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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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原拟作《量論》,當立證量一篇者,蓋有二意:一、中國先哲如孔子與道家及自印度來之佛家,其學皆歸本證量,但諸家雖同主證量,而義旨各有不同,餘欲明其所以異,而辨其得失,不得不有此篇。

    二、餘平生之學不主張反對理智或知識,而亦深感哲學當于向外求知之餘,更有凝神息慮,默然自識之一境。

    《禮記》曰:“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鄭玄注:“反躬,反己也。

    ”《論語》錄孔子之言,以默而識之,與學而不厭,分作兩項說。

    學者,即物窮理,知識之事;默識者,默然反己自識也。

    此所雲己者,非小己之謂,乃通天地萬物為一體之真己也。

    默然之際,記憶、想像、思維、推度等等作用一切不起,而大明炯然自識。

    自識者,禅家雲自己認識自己是也。

    陽明所謂“無聲無臭獨知時”,正是此境。

    莊子雲:“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

    ”差可形容孔子默識境界。

    屍者,形容妄想滅盡。

    屍居,謂一切念慮不起,是默然也。

    龍者,古代以其為神靈之物,以喻默然之中神明昭朗。

    淵默者,形容其深靜。

    雷聲者,形容萬化萬動之幾,已伏于靜默中,故靜非死灰之靜也。

    陽明恐未到此。

    餘談證量,自以孔子之道為依歸,深感為哲學者,不可無此向上一着,未知将來有同斯意者否? 《量論》二篇一《比量篇》,二《證量篇》。

    大意略說如上。

    今精力已衰,雖欲寫一綱要而不可能,後有作者能償餘之願,功不必自我成,予何憾焉! 《大易廣傳》原拟分《内聖》、《外王》二篇,宗主《大易》,貫穿《春秋》以逮群經,旁通諸子百氏,斟酌飽滿,發揮《易》道,當為一巨著。

    遭逢日寇,負疾流亡,《量論》未能起草,遑論此書。

    惟幸暮年适承新運,頗銳志述作,顧自昨歲删《新論》畢事,忽感精力疲困,閑居無事,亦不感苦。

    偶一用思,腦悶微疼。

    長夜失眠,尤不可耐。

    人到衰境記憶力減退,向時胸際所含藏而未及發抒者今乃日益失亡,不複可追憶。

    時或考文征義,莫憶來曆,每至苦搜不獲,故《易傳》一書《大易廣傳》,省稱《易傳》。

    今亦決不能作。

    老來遺憾,此為最甚。

    洪惟孔子,集古聖之大成,開萬世之學統。

    雖自呂秦、劉漢以來二三千年,儒生早失其真,而微言僅存于《易》、《春秋》諸經及故籍者,猶可推索其要略。

    餘既不獲修《易傳》,因欲寫一極簡略之小冊為儒學粗具提要,名曰《原儒》,約為三分:一原學統,二原外王學,三原内聖學。

    内聖外王二詞,俟入正文當釋之。

    每下一義,必有依據,不敢逞臆妄說,餘誠弗忍負所學以獲罪于先聖也。

     抑餘尤有言者,晚周所遺一切故籍毀滅于呂秦,廢棄于劉漢,今欲考論晚周學術發展之程度與諸子百家之理論或格物之創見,今皆無文籍可稽。

    《大學》格物,程、朱解為是,謂窮究物理。

    夫秦火之毒,古今共憤,而漢人廢學之害後世猶不悟也。

    漢初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其說曰“夫儒者以六藝為法。

    藝者,知能。

    古言藝有二解;一者,如格物的知識與一切技術,通名為藝。

    二者,孔子六經亦名六藝。

    六經者,《易經》、《春秋經》、《詩經》、《書經》、《禮經》、《樂經》。

    司馬談所雲六藝,蓋專指六經。

    凡經有孔子親作者,有孔子口說,而弟子記之者亦名為經。

    六藝經傳以千萬數,六藝,專指孔子六經。

    見前注。

    傳者,弟子依據經義而推廣之是名傳。

    司馬談雲“經傳以千萬數”,自是親考目錄,而見經與傳各類之書目有千萬數之多也。

    累世不能通其學。

    當年不能究其禮,禮當作理。

    禮理古通用。

    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雲雲。

    司馬談此論,見于其子司馬遷《史記》自序,古今稱誦之。

    其言“六藝經傳以千萬數”本諸目睹,可見晚周故籍非秦火可毀盡。

    蓋遷自稱司馬氏世典周史,其家藏典冊當不少。

    漢興,談複掌史職。

    惠帝、武帝之世除秦挾書律,民間獻書于朝者必多,故談得睹“六藝經傳以千萬數”而歎其博也。

    但談一人所閱家藏及公府之目錄究有限,其散在民間之書甚衆,而其書目為談所不及窺者豈少也哉!且不獨儒籍廣博而已,晚周諸子百家風起雲揚,異幟分途,各為大國,譬如五星麗天,十日并出,光焰萬丈,其作述宏富,自不待論。

    由司馬談見六藝經傳千萬數之言而推之,則諸子百家之書,值漢初惠、武二帝除秦挾書律,其出自山岩屋壁,或獻阙廷,或行民間者必不可數計。

    馬融傳稱武帝除挾書律,皮錫瑞謂惠帝始除此律,馬說誤。

    餘謂皮說非也。

    惠帝雖除此律,而其時距秦禍太近,人情不無觀望,武帝複申除挾書律之令自是事所應有,馬融以漢人說漢事。

    當不誤。

    然事之極可異者,司馬談所睹六藝經傳千萬數,在武帝時似已缺損脫亡大半,或徒存其目耳。

    《漢書》《藝文志》雲:“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

    迄孝、武世,書缺簡脫,書冊腐敗缺失。

    偶存者,其簡編亦散脫不完。

    禮壞樂崩”,此舉禮樂崩壞而言,亦可見先世之學術思想與所發明制作等,皆無可征也。

    聖上闵焉。

    據此,則六藝群書千萬數,司馬談所睹者當為太史博士之藏,或内廷秘室諸目錄耳。

    其書之未壞者亦罕矣。

    考《藝文志》,凡六藝,一百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實則六經皆被漢人改竄,而諸傳記又多出漢世老師或博士手。

    司馬談所睹千萬數之六藝書目,皆是未經漢人竄亂之晚周故籍,乃《藝文志》所不載也。

    《藝文志》所載六藝群書之目,其出于談之後者不必論,若其出于文、景、武諸帝之世,則為談之同時長者或其同輩所造。

    談既是批判古六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