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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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物有則。

    ’一切物都具有法則,非是混亂無理,故吾人能對物起解也。

    佛氏以軌持二義釋物,與《詩經》闇合。

    吾人的知識所以可能,與科學所由成立,實以萬物皆具軌持二義故。

    今雲一切物才生即滅都不暫住,是則一切物從來不曾任持自體。

    易言之,本無物存在。

    物既不存在,自無軌範可求。

    誠如此,知識将不可能,科學亦無安足處。

    此說何可通乎?”今答汝曰:汝興此難,頗有意義,惜未觀其通也。

    佛說凡物皆刹那滅,而又以軌持二義釋物,豈自相矛盾哉?夫釋物以軌持二義者,謂前刹物方滅,後刹有新物生,與前物相似相續,不斷絕故。

    因此,假定一切物為實有,乃可進而尋求物則。

    物所具有之法則或規律,曰物則。

    此依俗谛,肯定世間法,不悖于真理也。

     附識:佛家有二谛義:曰真谛,曰俗谛。

    如物理世界世俗共許為有,佛亦随順世間而說,是為俗谛。

    若乃超越世俗知見,進而求真,是為真谛。

     十一、汝問:“凡物刹刹頓變,似太飄忽無根據。

    ”答曰:否,否。

    變化非憑空忽然而起,定有真源,已如前說。

    真源者,實體之形容詞。

    真源含藏萬有,無窮無盡。

    《中庸》以“淵泉時出”,形容其妙,可謂善譬。

    淵泉,無窮盡者也,以比喻真源。

    時出者,言實體變成大用,生生無盡,如淵泉時時流出無已止也。

    此以比喻大用。

    唯本性具足,實體是大用的本性,譬如大海水是衆漚的本性。

    本性則一切無虧缺。

    故萬變常新也。

     上來談刹那生滅,明一切物都無暫住,以見一翕一辟之勢用,常創而不竭、常新而不守其故。

    易言之,本體流行無有窮盡、無有停滞而已。

    《易》所謂“妙萬物而為言者”,此也。

     凡物才生即滅,理不容疑。

    《易》家姚配中雲,一切事物祇有暫時的存在。

    見姚氏《易傳》《乾卦》篇,今本其意而易其詞。

    姚說猶嫌未透。

    《易》《系辭傳》有言:“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此則明示刹那滅義,何物暫住?夫大變之力刹刹才生即滅,才滅即生,其舍故創新之迅速如此,并非猛疾作勢而然,故曰“不疾而速”。

    又刹那滅故,前物不曾往于後;然由刹刹相似随轉,宛似前物至後。

    故說“不行而至”。

    相似随轉,義見前。

    宣聖微言,意與釋迦異地遙合,豈不奇哉!莊子善發揮《易》義。

    《大宗師》雲:有人怕舟失去,便把舟潛藏在險固的幽壑裡;怕山失去,便把山潛藏在淵深的大澤裡。

    此亦可謂藏之甚固。

    然而夜半喻冥冥中也。

    居然有大力的怪物,喻變化。

    将那藏在幽壑裡的舟、與藏在深澤裡的山,并負之而疾趨,杳然不可索其蹤迹。

    喻變化神速,不可得其端倪。

    舟和山竟都不知所在。

    用語體文翻之。

    此段話,宏闊深遠。

    郭子玄注曰:“夫無力之力,莫大于變化者也。

    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

    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

    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

    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

    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

    我與今俱往,豈嘗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子玄斯解,直由蒙莊以探《大易》,至可玩也。

     凡物刹那滅,佛氏與吾儒《大易》都見此理。

    老、莊深達《易》旨,然餘獨宗《易》,究與二氏殊趣。

    老、莊同為道家,與佛家并稱二氏。

    夫刹那刹那滅,實即刹那刹那舍故生新。

    儒者以此,明人道與群治當體現天行之健,常去故取新自強而不息也。

    儒者至此為句。

    《乾卦》取象于天行健,以明本體之流行其德至健也。

    《說卦》曰:“《革》去故,《鼎》取新。

    ”自強不息,亦《幹》象。

    佛氏以刹那滅即是無常而作空觀,卒流于反人生。

    老、莊雖見到刹那生滅而卒歸本自然,遂至守靜任化老莊修己與理群之道皆以守靜為本。

    因任自然之化,曰任化。

    而廢人能。

    老莊皆無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功,是不悟《大易》聖人成能之旨。

    二氏畢竟偏而失正,茲不及深論。

     大哉變也,微妙難言。

    略彰五義:一、幻有義。

    翕辟成變,刹刹突躍。

    譬如雲峰幻似,率爾移形,頓滅頓起。

    萬有皆是一翕一辟之變耳,雖有而不固定,故謂之幻有。

    率爾,乍起貌。

    譬如風輪乍轉,排山蕩海,有大威勢。

    萬變之詭谲亦猶是,故雲幻有。

    幻有者,繁然大有,無固定相,相者,相狀。

    《易》《大有》之卦,宜玩。

    故狀之以幻。

    此中幻字是形容詞,不含劣義。

    二、真實義。

    萬變皆是真實流行。

    真實,謂本體。

    一華一法界,一葉一如來,法界,謂實體。

    如來者,無所從來故名。

    今用為實體之代詞。

    讵可離幻相而覓實相。

    誰有智者懷寶而迷。

    寶,以喻真實。

    言人不當自迷其真也。

    三、圓滿義。

    大化周流,無往而不圓滿。

    試以文字為喻,如一“人”字必含一切人,簡一切非人。

    否則此字不立。

    故一“人”字已包通萬有而無遺。

    人字如是,自餘無量字皆然。

    莊生言:“泰山非大,秋毫非小。

    ”此非故作奇談。

    從萬有不齊言,便分大小;從萬物并生言,無有孤立,一味平等,何小大之分乎?人亦有言:“攝億劫于刹那,涵無量于微點。

    ”億萬年雖長遠,而攝入一刹那頃;無量世界雖廣大,而涵在一微點。

    大化周流,千形萬狀,互相含攝,一切處無虧欠。

    其妙難思。

    四、交遍義。

    萬變繁興,故說世界無量。

    諸無量界世界,省言界。

    同所各遍。

    無量世界同一所在,各各遍滿。

    非猶多馬,一處不容;如室東隅置一馬,倘于該處層累多馬而置之,乃決不可能者。

    就此等事而言,則交遍之義不得成,故句首雲非猶。

    乃若衆燈,交光相網。

    張千燈于一室,每一個燈光都遍滿于此室内。

    易言之,千燈在一室中層複一層,交相網覆,各各不相障礙,故雲交光相網。

    無量世界,同處各遍,理亦猶是。

    如吾與多人同在北京,俗以為北京是一。

    其實北京有多少人,便有多少北京。

    如張人在北京,其生活與北京交感而日化,确有與李人不同。

    化,猶變異。

    下仿此。

    李人在北京,其生活與北京交感而日化,亦有與張人不同。

    故張李二人各有一北京也。

    世俗以為北京非不一,而張李所攝受于北京者各有不同,遂疑北京不一耳。

    殊不知張李所攝受于北京之不同,正由北京本不一。

    如北京是一,張李所攝受者焉得成異?俗論倒果為因,未可據也。

    總之北京極複雜,不得言一。

    然多數北京在一個處所,各各遍滿,如千燈在一室光光相網,豈不奇哉。

    光光者,以其多故,連言之。

    五、無盡義。

    太極是無窮無盡大寶藏,太極者,實體之名。

    故其流行自無窮盡。

    流行便是用。

    舊稿有雲,即于本體之流行而名為用。

    萬流澎湃,過去已滅,現在不住,未來将新新而起,刹刹故滅新生。

    《易》家所以贊“萬物富有”,《中庸》歎“至誠無息”也。

    如上以五義明變,雖複難窮其蘊,亦頗近之矣。

     餘少時好探窮者,即為宇宙論。

    會世變亟,參加革命而失學。

    其後理舊業,深苦一己之智力有限,思博征載籍。

    而晚周故籍淪亡,間有漢人保存一二單辭碎義,堪資玩索。

    譬如爝火,何可啟大明乎?漢以後文集,求有助于餘之所究者更不可得矣。

    無可如何,旁求佛法。

    曾咨唯識之論于宜黃大師。

    未幾,厭其為懸空之辨析,複上尋龍樹學。

    餘于佛法所專力者,即在大乘空、有二宗。

    然餘于佛家心物之争,并不甚注意。

    此當别談。

    餘所強探力索者,獨在其性相之論。

    佛氏談性相,猶餘雲體用。

    餘之宇宙論主體用不二,蓋由不敢苟同于佛法,乃返而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積漸啟悟,遂歸宗乎《大易》也。

    今将論及佛法。

    實即綜括大乘空、有二宗性相旨趣,而平章之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