾天說有關,毋複疑矣。

    《莊生》《天下篇》總論關、老有曰“建之以常無有”,餘在《原學統篇》所釋,蓋非正解,但可姑存,以備一說耳。

    今謂莊生稱關、老“建之以常無有”者,太虛洞然,本來無所有,故曰常無有。

    洞然,空無之貌。

    無有,何所建?虛而生神生質,神質與虛混然為一,則以混成建之也。

    下雲“主之以太一”者,虛含神質,混然為一矣。

    不謂之太一得乎?參考《莊子》《天下篇》及本書《原學統篇》。

    老學根柢,此番掘出無疑。

     老氏有無之論,餘向時以心物分疏者,一、因輔嗣《老子》第一章注甚不妥,其他注家更無及輔嗣者。

    二、餘向以老子言道當本于孔子。

    道是本體之名,心物則道之功用也。

    心物,皆就用上立名。

    心,微妙而無形,不改其本體清虛之性,故名心以無;無形故名無,非以空無名無。

    物,凝而有質,便違其本體之自性,老雲“反者道之動”是也,故名物曰有。

    此乃餘二十五年以前之舊義。

    廿年前,答意國米蘭省大學馬格裡尼教授書,即用此義。

    去夏,作《原學統篇論》及道家亦仍舊。

    然餘常怪老氏之說,處處與儒學反對,必其根柢處有不同之見。

    根柢處,謂道也。

    國難入川,念道家思想為儒學之障,終當繩正,益欲窮其根柢,時已注意混成之義,蓄之胸際逾十年,而不敢輕發。

    談古學不當誣亂古人,此為學人應盡之心事,不肖未敢自絕于先聖賢也。

    舊與友人林宰平書雲:吾平生孤露,貧于世資,富于神解,侵于疾患,振以志氣,身安寂寞,情通聖賢。

    此番乃于混成而得印定,始識老子以虛無立本之意,其太偏而多蔽,正在是也。

    然道家在諸子中,自昔稱其深遠,自有不可湮沒處,此中猶未及發,惜乎吾《大易廣傳》未能作也。

     近世有說莊子為唯物論者,蓋以莊子持氣化之說,故以唯物目之耳。

    其實,古哲言氣化而神理在其中矣,言神理而氣化亦在其中矣。

    宇宙開辟,元是氣化,神理俱備,未可以偏曲之見,相猜度也。

    治中國古哲之學須通玩其全書而得言外意,《易大傳》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此至論也。

    窮理至廣大深微處,必謂意之所會,可以表之于言,罄無不盡,則非迂陋所敢知已。

    古哲言氣者,或曰“浩然之氣”,孟子。

    或曰“中正之氣”,《左傳》魯成公十三年,周室,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

    ”注家均以中正之氣,釋中字。

    此最古之義。

    此皆以充塞流動于大宇之氣,必有神理為之主宰,故贊之曰“浩然之氣”,“中正之氣”,明其非郁然昏濁物也。

    氣若無神理,則欲勿謂之昏濁而不得矣,是故言氣化而遺神理,古哲未嘗有是也。

    至于老氏言谷神有生生之德,而取元牝之象,牝陰物也,準諸易象,陽為神而陰為質,則老氏言神而即有質在。

    設若神獨存,而無質與之俱,何以成其生生之盛德乎?是故言神理而遺氣化,古哲亦未嘗有是也。

    《大易》以氣為質與力之端。

    他處言氣者,皆仿此。

    且莊子不以精神為後起,有明文矣。

    《知北遊篇》曰:“精神生于道,生者,顯發義,非如母生子之生。

    精神者,道之顯發,易言之,即道之功用也。

    形本生于精,形本者,生物之始也;精者,精神之省稱。

    此中生字,是生成義。

    生物未出現以前,無機物之形體粗笨,精神未能憑之以發展,故無機物似不曾具有精神,實則精神潛而未現,故疑于無耳。

    及生物出現,其機體組織日益精妙,精神得憑之以發展,故可說生物為具有精神而生成也。

    生物之始現,便是精神發展之開端。

    而萬物以形相生,此明物種嬗變也,可與《至樂篇》末“種有幾”雲雲一節參看。

    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

    此言物種雖代有變異,而從其變而益下之形,逐代以上考之,猶可推見其原始之征。

    如胎生之種類不能變為卵生,卵生之種類不能變為胎生,是物種演變,非雜亂、詭怪,無有規律。

    其來無迹,自此以下,皆言精神也。

    無形,則何迹之有?其往無崖,其往則無有崖際,不知所止也。

    無門無房,無從入之門,無所寄之房。

    四達之皇皇也。

    ”四圍上下,無所不通達。

    皇皇者,大也,自其來無迹至此,言精神無定在而無不在,乃與氣化偕行而為氣之帥,萬物所由之以生也。

    據此,則莊子對于心物問題,仍主神質統一,不異老子,謂之唯心論固不得,謂之唯物論,實未知其何所據也。

     莊子之學出于老。

    《逍遙遊篇》曰:“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郭注:“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耶,天之為遠而無極耶。

    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此視天。

    ”按蓋天說,以自下視上,而目穹窿之形為天之體,故《詩》稱上帝,曰“臨下有赫。

    ”莊子則以自上視下,亦與自下視上者不異,是因明明為渾天說,與蓋天說不相容也。

    《逍遙遊》開宗明義,而篇末結雲:“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

    ”此即歸本虛無之意。

    “無何有之鄉”,謂空洞,無所有也;“廣莫之野”,謂無邊際也。

    莫,大也,亦作漠。

     晚周六國時哲人,其學術最弘廣者,莫如惠施。

    莊生與惠子友善,而猶以辯者目之,兩人學術本不同,宜乎莊之不能真知惠也。

    惠子偏為萬物說,當時目之以怪,必無肯究其說者,惜其書皆無傳,莫可考矣。

    《漢書》《藝文志》載“惠子”一篇。

    據莊生稱惠子強于物,謂其于萬物,而起求知之欲極強盛也。

    逐萬物而不反。

    逐者,追求萬物之理。

    不反,謂不肯舍置。

    此等愛智精神,視古希臘哲人有過之無不及,吾決不信其著作祇一篇。

    蓋六國時人已無傳其業者,故盡失之耳。

    惠子嘗為黃缭言天地所以不墜不陷之故,為,讀衛。

    惜《莊子》不載其說。

    《管子》《白心篇》有曰:“天或維之,地或載之。

    天莫之維則天以墜矣,地莫之載則地以沈矣。

    夫天不墜,地不沈,夫或維而載之也夫。

    ”詳此所雲,當本之莊生所稱惠子答黃缭事,然惠子必有精詳之說明,惜乎《白心》之作者籠統其詞,不求實解。

    《管子》書,六國時法家增入者,殆居大部分。

    此時法家多融通道論。

    惠子本科學家而亦精名學,《漢書》遂以之入名家。

    餘謂惠子哲學蓋卓然大家也。

    今就莊子《天下篇》所稱惠子說若幹條,而玩索其對于心物問題之意見,猶是神質不二而有分,與儒學相通也。

    其說有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

    大一者渾一而不可剖分,謂精神。

    至小無内,謂之小一。

    ”小一者,物質之至微至微者也。

    以其析至無可複析,故曰無内。

    又曰:“雞三足。

    ”司馬雲“雞兩足,所以行,而非動也。

    故行由足發”,而“動由神禦。

    今雞雖兩足,須神而行,故曰三足也”。

    案惠子雲大一者謂精神,《易》之陽明健動者是也。

    小一者物質之最小單位,《中庸》雲“小莫能破”者,謂物質析至最小,不複可破也。

    萬物皆起于小一,太空無量數天體或星雲皆由無數小一集聚而成,況餘物乎?餘物,謂諸天體以外之一切物。

    “雞三足”明物非獨人,須神而動。

    詳此孤文碎義,猶可推見惠子哲學,蓋以為神質之本體是一,故不可離而為二也。

    夫質、凝而将趨重濁,神清虛無形,而默運乎質,則作用以相反而相成,亦有得無分也。

    “雞三足”之說,即明神質不二而有分。

     餘之論心物問題也,自開端至此,獨詳于道家開山之老氏,而老氏持論無往不與儒學水火,獨無唯心唯物之争。

    餘于前文每舉老義,皆以儒說相與比較而并觀之,竊歎柱下操戈為徒勞,尼山正則不可奪矣。

    《史記》稱老氏嘗為柱下史,孔子居近尼山。

    正則,猶因明學所雲正理。

    至于心物無所偏執,則二宗适有大同。

    二宗,謂儒與道。

    此其所由然者,蓋上考之伏羲八卦體用義,已奠其宏規,辯證法已示之定準。

    可覆看前文。

    孔子作《周易》源出羲畫,而推廣之益精詳,修明之益正确。

    老氏雖好立異,而于心物問題終無可違反《大易》也。

    中國學術思想莫盛于晚周,惜乎呂秦毀學斬其洪緒。

    晚周哲學儒為正統,道亦稱霸,六國之世,道論風行幾奪儒統矣。

    法家之雄皆兼綜道術,大儒荀卿亦融通道論。

    惠子、公系龍名理精妙,并懾服于蒙吏,莊子嘗為蒙漆園吏,後人每以此稱之。

    此其影響盛大可想也。

    楊朱全性保真,見《淮南子》《氾論篇》。

    蓋老聃之枝流。

    據《莊子》《天下篇》稱老聃為古之博大真人,其生年當近于孔子,而前乎孟子。

    《史記》稱其為隐君子,修道養壽,考之其書亦近是。

    楊朱以全性保真為學,其得老氏之傳無疑。

    而孟子稱楊與墨之言盈天下,以拒楊墨為其平生重任,可見老學流行其日久矣。

    孟子攻墨不必當,此意須别論。

    然其責楊未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則非苛論。

    凡以全性保真為學,而自私自利,不惜遺世絕物者,實皆有不拔一毛之風。

    孟之拒楊誠有功。

    墨子科學有專長,其徒好為析詞之業,而其哲學理論無足稱。

    法家之學取精多,用物宏,其宇宙論之見地當不異儒道,惜其著述散亡。

    法家民主派,儒家氣味深,可覆看《原學統篇》。

    君主派大概歸趣道家,《管子》書可玩。

    名家惠子其言神質,猶近乎儒學也。

    是故以西學唯心、唯物分裂之情形,而考核中國哲學則顯然可見者,自伏羲始開學術思想之源,下逮晚周,諸子百家發展極盛,而哲學界始終無有如西學以唯心、唯物分裂宇宙之異論,此中國古學特殊處也。

    惟呂秦、劉漢以來二千餘年問,思想閉塞,有宋、濂、洛、關、閩諸大儒崛起,務實修而不以馳騁理論為賢,今可勿論。

     惟張橫渠《正蒙》昌言氣化,近世或以唯物稱之,其實橫渠未嘗以氣為元也。

    《太和篇》曰:“太虛無形,氣之本體。

    ”又曰:“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