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内聖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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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

    ”橫渠所言天、道、性、心等名,不獨與孔子不合,即與老子亦不合。

    若一一疏辨,頗費文詞,茲不暇。

    詳此所雲,固明明承前聖體用之分。

    太虛是氣之本體,氣是太虛之功用,何嘗以氣為元乎?元者,原也,言萬化萬物所由生之本原也。

    氣化一詞,便是包通萬化萬物,而為此總名。

    故氣化非是本原,而氣化當有其所由生之本原,橫渠則以為太虛是也。

    獨惜其虛與氣未嘗融而為一。

    如橫渠之說,太虛是天,氣化是道,虛與氣不得合一,天與道不得合一。

    即體非用之體,而用亦非體之用,是其體用互相離異無可救也。

    橫渠思想本出于老,亦與渾天說有關,而未悟老氏混成之旨,所以鑄九州鐵,成此大錯,後賢思構力,畢竟遠遜前哲,即此可見也。

    老氏以道之名,依混成而立,非以氣化名之為道也。

    天亦以混成而名,并非除去神與氣而單以太虛為天也。

    橫渠皆失老旨,談性、談心,無不成病。

    王船山宗橫渠,故其學于本源殊未徹。

    船山思想多獨到,自是漢以來所罕觏。

    《太和篇》又曰:“太虛為精,清則無礙,無礙故神。

    ”《大心篇》曰:“成吾身者,天之神也。

    ”舉此一二條,亦以神氣俱依太虛而有,但不謂神氣與虛混然為一,是其所以求異于老,而适乃自成其短也。

    漢以下,有哲學天才者,莫如橫渠、船山。

    船山偉大,尤過橫渠矣,其學問方面頗多,猶未免于粗耳。

    要之,橫渠、船山一派之學,實無可謂之唯物論,其遺書完具,文義明白。

    先哲之學可衡其得失,而不須曲解也。

    王船山《周易内傳》卷五,《系辭上傳》解“《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其言曰:“兩儀,太極中所具足之陰陽也。

    儀者,自有其恒度,自成其規範,秩然表見之謂。

    兩者,各自為一物,森然迥别而不紊,為氣為質,為神為精,體異矣”雲雲。

    據此,則以陰為氣質,陽為精神,明明說兩者各為一物,森然迥别而不紊。

    明明說兩者體異,是豈以唯物之見而說易者乎?此不過偶舉一證。

    須知,船山哲學著作以《易内傳》、《外傳》及《讀四書大全說》最為重要,學者誠細究之,則船山真相自明矣。

    或有問言:“船山解兩儀而雲兩者體異,似有二元論之失。

    ”答曰:船山易學主張“乾坤并建”,故謂陰陽異體。

    餘議其失之粗者,即此可見。

    但船山亦承認太極是陰陽之本體,究非二元論,祇惜其解悟有未透,理論欠圓明耳,然其精思獨到處,甚不少,學者所宜詳究。

     王陽明之學以緻良知立宗,船山譏其簡單,則未免以褊衷而妄議先賢也。

    論學須知類,類之莫辨,将于己所未涉之域,而以己見衡之,欲免于橫議難矣,此不知類之過也。

    學術各分領域是類之異也,即同一領域而學者所造有淺深之殊,亦是異類。

    類異者不可妄相非議。

    孔子之言學也,以聞道為極地。

    至極之境,曰極地。

    《論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是當玩也。

    《老子》曰:“下士聞道,大笑之。

    ”此言足資警省。

    陽明之造于道也,可謂宏大而亦密,就其知見言。

    安安而不放矣。

    就其行持言,安安,重言之也。

    體道于躬,動靜悉由乎天則,不待勉強,故曰安安。

    陽明擒宸濠時,端坐而發令遣将,絕不動心,然其存養之功,亦未嘗松懈,是不放也。

    船山攻之,亦何傷日月乎? 近人辄以良知學說為唯心之論,此甚錯誤。

    西學唯心論者,祇承認心是惟一實在,中學以心物為本體流行之兩方面,彼此絕無相似處,不待論矣。

    陽明《語錄》有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此言目者,謂能見的識。

    前世名詞簡單、須會其意。

    體者,猶言自相。

    下之諸體字,均仿此。

    蓋謂能見的識,無有固定的自相,惟以萬物之色,随感而入,遂為己之自相。

    此中己字,設為能見的識之自謂。

    如見白色時,能見的識上,有白色相狀現起,是即能見的識,以白色為其自相也。

    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耳,謂能聞的識,此亦無有固定的自相,惟以萬物之聲,随感而入,遂為己之自相。

    己字,如前說。

    如聞風聲時,能聞的識上,有風聲相狀現起,是即能聞之識,以風聲為其自相也。

    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鼻,謂能臭的識,自此以下,不複詳疏。

    準前可知。

    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口,謂能嘗味的識。

    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心,謂意識或思維等等作用。

    心,是能動而随緣作主的。

    天地萬物之感來,吾心應之不失其則,斯謂之是。

    若心為不良之習染,或有限之經驗所蔽,而應乎外來之感者,不能得物理之真,斯謂之非。

    然心終能自悟其非而實事求是,則可征明心無固定的自相,惟以天地萬物感入之相,為己之自相也。

    己字,亦如前說。

    陽明此段語是其門人黃以方記,《明儒學案》亦采入。

    惜乎此類語,門人多不記錄。

    據此,則心物本來俱有,而不可相無。

    心無形而體物,心,以萬物感入之相,為其自相,是謂體物。

    物凝質而從心。

    物雖凝而有質,有沉墜之勢,然畢竟不障礙心。

    涵受乎心者物,引發乎心者物,從心之化裁而與之俱轉者亦物。

    心則默運乎物,主領乎物,認識體察乎物,化裁改造乎物。

    二者相需以成用,不可相無。

    實則所雲,心物二者祇是本體流行之兩方面,若克就流行之兩方面而言,便應名為本體之功用。

    此處克就本體而言,故曰本體流行之兩方面。

    有人以為心物各有自體而能互相涉入,此人蓋深受西學二元論之毒,不能了悟餘所雲體用之義耳。

    此乃《大易》乾坤之奧義,而陽明子猶秉之弗失也。

    若以西學唯心論之倒見,而誣陽明,倘非天愛,何忍出此哉?天愛者,古時印度人謂無智之徒,為人所棄,惟天愛憐之。

    故佛典中斥貢愚癡難聞正法者,即曰天愛。

    吾惑乎程、朱後學诋陽明單提良知二字,而忽視格物也。

    夫陽明固彰然,謂心無自相,以天地萬物感入之相為其自相,則心不可絕物而溺于寂靜,聖學非屏寂靜,但不許有遺物理,絕思慮,廢事業之靜。

    聖學祇是動靜融成一片。

    然始學時,卻須有習靜一段工夫以立其基,否則常以浮亂度其一生而己。

    更不可離物而馳空想或幻想。

    尤不可狃于故習,封于成見,安于偷惰,憚物理之無窮,而莫肯效惠子之強于物。

    尤不可三字,至此為句。

    心體物而心存,心絕物而心亦絕,此義昭然着明矣。

    陽明殁後,凡為緻良知之學,而至于不事格物者,皆非陽明本旨也,而論者歸咎陽明可乎?陽明安定西南功績赫然,不格物而能之乎?陽明說《大學》之格物有曰:“緻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是格物。

    ”富哉斯言!深遠哉斯言!夫惟心無私欲、私意之累,而為純乎天理之心。

    其神智清明,則其感通乎天地萬物也,自能謹于操術,以求明了事物之規律,深徹事物之内蘊,不至失物之真,庶幾知之明而行之利哉。

    此陽明之學,所為以緻良知立宗也。

    或有難曰:“世之為學者,焉得皆有純乎天理之心,而後格物乎?”答曰:學人以雜染之心而能格物者,正由其本有良知在,惜有雜染以蔽之,未能盛顯耳。

    然當其專精于觀物窮理時,一念不雜,此際亦是天理之心呈露,故得明于物理也。

    獨惜其天理之心不能常保,則雖明于物理,亦祇是知識而已。

    知識固為善所必需,必需二字,吃緊。

    而知識亦可以為不善,世人或不察也。

    若使學人皆得常保其純乎天理之心,保者,不放失之謂,非是将天理之心當作一件物事來把持着,學者須自體認。

    以主宰乎知識,将皆以其格物之知,舉措之天下為事業,自無不協于大公,而利貞矣。

    貞者,正而固也。

    利在正固,曰利貞。

    然則緻良知之學,自今以往,又何可廢欤?良知即天理也。

    知善是當為者,良知也;知惡是不當為者,亦良知也。

    吾人固有此良知,而或違背之,則常隐然内疚,是由良知監督于裡也,故曰良知即天理。

    以良知為一切知識之帥,則一切知識皆成為良知之發用,即一切知識無有不善也。

    嗚乎!此理平常而實深遠,惜乎世人莫之省。

    昔人诋陽明為禅學,《易》言《幹》之德用曰知、曰大明,此陽明所本也。

    如何不求通《易》,而诋陽明乎? 緻良知之緻字,具有無窮力量。

    緻者,推擴義。

    吾人雖固有良知,若不用力将他良知推擴出來,俾其發展盛大,則私欲、私意等雜染,便潛滋暗長,而良知障蔽不得顯矣,譬如浮雲盛,則日光蔽而不顯。

    故不可無緻之之功,如吾人有時知善之當為,而卒不果為。

    知善當為者,吾人之良知也。

    不果為者,吾人苟偷而不肯緻良知也,私欲、私意等雜染,便乘此苟偷不緻之機而起。

    以後雜染日盛,良知幾于無有矣,此人生墜陷之大慘劇也。

     中學在宇宙論及人生論中,确無一元唯心與一元唯物之分裂情形。

    餘間與少數相知言之,則皆以為中國人喜中道,故哲學上無唯心唯物等邊見。

    邊見,借用佛典名詞。

    邊,猶偏也。

    西洋人尚偏至,偏,即分而專,以趨乎極端,故曰偏至。

    至者,極也。

    其為術也,務解剖,故彼方哲學分裂宇宙而有唯心唯物異其論。

    餘曰:公等謂中人喜中道,此乃漢以後學術荒,而人無宗主,雖或彼此意見不無沖突,卒不能起大波瀾如陸、王與程、朱之異同,此在漢以後甚不易見。

    若永嘉之反對程、朱便不能引後人注意。

    永嘉諸子太淺薄,不能自樹立也。

    漢以後,無學術分裂可言,乃衰微現象,無可托于中道。

    且中道一詞,後儒殊無正解。

    中是何義?雖有說不偏之謂中,将以何為标準而定其不偏乎?又有說中無定在,如一宅之内以堂為中,出戶則其中又變,如此而求中,将勞擾至死,而求之猶無準也,又有說無過與不及之謂中,何處是過,何處是不及,說來太寬泛,更從何讨得中來?又或以為,有兩端便有中道,此說果然乎?則是于兩端之間求平衡乃謂中道,殊不知,兩端相持,誰為第三者令其平衡乎?宇宙間根本無有真正平衡的現象,倘有真正平衡則《大易》變動不居之義,決無可成立矣。

    中道之義,漢以來實無正解,如欲論之,須别為專篇,此中殊不便。

    自兩漢迄近世,學術上無分派,如漢學家本以考核古典中名物制度等為業,非有思想與理論可言,無可謂之學派。

    而流俗乃以漢學宋學并稱,俨然分派。

    政治上無有仗正義之鬥争。

    社會習尚鄉願,一切無聊皆可托于中道以自慰,餘甚不取也。

    公等因吾國哲學無有唯心唯物分裂之情形,乃欲以中道說明其故,此蓋不耐深思而聊以解嘲耳。

    且古學之偏而不中者,莫甚于老子,然其神質混然為一之旨,猶與儒學較近,而與西學則相去天淵,此其故可思矣。

    中國學術思想其源出于《大易》,哲學在宇宙論中所以無唯心唯物之分裂者,蓋自伏羲畫卦已立三大原則,心物問題實早已解決,不容樹異幟也。

    三大原則者:一、體用之辨。

    二、陰陽成變。

    三、本隐之顯。

    此三原則,吾于前文皆已說過。

    至後談孔子時猶當補述。

     西學尚偏至,此說誠有當,然嫌其太泛,未究西學之原也。

    西洋學術思想來源有二:一為希臘思想。

    一為希伯來宗教思想。

    其哲學上之一元唯心論則受希伯來宗教之影響為最深,偉大之唯心論者如黑格爾氏其所謂絕對精神,即上帝之變形也。

    若以中學體用之義相衡,則精神物質實為本體流行之兩方面,神質根本不可剖析。

    易言之,精神非可超脫于物質之上而獨在,胡為而有絕對精神可言欤?黑格爾不窮宇宙之原,原,謂本體。

    遂為宗教所惑,而虛構一變形之上帝謂之絕對精神,其學問雖宏闊,多精辟之論,而于本源處乃如此迷謬,斯亦不足觀也已。

     西洋科學發源希臘,其哲學上之一元唯物論,當初祇是粗而未精之科學思想。

    及科學從哲學中分離而後,哲學中仍存唯物一派之論,而亦無甚精采,要至辯證法唯物論興,其所融會貫穿者弘遠精确,而後有總攬科學各門類而指導之之偉績,不得不驚歎也,然唯物論畢竟是科學。

    科學方法雖與《春秋》推顯至隐之術不無相通處,而其探隐之所及終有限度。

    所以者何?科學畢竟以物質宇宙為其研究之對象。

    設問:物質有無本體?科學決不許過問。

    易言之,科學惟肯定物質為唯一實在。

    其實,物質變動不居,是本體之功用,而不即是本體。

    此義,吾于後文談孔子《易》學時當複略述。

    譬如衆漚騰躍不住,是大海水之功用,而不即是大海水。

    所以者何?衆漚現作各别的,大海水是渾全的,故衆漚與大海水雖不可離而為二,而仍不得無分。

    中學在宇宙論中談體用,以為體用本不二,而亦有分,人或莫解,餘舉大海水與衆漚之譬喻,以便引人悟入斯理。

    但學者切不可誤以譬喻當作證明,倘興誤解則無可悟斯理矣。

    科學以物質宇宙為其目治心營之領域,其術以實測為根據,自當不談本體。

    本體無形無象,而其功用則内涵健動,凝斂之兩機。

    凝斂之謂質,健動之謂神,兩機俱轉流行而不息,轉者,動發義。

    俱轉,謂兩機同發,非一先一後故。

    故曰本體之流行,是其大用也。

    用者,用其體;所謂用者,即用其本體,而成為萬殊的大用,非體在用之外也。

    譬如衆漚攬大海水而成為漚,非大海水在衆漚之外。

    體者,用之實相;實相,猶言實體。

    故體用本不二。

    譬如大海水與衆漚本不二。

    然雖不二,而體與用究不得無分。

    流行有象而可測,流行,即是本體之大用。

    他處言流行者,皆仿此。

    宇宙萬象皆是流行之迹象,譬如閃電,一閃一閃現似有象耳。

    有象故可測。

    流行之本體無形無象,隐微至極而難知。

    科學不問本體,就科學之本務言,應該不問,然科學家乃至否認本體。

    則此無上甚深之隐,窮理至于宇宙本體,而隐微極矣,更無有加乎其上者,故曰無上。

    既非科學所有事,前雲科學探隐之所及,終有限度者,至此方明其故。

    其必有賴于哲學矣。

    西學蔽于用而不見體,中學所謂流行不息,活活躍躍之大用,西學于此亦見到。

    但西學所見,便止乎此。

    易言之,西學遂為用所蔽,不能于用而透悟其本體。

    惟中學自伏羲畫卦,首辨體用,至孔子作《周易》闡明乾坤本乎一元。

    譬如衆漚本乎大海水,此喻最切近。

    若用多子本乎一父之喻,則父子畢竟是各自獨立的,便于體用不二之義完全違反。

    精神固非絕對,幹為精神,而有其所由發現之元,故精神非絕對。

    物質又何得無源?坤為物質,亦有其所由發現之元,不可說物質是無因而起。

    印度古代有自然外道,妄計一切物是自然生,無有因緣,佛家破之。

    天帝在所必破,而有用無體之論斷不可持。

    有絕對即有相對,即者,言乎絕對相對是無始便一齊俱有,非先有絕對而後發現相對也。

    無始,猶言泰始,而曰無始者何?泰始不可推其開端,故不曰泰始而曰無始耳。

    猶複須知,絕對相對雖有辦,而實無可剖,蓋即于相對而見絕對,非可離相對以求絕對也。

    有太極即有乾坤,準上可知。

    體用不二之義隐微至極。

    知用而不知有體,則宇宙無真源。

    其然,豈其然乎?《易》本隐之顯,《春秋》推顯至隐,其術殊塗同歸,學者勿輕棄聖學焉可也。

    心物問題談至此,姑作結束,今當複說孔子之人生論與宇宙論。

     附識:有問:“公嘗謂宇宙祇是氣化與神理相俱之洪流。

    相俱者,謂之一則亦非一,謂之二則不可分離。

    但神理一辭如不索解,似亦了然,若求解便難說,何耶?”答曰:《易大傳》不雲乎“神無方”,故難措思耳。

    無方,謂無方所。

    茲強言之,神者陽明健動,無形而為萬理之所從出,是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面。

    動而非闇,故謂之陽。

    陽者,昭明之謂。

    反乎此者,則雲陰闇。

    惟神至明,而動也健,故萬理自此出,迷闇之動,謂之亂。

    理自明生,幹神陽明而健動,故說為理之源。

    神動而有理。

    神具明德,其動也,自然有理而不亂,故曰神理也。

    問:“如公之說理出乎幹神,而又取漢《易》家言,以坤為理何耶?”答曰:漢《易》家說坤為理者,祇據古《易》有此象而言之耳,未嘗明其義也。

    餘言坤為理者,則以理出于幹神。

    幹神為主動以開坤質,坤質則承幹神而化成萬物,申言之,即坤質禀幹神之理以成萬物也。

    《詩》曰“有物有則”。

    則,猶理也。

    凡物之成,不徒禀材質,材質即坤。

    而必資于神理以成也。

    神理即幹。

    物未有不具理而得成為物者。

    故萬物繁然,即是衆理燦然,故曰坤為理。

    坤為物,物以理成,故于坤物而說為理,此古義也。

    漢易則不究其義,而祇以理為坤之象。

     附識二:有問:“公不贊同西學唯心唯物分裂宇宙,而有《新唯識論》之作,何也?”答曰:餘初治佛家唯識論信而好之,嘗撰論以發其旨,後悟其非,乃毀前稿而改造《新論》,以體用不二為宗趣,繩治佛家之失。

    至于心物問題亦秉《大易》之規,未嘗剖心物為二,其于一元唯心論,絕無一毫相似處。

    《新論》明明雲:唯者,殊特義,非唯獨義。

    心能了境,境、謂外物。

    下仿此。

    能改造境,力用殊勝。

    故說唯心,不言唯境。

    非謂唯心,便無有物。

    非字,一氣貫下。

    以上見《新論》《唯識章》。

    餘平生之學,始終一貫也。

     研究孔子之内聖學,須從人生論、宇宙論諸方面之觀點去抉擇經義。

    經義須抉擇者,有門人後學所記,失孔子本旨;有六國時人暨漢人所竄亂,誣聖而無忌憚,故不可無擇。

    諸方面者,認識論或方法論,即此諸之一辭所隐含故。

    去字,先儒語錄中時用之,今或作語助詞,或雲去猶行也。

    此中去者,謂對經義須行抉擇耳。

    據《論語》《為政篇》《志學章》雲:“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

    ’”朱注:“心之所之,謂之志。

    ”餘謂心之所存主,謂之志。

    諸葛武侯曰“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是也。

    蓋所存主而不放失者,即恻然有感之心,所謂仁之端是也。

    孔子正是志于仁,諸葛蓋得其旨。

    若泛雲心之所之,則之于惡者亦可謂志乎?學字有二義:一、學者,覺義。

    見白虎通“蔽覺謂之惑,去蔽謂之覺”。

    (人心息息與天地萬物同流本來自覺,但習于懈怠不肯求知。

    則蔽其覺,私欲私意憧憧往來更常蔽其覺,此其所以惑也。

    然本心之覺未嘗不在,終能照惑而克治其蔽,自然通于天地萬物而無閉塞之患矣。

    十五志學,志于覺也。

    覺即是仁。

    覺受蔽而不顯,即麻木不仁。

    上蔡以覺言仁,深得古義,朱子非之,則朱子之誤也。

    )二、學者,效義。

    效者,取像之謂。

    取像事物的軌則,而無任意見以虛造是謂效。

    覺者,學之本;效者,學之術也。

    術本繁密,難以片言包舉,要之以效為本。

    朱子注《論語》《學而篇》首章,雖以效言學,而曰“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未免于拘。

     “三十而立。

    ”朱注:“有以自立,則守之固。

    而無所事志矣。

    ”餘謂朱子“無所事志”之說未妥。

    志是徹始徹終,徹下徹上,何可曰有以自立即無事于志乎?佛氏到成佛以後,猶曰不放逸,與《大易》“君子自強不息”同旨。

    (儒家君子一名,有時以為聖人之别稱。

    此中君子,謂聖人也。

    )不息與不放逸,豈無所事志之謂欤?朱子以“心之所之謂之志”,似于志字解得粗。

     “四十而不惑。

    ”朱注:“于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則知之明。

    而無所事守矣。

    ”餘謂“無所事守”之言甚誤。

    事物所當然者,即事物之規律。

    知之既明,卻須見諸行動實踐,持守堅定,循是不懈,而着成物之功,方是真不惑也。

    陽明子知行合一之論正是發明孔子不惑義蘊,若空有所知,而無事于守,即未見諸行動實踐以擴充其所知,易言之,其知見猶是浮虛,難言不惑也。

    朱子頗雜禅家言,時失聖意。

     “五十而知天命。

    ”朱注:“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

    知此,則知極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

    ”餘按朱子言事物所以當然之故,其于當然二字上,加所以二字須注意。

    事物具有規律此是當然,而天道之流行則是事物之所以成也。

    朱子用所以二字,蓋言天道是萬物之本體,此解不誤。

    朱子謂知天道則知極其精,此說亦是,然又謂至此而不惑又不足言,則大誤矣。

    夫不惑者,謂不惑于事物之所當然也。

    學至知天道以後,其于事物之所當然者,猶慮知之未廣,當益進而求知。

    《論語》《述而篇》曰“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雲雲。

    案默識者,體認天道之流行,即洞徹本體之謂。

    學者,格物之業。

    于事物之所當然,不容已于研究,故曰“學而不厭”。

    未敢以四十不惑而自足也。

    孔子之自述如此,而朱子乃謂知天,則不惑又不足言,明明違背聖人,而千年來學者尊朱注而不惜忽視聖文,豈不怪哉?佛、老之徒皆以悟入本體為究竟。

    老氏歸根複命,返其所始。

    始,謂本體也。

    佛家《大智度論》曰“大乘經但有一法印,謂諸法實相,名了義經。

    若無實相印,即是魔說”雲雲。

    案法印之法字,謂佛氏所說教理。

    印者,信驗之具,如官府公文用印是也。

    諸法之法字,猶言物也。

    諸法實相,猶言萬物本體。

    佛所說法,以實相為印,各宗所傳經典合乎此印者,即名了義經。

    是佛所說,不容疑謗。

    不合此印者,便是魔說。

    了義者,悟入本體,即是洞徹宇宙源柢,義究其極,無不顯了,謂之了義。

    佛家大乘以談本體為法印,此其明證。

    然複當知,佛家雖有高深智慧,而實為出發之教,好馳逞空想與幻想,世俗稱佛氏精于分析,其實佛氏祇是懸空去分析,而不根于實測,故事物之所當然或事物之規律,非佛家所肯切究也。

    或謂大乘菩薩勤學五明。

    五明者,曰内明,謂佛氏所說教理,載在經典者,欲人依之修習,以求自明也。

    曰因明,今雲邏輯是也。

    曰聲明,如文法或修詞之業是也。

    曰醫方明,即醫學也。

    曰工巧明,器械制造之業也。

    近世佛徒以此稱贊菩薩注重科學,其實不然。

    五明,自内明而外,其餘皆世間知識技能。

    菩薩為攝化衆生之方便,不得不具備世俗知能,否則不能攝受衆生,廣行化導,此在大乘經籍有明文可考。

    菩薩勤學五明元是傳教精神,其與《大易》知周乎萬物,裁成天地,化裁萬物,“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及西洋人驚奇、愛智、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等等精神皆絕不相近。

    總之,佛家是出世法,其主旨在皈依空寂無為之本體,餘著《新論》壬辰删定本中卷《功能章》上衡論詳明,此不複贅。

    吾儒求知事物之所當然,或握定事物軌則以改造世界,佛氏直欲粉碎虛空,此其相去天淵之故,可深長思也。

    老氏之學雖非宗教,然其道在返之虛無,(此中道字,是道術之道,謂修道之方術。

    )亦與出世法相接近。

    佛法東來,道家首迎合之,非偶然也。

    (以上兩法字,猶雲教理。

    )道家反知而遺物,其流弊亦不勝言。

    故凡談本體而近于宗教者,常易忽視事物而不甚求知,安于惑而不自覺,惟孔子創明體用不二,便與宗教無一毫相似處。

    由體用不二故。

    即不能離現實世界而别求本體,是故以皈依本體之願欲,而集注于現實世界。

    惟有求知事物之所當然,與握定事物之執則,乃可以裁成天地,化裁萬物,“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

    如此,則改造現實世界即是實現本體,現實世界發展不已,即是本體發展無竭。

    豈可曰學至知天道,便無餘事?遂謂不惑于事物之所當然者,猶是粗淺之知,殆不足言欤。

    (豈可曰三字,至此為句。

    )聖人由四十不惑,至五十知天道,明明由萬殊而會一元,所謂“一以貫之是”也。

    朱子乃謂五十之知已極其精,則四十之不惑又不足言,便于其間妄分輕重,如何得成一貫?萬殊與一元不得一貫,遂有二病。

    二病雲何?談本體者,每接近宗教而遺棄現實,不自知其失,此病一也。

    注視宇宙萬象者,(即萬殊。

    )自恃開鑿大自然寶藏,而不悟萬象統之有宗,會之有元,此病二也。

    (“統之有宗”雲雲,王弼《易略例》語。

    如臨大洋,當知無量從漚,有大海水為其宗元。

    至理幽隐,取譬斯近。

    )《春秋》推顯至隐,科學探隐終有所限,餘于前文已說過。

    誠自忘其迂陋,而不容已于言也。

     “六十而耳順。

    ”萬物萬事交乎前,心即感而遂通,猶如耳根聰利,乍有聲來,即聞知是聲,不待籌度而通,順之至也。

    聖人之心澄然大明,本與天地萬物一體流通,無有隔礙。

    (澄然,有二義:一、澄定義,無雜染故。

    二、澄明義,無迷闇故。

    )凡夫之心雜染為障,當不信有如是事。

    然聖人亦六十之年,方臻斯詣,其涵養之深,積累之久,始得突化耳。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從,随也。

    矩,猶言法則也。

    随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越過乎天然之法則,是不待防檢,而自然中道。

    中,猶合也。

     從心不逾與耳順有異者,耳順以感物而動言,從心則就心無事物交感時,獨自起意而言。

    感物而動,迅疾順應,即得事物之軌則而利貞。

    此聖人與天合德之候也。

    (天,謂本體。

    )至于心獨起意,(如思維等。

    )未有事物當前,而随心所欲,自不超過乎天然之法則。

    此其前識遠見,直司造化,與天為一。

    (天字同上。

    )《易》曰“先天而天弗違”是也。

    (此兩天字,皆謂運會。

    人群生息于大自然中,以其各方面,好好壞壞的造作,彙集而成為一種大勢,謂之運會。

    此運會具有必變與不可驟變之二性。

    不可驟變者,運會方适存時,雖或不适,而尚未至于窮時,皆不可驟變。

    必變者,運會将不适于存,甚至己窮時,決定必變。

    然當運會既成,不可驟變,則其勢力盛大,陳同甫所謂“天下大勢之所趨,天地鬼神不能易也”。

    故運會亦謂之天。

    聖人前識,先乎運會之未變,而預為創新之圖使人群毋陷于窮之災,則運會卒聽命于聖人,故曰“先天而天弗違”。

    )易明群龍無首,《春秋》張三世,《禮運》倡大同之道,《周官》創撥亂之制,皆是聖人通萬世之變,而制大法,此其“從心所欲,不逾矩”之明證也。

     《志學》一章是孔子自道其平生進學之序,其間最可注意者:一、聖人自十五至七十其學大成,中間絕未誤入歧途。

    早年雖信受小康禮教,然不有此一段工夫,又何由悟天下為公之大道乎?故早年之功力,未嘗誤用。

    自十五志學以往,逐層得力處,皆是徹始徹終,徹下徹上。

    逐層功力,祇有發展,益精益熟。

    學問之道是由多方面積累,交融而成。

    若以為如登梯然,前上一步,便無事于後步,便大謬。

    朱子雜禅家風趣,乃謂三十有立便無事于志,四十不惑便無事于守,五十知命則不惑又不足言。

    此類語直教後學墜迷惘中,惜不得起朱子而質之也。

     二、《易》《說卦傳》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一言而總括内聖外王之全體,餘于《原學統篇》己引此文,而略疏其義。

    今觀此章,自十五志學至三十而立,學之基已定,而猶戒慎不怠矣;四十不惑至五十知天命,則深于窮理而不已也;六十耳順至七十從心,則上達盡性至命之境矣。

     三、深玩此章,則孔子之學不妨總分為兩方面。

    兩方面者:十五至四十,孔子用力處大概屬于人生論方面。

    此中人生論是廣義的。

    如人生本性之體究,與成己成物之道,以至社會政治,及格物等等思想,皆屬人生論之範圍。

    從五十學易而知天道,則由人生論而進入宇宙論,窮大極深,沛然充實不容已。

    《論語》《憲問篇》:“子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蓋自信己所獨知,而傷人之莫喻,托于天以緻嘅。

    聖懷恻悱如此,當是五十後語也。

    從前對于人生本性之體究,或有未徹在,孔子五十以前,于人生本性之體究,固極真切。

    《論語》《雍也篇》:“子曰:‘人之生也直。

    ’”案直,猶正也,謂人禀正理而生,本無迷妄。

    然人若為小己所拘,則喪失其固有正直之生理,而成乎迷亂,佛雲衆生颠倒是也。

    但孔子未學《易》以前,其于體用不二或天人不二之義,似猶未深透,茲不及詳。

    至五十學《易》,窮徹乾元性海,即于小體而識大體,小體大體二辭,見《孟子》。

    小體謂小己;大體謂小己之自性,即是宇宙本體,所謂天道。

    譬如一漚之自性,即是大海水。

    乃更進而主張成人之能,以弘大天道,《易大傳》曰“聖人成能。

    《論語》曰“人能弘道。

    非道弘人”。

    已引見前。

    此孔子所以超千聖而獨尊也。

    若夫成己成物之道,宏闊深遠,而其宗要可略言者,宗謂主旨。

    要謂要領。

    仁義其敦化,乾元生生化化之德,發育萬物,敦笃而無窮竭。

    《中庸》雲:大德敦化,謂仁德也。

    (敦,笃也,實也,真也,生化不已者,真實之極也。

    出世之教,以生化為虛幻,則其妄見也。

    )吾人禀乾元以生,當體現乾元生化之德,與天地萬物互相暢通于敦笃之大化中。

    孔子之學以求仁為宗,深遠極矣。

    智若川流,《論語》《雍也篇》:“子曰‘智者樂水。

    ’”言智者之樂,如水也。

    水澄明而無障,活躍而不滞,故智之德有似于水,川流長遠而無已止。

    智以天地萬物之感為依據,而極其思維、推論、體察等等勝用,其發展富有,日新而不已,亦川流之象。

    佛家大乘之言智也,曰大圓鏡智,禅徒尤好以明鏡喻心。

    (喻者,譬喻。

    )如佛氏之說則智是空洞而無主,是靜止而非能動,是對外物徒有照用而無思維、體察、化裁、實踐等用,其于孔子以水喻智之旨相較,何止九天九淵之互相隔絕乎?佛氏言智不同于孔,此非枝節之異,而兩家學說之所根據及所宗主與夫理論之各成體系,皆可于其言智不同而明辨之,且兩家短長亦于此可見。

    餘以佛氏思想正是逆生生之洪流,(此意,略見《原學統篇》,可覆看。

    )雖與《易》道相反,亦是人類之慧炬,吾人不妨遊意于斯,惟不可奉為貞常之大道耳。

    國難入蜀,歐陽大師亦旅蜀,曾有一小文責餘掉臂與諸佛抗衡,餘何敢如此?又何取如此?餘之為學,求真理為依歸而已。

    敬以安居,敬者,心專一于理道而靜定,不昏擾,不浮亂,故以敬為居,而居之安,非有所強制也。

    禮以立度,度者,法度。

    人心取像于萬事萬物之軌則,而制法度,若統治者以私意制禮,是乃非度。

    學者詳玩《春秋》、《禮運》、《周官》諸經,當知非聖王不作禮,蓋小康派之妄言,聖王又何能以一人之意作禮哉?其必民主之治,本群衆公意為之,而後為通行之禮耳。

    大哉聖人之道,緻廣大而極深密,成己成物,必由乎是。

    至于格物之學,孔子少時固已多藝,見《原學統篇》。

    五十學易而後,弘闡格物之功用,曰“智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曰“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曰裁成天地,輔相萬物;詳《易大傳》。

    曰位天地,育萬物。

    見《中庸》。

    其于方法論,則有辯證法以觀事物之變化發展,有小辨術以析事物之表裡精粗。

    見《原外王篇》可覆看。

    其注重改造世界,及為滿足人生之物質需要計而倡導格物,若是其深切着明也。

    此在早年,蓋已有定見,及五十後,所見益宏深耳。

    民國初年,國人論東西文化者,有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之區分,其于國學荒迷至此,何論西學?學者須知,滿足人生物質需要,正所以發揚靈性生活。

    惟仁無對,人能體現乾元之仁,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即泯小己之相,而立于無對。

    相字,讀相狀之相。

    惟禮有對而不礙無對,禮,則有物我或彼此之義界,是有對。

    然禮之本意在于自我之外,知有人或萬物,不敢縱我之私欲也,故不礙無對。

    惟智大明周通萬物而無蔽,利用萬物而不系,于物不起貪染,曰不系。

    惟敬可以定命,可以發智,凡夫行屍走肉,形雖幸存而實已不保其性命。

    敬則不昏擾,不堕落,神完氣斂,先賢所謂定命是也。

    敬則專一,故可發智。

    此人生之最高蕲向,聖學之骨髓,萬世無可廢也。

    至于社會政治等思想,孔子早年猶取法禹、湯、文、武諸聖王。

    《禮運》所謂六君子。

    五十學《易》後,始作《易》、《春秋》、《禮運》、《周官》諸經,創明天下為公之大道,餘已于《原外王篇》詳之,此不複贅。

    總之,孔子在人生論方面之見地,惟關于社會政治問題,則五十以後對于以前所持小康禮教乃根本推翻,此外殊無重大改變,祇有逐漸深造。

    然自五十至七十學已大成,則孟子所謂“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庶幾知聖人矣! 附識:餘寫至此,盧生适來,問曰:“先生之言仁、言禮、言智、言敬,發明聖學,至深遠矣。

    人之為學,而不求仁,則常陷于物我對峙之境,不得上達無對,失其生之本也。

    然知仁而莫知禮,則求體而失用,故次于仁而說禮欤!”餘曰:聖人作《春秋》、《禮運》、《周官》諸經,其于禮制則主張掃除少數人侵削天下最大多數人之亂制,俾萬物互相比輔而皆得其所,先聖欲使天下無一夫不得其所。

    得其所者,謂天下之人人,各得展其所能,各得足其所需。

    故禮與仁實相為表裡,吾子可謂知聖意矣。

    後儒言禮,專在個人立身、操行處說,此固重要。

    然聖人言禮,不僅為個人自修言,而凡治國平天下之創制,以及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經綸,無不在禮化之中。

    經文具在,可考也。

    後儒恒言“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而不考聖人之禮制,則仁道終無由實現,後儒未之思耳。

    盧生曰:“先生雲禮則有物我或彼此之義界,敢問義界一詞作何解釋?”餘曰:義,猶理也;界者,猶俗雲界線。

    合理的界才,曰義界。

    吾言禮是有對者,正以其物我或彼此之間有一個合理的界線存在故耳。

    又複須知,義界一詞實含二義:一曰天屬的義界。

    如親子之間有尊卑的義界,而孝慈之禮行于其間;兄弟之間有長幼之義界,而友恭之禮行于其間。

    二曰非天屬之義界。

    此乃寬泛至極,如夫婦之間有匹偶之義界,而和愛之禮行于其間;朋友之間以志同道合為其義界,而規勸等禮行于其間;至于個人與團體之間有集體與分子之義界,而兩利之禮行于其間:或因特别情形,分子有受損,以顧全集體,譬如拔一害牙以利全身。

    團體與團體之間亦有分職等義界,而有禮行乎其間,不待言。

    此乃不勝舉也。

    盧生曰:“禮是有合理的界線,謂之義界,仁便無界線,然則仁與禮亦相反相成欤?”餘曰:然。

    盧生曰:“先生之言智也,曰周通萬物而無蔽,利用萬物而不系,此境界極高,直将德慧與知識融成一片。

    ”德慧一詞,見《孟子》。

    先哲言最高的智慧是與道德合一,以其無雜染故。

    通常所謂知識者,實非德慧。

    餘曰:子真達人矣。

    盧生曰:“惟敬可以定命,此意亦會得,而不能深。

    ”餘曰:日用間總須有時收斂精神,勿太浮散,久之,自然深會得。

    汝自返觀,雖終日看書用思,應事接人,而實以浮氣粗心去對付,此便是浮亂。

    當浮亂時,汝之性命何在?不是行屍走肉,是什麼。

    敬與仁都是人生返于本源,得大歸宿處。

    盧生聞之,惕然。

     孔子早年五十以前。

    修《詩》、《書》、執、《禮》四部之業,執字,應讀藝,謂格物之學。

    詳《原學統篇》,可覆看。

    《中庸》雲“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是也。

    孔子亦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

    見《論語》《述而篇》。

    朱子謂“老彭,商賢大夫”,“蓋信古而傳述者也”。

    故孔子以之自比,而昔儒亦有說老彭為二人,老謂老聃,彭謂彭铿也,此蓋無稽之談。

    王船山曰:孔子雲“竊比于我老彭”。

    我者,親之之詞也,必觌面相授愛者,非謂古人也。

    此解我字,甚是。

    但船山以老彭老聃皆為周太史儋之别名,蓋孔子所從問禮者,此說大誤。

    《史記》《老子傳》明說老聃與太史儋之年代相隔甚遠,馬遷雖載此異聞,絕未肯定老聃即史儋也。

    “孔子問禮于老”,出自莊子寓言,本不可信。

    且《莊子》書中稱孔子見老聃者有二處:一、言孔子南之沛見之。

    一、言孔子西适周見之。

    老聃如是周室史官,何為南居沛乎?餘嘗與鐘鐘山教授言及此,鐘山亦謂船山于此未深考也。

    餘案《禮記》《曾子問篇》“孔子曰:‘昔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雲雲。

    據此文則老聃蓋有二:一、為魯國之老聃,孔子與交遊者。

    《曾子問篇》載其片言,猶可想見其人為精于古禮之純儒。

    二、為著《老子》書之老聃,是為道家之祖,《史記》稱為隐君子。

    《莊子》《天下篇》以之與關尹并列,決有其人。

    《天下篇》叙論諸名家之學有學術史性質,其人之名氏與學派皆赫然可考,何至憑空僞造一老聃列于其間乎?餘謂作《老子》書之老聃當是南方小國之逸民,後來其國沒于楚,故六國時人多以老子為楚人。

    餘斷定著《老子》之老聃其出生時代後于孔子,前于孟子。

    《論語》記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可見孔子早年,社會文明之象猶有西周遺風,雖文而未緻全失其質。

    )此是孔子早年語無疑。

    其後感文勝之弊,(文太勝,而淳實之風已蕩盡。

    )始有“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之歎。

    (彬彬,猶班班也。

    謂質而有文,不至俚野;文而有質,不至華僞。

    如此,方是君子。

    孔子惜其時無君子之風也。

    )此蓋孔子晚年語。

    老聃稍後于孔子,故其厭惡文勝與詐僞、貴貨等風習,更甚于孔子。

    由《老子》書玩索其世運之感,而知老聃生于春秋、戰國相替代之際。

    (前者替而後者相續,曰替代。

    )老書中所雲難得之貨與嗜欲、智巧之滋張,皆文明時代之征象。

    孔子晚年尚未至是也。

    故謂老聃稍後于孔子。

    船山信《莊子》寓言,以為“孔子問禮于老”,不謂之疏于考證不得也。

    至《孟子》書明明曰“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曰民“救死而恐不贍”(贍,足也。

    言人民窮餓,至欲救死,而其力不足以自救也。

    )文物凋敝,社會崩潰,尚何文勝可言?以《孟子》書與《老子》書相對照,則老聃前于孟子,絕不容疑。

    總之,孔子同時有一老聃是魯國好古之儒,而為孔子之友。

    孔子竊比之老彭,即此老聃也。

    至于著《老子》書之老聃,其出生當後于孔子,己說如前。

    《史記》載謠言,或謂即李耳、或謂即太史儋、或謂即老萊子,皆不可信。

    餘于前文曾說過。

    “述而不作”固是聖人之謙詞,然學術發展決不偶然,後聖偉大之創獲,其所發見與成就,為從前所未有,故曰創獲。

    恒由前聖之積累,導其開悟,為其造端。

    孔子嘗曰“溫故知新”,此其經驗語也。

    溫故雲雲,見《論語》《為政篇》。

    溫者,深心尋釋而不疏忽也;故,謂古學;新者,已所先未有知,而今創知之謂。

    此言能深玩古學,則不獨了解古義,乃常引發自己新知。

    餘案新知發展可分兩途:一、于古為相承。

    二、于古為相反。

    相承者,依據古學或師說而推演之,益以宏闊深遠,其猶子遊氏之儒能傳《禮運》,子夏氏之儒能傳《春秋》,老聃之後學有莊周,釋迦之後學有龍樹、無着,若此類者,雖複繼述先師,而實創開新學派矣。

    相反者,研究古學而終有弗契,遂别辟天地,如孔子之後有諸子百家,其反儒不必有當,而其自所獨聞處,不愧為人間智矩。

    蓋諸子之學,各有見于宇宙之一方面,《易大傳》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諸子之謂也。

    要之,精治古學而或與之相承,或與之相反,其為啟發新知之助則一也。

    餘平生服膺孔子溫故知新之訓,常以為學窮今古而時覺古之所謂大道者,今猶不見其可易。

    (略舉一二例。

    如《論語》曰“人之生也直”,此先聖見道語也。

    今人倘謂人性本不直,則自我檢讨之提倡,根本用不着矣。

    又《禮運》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今後何可易之乎?此等例實不可勝舉。

    )今之所發見為新理者,初未嘗謀之于古,然試以稽之于古,則又未嘗于古義絕無合處。

    (今之新民主政治,任何部分領導者,皆必慎重群衆或人民公意,與之結合一緻。

    古時立君主政,本不知有民主制度,然考其君字之本義,則君者群也。

    蓋古時本以君主當與人民或群衆共利害,同好惡,易言之,即與群衆站在一起,不可超出于群衆之上而孤行己意,故曰君者群也。

    是則今之新理,不期而與古義有合者,此可謂之附會欤?舉此一例,以見其概。

    )若乃宇宙萬變,人類之經驗日益豐富,學術日益精密,新理之發見日益廣博,其為古學所不及窺者何限。

    然試尋其源,則古學往往有造端之功也。

    是故學窮今古,不獨可以開拓胸次,免除悲今懷古,或尊今薄古等成見,而一因乎自然之演變,以體察之。

    (免除二字,一氣貫至此。

    )而尤幸者,通古今之變,乃見夫理之随時地而異者,非理之至普遍者也。

    若夫至普遍之理,則行之一時,行之萬世而皆準,推之西海,推之東海而無不合,(如《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即最著之一例。

    又如《大學》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财恒足矣。

    ”案生者衆,謂生财由民衆自主,而合衆力以生之者也。

    群品優,則孳生少,故食者寡。

    衆志成城,故其工作疾速。

    為者,猶雲工作。

    用财寬舒,則人皆樂其生也,此理豈有不遍者乎?總之,普遍之理,舉例則不勝其繁。

    )是乃于萬變中見貞常也。

    餘之言此,世或诮為愚鈍,則亦任之而已。

    詩書藝禮四部之學,是乃上自堯、舜,中曆禹、湯,下逮文、武、周公,悠悠千餘載,衆聖疊興,先後積累之精神遺産,展轉傳來。

    孔子早年蓋專力于此,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見《論語》《述而篇》。

    敏,速也,謂汲汲以求古學也。

    惟其稽古之勤,故取精多,謂吸收古學之精英甚多也。

    若古學之謬誤處,與不适于後世者,自舍棄而弗取。

    用物宏,物者,謂古學所集之資料豐富,其用宏大。

    其學乃極乎大成也。

    今考孔子倡導格物,如裁成天地輔相萬物等論,宏深至極,則古之藝學有以啟之也。

    孔子之社會政治思想始希小康,終乃創發天下為公之大道,則古《詩》、古《書》、古《禮》之學有以導之也。

    由太史采集之《詩》而念人民之怨聲,由古《書》古《禮》而知少數人統治天下大多數人之亂制,不可以久。

    非溫故無以知新,惟好古乃能創作,孔子之所承藉者,深遠而博厚,自五十以前,蓋已立大成之基矣。

    孔子五十學《易》後,便将他從前所蘊蓄各方面的思想都開擴出來,而融會貫穿,極變化之妙,以造成偉大的體系。

    其語子貢,自道不是以博聞廣記為學,而曰“吾道一以貫之”,此蓋五十後語也。

    孟子稱孔子集大成亦本之七十子遺言耳。

    孟子穎悟高,惜其于古今學術不肯究,非真能知孔子也。

    此中不及詳。

     靈性生活之涵養,莫善于詩與禮、樂三經。

    孔子删《詩》始于周之二《南》,或者太史采《詩》之制始于文王或周公。

    周以前之民謠猶未達于史氏欤。

    孔子創作之《禮經》,今可考者,《周官》、《禮運》包絡天地,經緯萬端,要以治道為主。

    兩經均被後人改竄,《禮運》尤甚,說見上卷。

    而涵養性情之奧義,惟《禮記》略可探尋。

    《大戴禮》亦有可征。

    司馬談言“六藝經傳,以千萬數”。

    《禮經》之亡失者決不少。

    兩《戴記》本漢人所采錄,雖存有孔門遺說,非精抉擇者,則不辨其熟為聖言,熟為六國迄漢初儒生雜集之文也。

    至于《樂經》,則自漢以來不見單行本,唯《禮記》中有《樂記》一篇,其中精義非聖人不能言也。

    然則居今而欲求《詩》、《禮》、《樂》三經中涵養性情之奧義,卒苦無文征,亦惟求之于《戴記》及《論語》,以見其旨要而已。

     孔子曰:“興于《詩》,興,起也。

    《詩》本性情,其感人也深,足以使人發起向上與率真之念而不流于虛僞。

    《帝舜》曰“《詩》言志”。

    志者,心之所存主。

    如恻隐之感,良知之明,皆未嘗昏昧者,是謂心之存主。

    若本無此志,而以浮華小慧,求工聲調,或故艱澀其詞以炫異者,則靈性鑿,而非聖人之所謂《詩》矣。

    三百篇而後,餘最愛淵明、太白、杜甫,三君子皆任真者也。

    然淵明沖遠,未免離群;太白才高放懷世外;杜公深情,與民同患。

    惜乎生名教束縛甚深之代,未能抉破藩籬,領導群倫也。

    立于禮。

    禮,以敬慎為主。

    敬慎即常收斂其身心,而不至怠慢放馳,故有以卓然自立,而不為私欲所搖奪。

    朱子注此處雲:不為事物所搖奪,事物二字欠妥,人生未有一瞬一息可離事物而獨立也,事物何嘗搖奪吾人,吾人不自敬慎以擴其良知,故為私欲所搖奪耳。

    如見險難而思苟免,非險事足以搖奪人也,直由人有苟倫避險之私欲,乃不能戰勝險難耳。

    成于樂。

    ”樂者,和樂也。

    正和樂時,渾然無物我分别,而吾人與天地萬物一體暢通之血脈,于此可驗也。

    人能以樂自養,(此中樂字,讀約。

    )常不失其和樂,則人道完成,而人生乃立于無對矣,(通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對之有?)故曰“成于樂”。

    自“興于《詩》”至此,見《論語》《泰伯篇》。

     聖人以涵養靈性歸本三學,《詩》學、《禮》學、《樂》學。

    其神識深微極矣。

    後有達者,其忍忽而不究欤? 老聃之徒毀禮,其所謂禮乃統治者别上下尊卑之等,而立制度、儀文,使群衆習而安之,不敢萌叛上之志。

    故老曰“始制有名,此制字,猶作也。

    始制名者,即正名定分,所謂上下尊卑之等是也。

    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

    統治者既有尊名,而立乎天下大多數人之上矣。

    将侵削庶民,而為衆怨之府,夫亦将知止乎!此見《老子》三十二章。

    統治者以私意制禮而束縛群衆,必非群衆所心服也,老子以禮為“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見《老子》三十八章。

    誠有卓見。

    近世毀孔子之禮教者,其說亦本之老氏。

    然統治者所制之禮,孔子已先乎老氏而作《春秋》、《禮運》諸經以破斥之矣。

    夫統治者所制非理之禮,與孔子之禮教本截然不同旨,而老氏弗辨也,乃混然曰“禮者忠信之薄”雲雲。

    誠如是,則孔子欲以禮涵養性情,非大妄欤?近人莫救老氏之失,又集矢于孔子,甚矣其蔽也。

     或有問曰:“孔子所言之禮,其義雲何?”答曰:禮者以天理為源,而非敬以自持,則鮮不離其源也。

    中國古代聖王以禮設教可謂禮治之國,其禮治之現模可總分為二方面:曰制度,曰儀文。

    此中制度一詞,涵義寬廣至極,略言之,古代所謂名分或上下尊卑之等,亦雲名教,此是古時一切制度、儀文所依據之根本原則。

    如群制、(猶言社會組織。

    )國體,以及經濟制度、政治制度與一切牽天系地之事,無一不屬于禮之範圍。

    雖亦未嘗廢法,而法亦統于禮,不許棄禮而任法也。

    禮之無所不包,曾滌生亦粗有所見。

    王闿運推滌生能識禮,遠過康成,則妄言耳。

    闿運本文人,未通經義也。

    至于儀文方面,則《中庸》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者,皆儀文也。

    儀文所以納人于禮化之中,使其習慣成自然,用意甚深,世儒知禮意者鮮矣。

    向後世進大同,孔子新禮治之精義急待發揮。

    若夫古代之名教與制度、儀文已成過去,學者好古而未可食古不化也。

    洪惟孔子創作《春秋》、《禮運》、《周官》諸經,廢統治與私有制,而倡天下為公與天下一家之大道。

    制度、儀文一切随時更化,改革舊禮而為後世開新運,名教不複師古,其骨子則禮以統法,蕲至乎禮化成,而法措不用,深遠哉!吾不得而贊之矣。

    吾欲作禮書而年力己衰,無能為矣。

    欲聚三四青年講明此學,而青年有志于古學者亦未可得。

    吾言至此,不覺枝蔓。

    吾所痛者,自康成以來,治禮經者祇以制度、儀文為禮,而不知禮有其所從發之源,直将《禮經》作法典條文看耳。

    餘謂禮,以天理為其源,則有《禮記》、《樂記》篇可據。

    《樂記》始見天理一詞,學者不容忽也。

    夫理者條理,通内外而一如。

    内,謂心。

    外,謂一切物,即自然界諸物與人事,皆謂之物。

    一如者,謂存于内者。

    如其在外;存于外者,如其在内。

    通内外而一之,互不相異,故曰一如。

    在外,謂軌範;在外者,謂事物之軌範。

    軌範即是理。

    在内,謂識别。

    識别即是理。

    自内發之識别,即由外物之軌範感攝于内,而相應合為一者也。

    是故内外似二而實不二,不二者理也。

    理備于天,天者,本體之名。

    故亦曰天理。

    天理亦本體之名,《易》雲乾元是也。

    本體涵備萬理,故以天理名之。

    心物萬象,皆天理之散著者也。

    陽明說理即心,伊川說理在物,各執一端,皆未是。

    餘謂理即心亦即物,說見《新論》壬辰删定本。

    此問題甚大,餘猶未及詳闡。

    然則心無非理,物無非理,吃緊。

    理無定在而無所不在。

    吾人體認天理,以創造世界一切制度、儀文,随世變易,無有滞礙。

    大禮行而群情暢,天地位,萬物育矣,猗欤休哉?故曰:禮者以天理為源,其源深遠。

    故人之為禮,有本而不可亂也。

     或複問雲:“如公之論,心無非理,物無非理,宇宙人生渾是衆理之聚。

    雲何制禮者,有不根于天理乎?”答曰:古者制禮之權操于專制之大君,欲其不以私意而妄作非理之禮,殆不可幾也。

    若由群衆公推賢而有德有學者,因人情之大公至正而制禮,則無妄作之患矣。

    夫制禮當由群衆公意,蓋今後必然之勢也,而孔子禮教之第一義,在涵養靈性。

    故以禮為人極之所由立,第一義,借用佛典名詞。

    義最上故,曰第一。

    立于禮之立字,其義深遠。

    此非明于禮之源,得為禮之要,将不可能也。

    為禮之為,是自修義,謂修行其禮也。

    禮之源即是天理,為禮之要在居敬以存天理。

    居者,謂若以敬為安宅,而不舍離之也。

    《曲禮》曰:“毋不敬。

    ”此一語包涵《禮經》衆部而無所遺,《曲禮》,篇名,《禮記》之首篇也。

    “毋不敬”,則其開宗明義第一句也。

    猶之“思無邪”一語,包涵《詩經》三百篇而無弗備。

    參考《論語》《為政篇》。

    居敬者,謂恒一于敬。

    持續而無間斷,故曰恒;寬舒而不待勉強,故曰一。

    敬之功至于恒一,則怠慢邪僻等等雜染永伏而不作。

    伏者,滅除之也。

    “清明在躬,志氣如神”,禮可以涵養靈性,此其驗也。

    “清明”雲雲,見《禮記》《孔子閑居篇》。

    怠慢邪僻俱無,故“清明在躬”。

    志正而固,則浩然之氣充塞乎天地,故曰如神。

    神者,虛靈而無滞礙之謂。

    夫禮,蟠際天地,言天之高遠,地之博大,莫不有禮行乎其間。

    《樂記》雲“極乎天而蟠乎地”是也。

    經緯萬端。

    《莊子》所謂“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

    見《莊子》《天下篇》。

    以是贊禮,庶乎近之。

    然複須知,禮之用雖無所不在,要以涵養靈性為宗極。

    宗者宗主,極者至極。

    禮以涵養靈性為主,且必至是,而後禮之用方臻至極也。

    人失其靈性,即失其所以為人,可無懼乎?《樂記》弘闡《曲禮》“毋不敬”之要旨曰:惰慢邪僻之氣,不設于身體,設,猶流布也。

    吾人或有一息而不敬,則惰慢邪僻之氣便萌動,漸流布于身體,此非密于自省者不知也。

    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氣。

    耳目鼻口官能也,心知則身之主也。

    百體猶言全身,此總身心兩方面而言也。

    案《樂記》言順正者,即居敬以存天理之謂。

    天理為氣之帥,故氣亦剛大,無有怠慢邪僻,是謂順正也,吾人發揚靈性生活,其道在斯。

    孔子立于禮之言,學者切忌悠忽弗肯究。

    立之一字,義至深遠。

    必不失其靈性生活方是卓然自立,盡人道而無虧也。

    禮之源即是天理。

    為禮之要在居敬存天理,以帥其氣,然後怠慢邪僻不作而靈性茂焉。

    自老氏之徒,不究《春秋》、《禮運》諸經,妄以孔子之禮教混同于統治者所制之禮教。

    後之學者,将于孔子立于禮之言唾棄弗顧矣,而肯服膺其義乎?餘猶有言者,《春秋》、《禮運》之新禮說,大概重在建立“天下一家”,“群龍無首”之制度。

    經文雖遭竄亂,而其大旨猶可尋也。

    “天下一家”,見《禮運》;“群龍無首”,見《易經》。

    無首者,太平世之盛軌,雖未易驟緻,人道當以此為鹄也。

    七十子相傳,《易》為五經之原,《禮》與《春秋》諸經,皆以《易》義為根據。

    若夫禮之源,源,謂天理。

    與居敬存天理之要,凡所以涵養靈性者,孔門必更有經傳詳之。

    司馬談言“六藝經傳,以千萬數”。

    孔子之《禮經》必不止《禮運》、《周官》二部也,惜乎亡失太多,無可考矣。

    然《論語》、《禮記》諸經藉中時有微言散見,含義宏深,微言者,微少之言。

    疏通發揮,存乎其人矣。

    《禮記》所載多古之《禮》說,而孔子之新義亦時見焉。

    貴乎抉擇。

     附識:宋儒言天理,而戴東原謂其以意見為天理。

    宋儒言主敬,而陳白沙惡其太嚴也。

    然《易》雲天則,則,猶理也。

    《樂記》言天理,《論語》暨群經言敬者,屢見不一見。

    自昔未有疑聖人以意見為天理,讀《論語》而玩味聖人之生活亦未有疑聖人為過嚴。

    論者謂戴氏未識天理,白沙于孔曾點尚遠隔。

    言無曾點沖曠之抱,而惡宋儒之嚴,非善學者也。

    此評雖不無是處,然陳、戴二子之言,究未可完全忽視也。

    此中不及論。

     孔子言人生涵養靈性之道,而歸本于《詩》、《禮》、《樂》三學,此是導其情意于正大之發展,即情意莫非靈性之流行也。

    情者感情,意者意志。

    若以抑制情意為道,此道字,謂修養之術。

    則情意受損,而有離于情意之靈性可孤行乎?宗教之禁欲主義,禁欲,即是遏絕情意。

    孔子在古代早已知其非。

    非天縱之聖,能若是乎?近世以孔子之禮教為封建思想,此乃以古禮與孔子之禮教并為一談,實漢以來群儒之誤也。

    餘生性疏野,年十歲,便好打荒山古寺菩薩。

    弱冠投軍革命,最不喜禮法,甚愛老、莊之簡脫。

    後來悟《大易》,而探尼山之緒。

    (孔子居近尼山,故以此稱之。

    )由《易》而玩《禮》,始于禮而深會焉。

    嘗欲作禮書,以忏前愆。

    偏見易逞,正學難窮,非禮毀聖者,無易由言也。

    譬如良藥自吃之而利,且勸人吃,是兩利也。

    自不肯吃,廣勸人吃,利人亦自慰也。

    自不喜藥乃毀絕之,人莫得此藥,則其罪不可逭矣。

     《禮記》《樂記》篇之言人性也,大體述聖言,而不無竄亂,茲節其文,而附注如次: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惡,注意。

    而反人道之正也。

    ”注曰:佛氏以貪、嗔、癡為萬惡之本,号曰三毒。

    貪者貪愛,俗所謂好也;嗔者嗔患,俗所謂惡也;癡者迷問,是常與好惡同起者也。

    佛氏主張斷三毒,斷者,滅盡之謂。

    而《禮記》述孔子之義,不曰斷而曰平,此是儒釋天淵懸隔處。

    儒學則以情欲不可絕,惟導民以禮樂,使其情欲皆順于禮之序,樂之和,而一由乎正當之發展,則人将皆返于人道之大正,何至流于貪、嗔、癡三毒而失人性乎?平好惡者,好而循其自然之則,不流于貪染,如《關雎》好色而不淫是也,惡而順其當然之理,如不遷怒,不宿怨是也。

    夫好惡平,情欲不亂,則好惡、情欲莫非天性之流行也。

    斷好惡,絕情欲,而天性亦滅盡矣,故佛之道是以反人生為道也。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

    ”注曰:此中靜字,不與動對,蓋即動即靜也。

    世俗見物,動便不靜,靜便不動,此由日常執物之見,妄将動靜分離耳。

    然未可以此謬見而測性也,性乃流行無息,湛寂不亂。

    湛寂而流行,是即靜即動也;流行而湛寂,是即動即靜也。

    今從靜之方而說,而實含動義,以動靜本不可分離故。

    問曰:“動靜本不離,雲何特舉靜以攝動耶?”攝者,包含義。

    答曰:動靜雖本不離,而靜實為動之君,若動而無靜,則所謂動者,将為浮動,浮動且成乎亂矣。

    故曰靜者,動之君也。

    《論語》《雍也篇》曰“仁者樂山”。

    夫山,至靜者也,大定者也。

    定靜二字,可通用,亦或有别。

    通用者,定即靜也;有别者,則以靜分淺深。

    如《大學》雲“定而後能靜”,則靜深而定淺也。

    如佛典說佛常在定中,則此定乃造乎其極與通常所謂靜者不可同年而語矣。

    《論語》言“仁者樂山”,則以仁者靜定如山,其樂在此耳。

    是乃孔子之自道也,可見孔子直得其本性真靜之極。

    至矣,盡矣,無以複加矣。

     天之性也者,言人生而靜者,是其天性本來靜也。

    人心常昏擾不靜者,王陽明所謂随順軀殼起念故耳,非其天性上有昏擾的惡根也。

    其曰天之性者何?之字是語助詞,當以天性二字作複詞。

    蓋就天之在人而言,即名為性,非性與天為二也。

    天性者,本體之名。

    本體不是超脫于吾人而獨在,祇為言說方便,不得不推出去,假說為天耳。

    天性二字,可合用為複詞,亦可單言天,或單言性。

     古今哲學家窮究人生所由始。

    或說有流動之真源,其實流動不已者正複湛寂不擾,而說者未悟及此,乃偏執流轉相,以為吾人本命如是,相字,讀為相狀之相。

    本命一詞,見《大戴禮》,生之所從受,曰本命。

    則人生無深根固蒂之道,古詩所以有“飄如陌上塵”之歎也。

    或說人生實相本來寂靜是謂無為。

    實相,猶雲實體。

    佛家以萬物之實體,名曰真如,亦名無為。

    無為者,無生即無滅,無有流轉,故曰無為。

    然彼無為與流轉相相字,讀為相狀之相。

    流轉相者,佛家名之曰有為,以其方生方滅,方滅方生,流轉不住,故曰有為。

    析成二界,不可融而為一,參考餘舊著《新唯識論》壬辰删定本。

    如彼所說,自是無為常靜,有為常動。

    明明有動靜對立,不得統一之過,彼乃逆流趣寂,高蹈無生,抗拒宇宙生生之大流曰逆流,趨向寂滅曰趣寂。

    蓋大雄氏超人之奇慧,而不惜違反人道之貞常,未可為訓也。

    洪維孔子,動靜合一,而靜以主乎動,可謂建造化之基,立生人之極矣。

    或問:“《樂記》此文祇言‘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卻未提一動字何耶?”答曰:汝既知此處,明明說靜是天性,何須再提一動字乎?六經及《論語》中凡言天道者,皆以生化無息,流行不已言之,何嘗說天是不動的,如佛氏所謂無為者乎?凡千古不朽之學如欲究之,須千磨百煉經過無量層次,最要者是會意于文言之外,完全得他意思,而後返諸吾之所自得來評判他。

    然後與他同不是苟同,與他異不是苟異,學問可輕言哉。

     智慧生于靜,浮動的生活終無由得大慧與深慧,至言不止于俚耳。

    俗人之耳,不堪聞至言,故雲至言不來止于俚耳也。

    真理不顯于雜染之心,雜染之心昏擾,不能悟入真理,故說真理不顯發于此也。

    故知澄靜為智慧之母,學人要須識得此意。

    若夫任世事者,倘無定力,定,猶靜也。

    何可明萬物之理,禦無窮之變乎?魏武善用兵,臨陣如不欲戰,亦靜以制動也。

    此事雖小,可以觀大。

    諸葛公曰“才須學也,學須靜也”,富哉斯言!然複當知,所謂靜者,非枯坐而無所用心之謂。

    靜,祇是收斂精神,無令散亂,使一切雜念或邪思、俗慮皆不得乘機而起,即起亦任其自生自滅,切勿被某一雜念牽引去或糾纏住,猶如太空一任浮雲起滅,而空恒自爾,不受浮雲障礙。

    果能如是,久之,雜念自當由少而漸無,修靜入手工夫祇有如此。

    此中祇談及排除雜念等,而人心不是死物,斷不可委之于無用之地。

    儒家言“心之官則思”,此語義蘊深廣,茲不及談。

    夫人性本靜,吃緊。

    吾人若随順軀殼起念,而昏擾以失其靜,是乃自伐其性,自喪其天也,此真人生墜堕之慘境耳。

    随順軀殼起念是一切私欲與邪迷之根,此王陽明語。

     吾人生命真相唯于靜中體認得。

    孟子雲“上下與天地同流”,此是靜中實證語也,非知解可及此。

    此意難言。

    然學者切忌屏動而求靜,屏動求靜,将趨于出世,而不自悟其非。

    如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是出世也,佛家大乘菩薩觀空不證。

    菩薩,猶言大覺者。

    證字,意義深遠,非可簡單作釋,強言之,蓋于萬物或萬念雖皆作空觀,而亦不住于空。

    (住,猶執着也。

    )不住即不作空解,是謂不證。

    小乘溺于空,而大乘矯之,此其賢于小者也。

    然已觀空矣,雖雲不證,奈已空何?餘于佛法,此中法字,謂其教理。

    好之而未敢以為歸也。

    肇師初得佛經,喜曰“今乃知所歸矣”,我則異彼。

    孔子之道在乎動靜合一,而靜以宰動,此人天勝義,無可易也。

     附識:莊子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往來,即感通之謂。

    與孟子言“上下與天地同流”言上之與天同流,下之與地同流,本無上下可分,而為言說方便,假說上下耳。

    二說截然異旨。

    孟子蓋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不别求絕對精神也;莊子所謂天地精神,實與黑格爾氏所雲絕對精神相近。

    莊子對于天地精神起超越感而皈依之,故曰獨與往來。

    孟子有經世之志,不忍脫離現實,而莊子則否。

    二家之學,其歸根處确不同也。

    莊子之學頗駁雜,此不及論。

     “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

    ”注曰:夫人之天性,靜亦動,動亦靜,惟以靜主乎動故,故曰“人生而靜”也。

    然複須知,人既生矣,則為具有形氣之個體。

    個體與外物相感,則天性之流行于個體中,自然會随順小己而顯其動用,故曰“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

    動用者,天性之動,即有作用,非無所希求也,故曰動用,即此動用,名為性之欲。

    孔子以感于物而起之動,名為性之欲,此中意趣深遠,惜乎二千數百年來經師無有體會及此。

    感物而動,此動正是天人交會而成。

    天人本不二,而曰交會何耶?此等處甚難措詞,玩下文,當悉此中之意。

    揚子雲曰:“人不天不因。

    ”前文曾引過,可覆看。

    此乃根據《大易》乾元始物之義,堅立不可搖。

    倘謂感物時之動,純是具有形氣的個體用事,而非天性之流行,形氣謂軀殼,個體猶言人。

    是則人生感于萬物而起之一切動,皆無所因于天。

    易言之,天已成人,而天性遂絕,譬如水已成冰,而水性将亡,斷無是理也。

    倘謂感于物而起之動,純出天性,絕不受個體影響,此亦是大謬之論,須知,個體感于萬物時,其天性之發,自是随順個體生存之必需,而有所不容已。

    此中必需二字,其義至深且嚴。

    明乎此,則謂感于物時,天性之動不受個體影響者,其大謬不待辨。

    如上分别推論,可見感于物時之動,是天人交會而成。

    吾人固有天性,為能動之内因,外物為緣,以引發吾人天性之動。

    此動由感于物而起,則其緣于吾人生存之必需,而有所不容已,可斷言矣。

    故曰感于物之動,是天人交會而成也。

    孔子以此動說為性之欲,天性,亦省言性。

    而不說為人之欲。

    吾謂其義趣宏遠者,誠以“人不天不因”。

    故人之欲莫非天性之動,學者如透悟天人本來不二,則于孔子以欲歸諸性,而不别言人欲之意,庶乎其無疑矣。

    宋、明諸老先生,以人欲與天理分開,朱子遂有“人欲盡淨,天理流行”之說。

    天理即天性也。

    朱子此語,後儒一緻尊崇,等于佛家之聖言量,陽明、船山亦然。

    船山《讀四書大全說》時見稱引。

    殊不知,欲者天理動發之幾也。

    古釋幾字,曰幾者,動之微,乍動故微也。

    然拔山倒海之勢皆起于微。

    數學起于無窮小,可深玩。

    克就欲上言,何有非天理者乎?如《關雎》之詩人見淑女,則欲得以為偶而已,未嘗有邪穢萌于其衷。

    及其求之不得,仍寤寐思服,欲以鐘鼓樂之,而無邪心焉,始終是崇高純潔之愛欲,不謂之天理得乎?倘謂見淑女而遠之,甚至以見之而若未嘗睹者,謂之道行至高,程子便有此類之事。

    誠如是,則人欲絕而天理亦成為空虛之境,謂有天理流行,吾不無疑也。

    餘嘗言,後儒祇是不識一欲字。

    欲者,乃吾人正感于物時,而天機乍動者也,前雲“欲者天理動發之機”,即此意。

    雖邪淫之徒,當其乍見淑女之一刹那頃,必不至遽興邪欲也,及後一刹那,而過去污習發現,即邪欲動矣,此時确不可謂之欲,乃是習氣乘權耳。

    《關雎》之詩始終是欲之動,而不是染污習氣之竊發,此其所以為天理之至也。

    天理即是人欲,人欲無非天理,去人欲而求天理,天理其可得乎?吾舉此一例,以概其餘,則欲字之本義确定,可不為籠統與淆雜之說所亂。

    而後知聖人言“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真是天理爛熟于胸際,一言而盡天人之奧,後人可以知所歸矣。

    餘平生之學,實事求是,而世莫之諒也。

    吾學佛而有所不能同,則佛之徒群相诟也;吾學儒而與六國暨漢、宋群儒有所不能同,則儒之徒鮮不怪也。

    吾以一葉之舟蕩乎孤海,惟不悚不慧,竭吾之才,上酬先聖而已。

    或有問曰:“公言當感于物時,天性之動亦随順個體生存之必需雲雲,先儒似無有在生存必需處言天理者。

    公意雲何?”答曰:汝仍是将天理人欲分開,故有此疑問耳。

    如人欲在天理之外,則生存必需處自不可說天理。

    于生存必需處,欲之而不過分,亦祇可說無害于天理,究不可說此即是天理。

    先儒之見,大概如此。

    果如是,則天道應是無為,天道者,宇宙本體之名,非謂神帝。

    根本不當有生類出現,此佛氏所以反人生也,如果真正見得,信得天人本不二,天不在人之外,人亦不在天之外,則吾人生存之必需處,如何不有天理存耶?仍就《關雎》之詩舉證。

    男女居室自是人生所必需,欲得淑女為偶,此欲何可說不是天理之動?假若感于淑女之頃便起淫欲,那便滅天理而失人道矣。

    又或初念未有邪欲,初念,謂乍動之頃。

    轉念便動而之于邪,而初念天理之動便已間斷,不可續矣。

    又或後念以求偶不得,至于哀苦不堪自遣,甚或對于淑女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