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上 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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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可不究也。

    窮理到極其大、極其深處,便覺宇宙人生于萬變無窮之中自有真常不易之理在。

    王弼《易略例》有二語可采,曰:“異而知其類,睽而知其通。

    ”此境界極高,難為不知者道也。

    哲學家有此境界,便知古學亦須參考。

    孔子之眼光最遠大,規模至弘闊。

    吾望治哲學者,對于古學能批判與發揮,使來者研古學得有資藉,便于取舍與變化。

    朽腐化神奇,治古學亦如此。

    未來世新哲學産生,當有資乎是也。

    世有宏通之才,吾望其發古學之長,溫故知新,寫成簡要之冊,以便通行。

    總持大體而不遺,方是簡。

    發揚精粹而生新,方是要。

    學哲學者在乎身體力行,身體者,謂以自身體現真理。

    不必人人從事著作。

    著作必是有所不得已而後可為。

    明代哲人王陽明,能以所學見之事功,此可法也。

    張居正願身化作氈毯,任人踐踏溲溺其上,學孔、佛而得其精神,為神州多支持數十年,為字讀若衛。

    亦聞陽明之風而起也。

    所望來賢,無忘先範。

    仲如聞吾說而喟然。

    仲如以乙未年逝去。

     上來已說人得天而始能立。

    得天者,求仁而得仁之謂。

    人若喪其本有之仁心,即喪其天。

    喪天者雖有人之形,而不成為人。

    周子曰“主靜立人極”。

    又自注曰:“無欲故靜。

    ”餘謂周子誤矣。

    唯得仁,方可立人極。

    注意。

    無欲可以求仁,而無欲未即是仁也。

    孔子語樊遲曰:“仁者愛人。

    ”此語甚平常,而平常卻極深遠,非體仁者莫能識也。

    愛人者固必去小己之私欲,而去私欲以外,更有明智與笃厚之深情,視人之休戚為自我之休戚,必将有愛人之事實。

    孔子周流列國,即愛人一念驅之也;及乎不得行其志,而作《春秋》諸經,主張消滅天子、諸侯、大夫三層統治,倡導天下為公、天下一家、群龍無首之學說,為萬世制太平,皆愛人一念驅之也。

    樊遲請學稼,有避世之意。

    孔子教以愛人,非達天德者莫識此旨。

    達天德,見《中庸》。

    達猶體會也,天德猶雲實體之德,說見上。

    晚周六國以後,二三千年間賢儒求仁而不背于孔子者,唯王陽明一人耳。

    此意拟詳之下篇。

    羅念庵、唐荊川并表彰陽明之《大學問》,可謂陽明嫡嗣,餘子皆不足道也。

    宋學以宗孔自居,庶幾尼山宗下之小乘耳。

    佛家有小乘,歸于自利,無有度衆生之悲願。

    此段話姑結束。

     今次當談天何由成、待人而成之微旨。

    天者,實體之稱。

    實體祇有無限的可能,不可謂其一切圓成。

    宗教家以上帝為全知全能,佛家稱真如為圓成,真如,即實體之名。

    真者,真實。

    如者,不變。

    圓者,圓滿。

    成者,成就。

    此謂實體是一切圓滿成就。

    宋明諸儒說到天性或心體,必以為本來具足一切德用,即受佛氏影響。

    餘有一時期亦為佛法所惑,後經多年參究,如果萬物的一切發展都是實體元來儲蓄得完完全全,哪有此理乎?餘肯定萬物有根源,即實體。

    但此根源祇具有無限的可能。

    無限者,沒有限制之謂。

    譬如一粒谷子,若說他将來可能生芽、生根、生幹、生枝、生葉,乃至開花結果,此皆是可能。

    然可能一詞,即有不受限制的意義。

    易言之,不能說谷子的這些可能決定要實現,如不遇人工、水土等緣,将至于一切不生,故可能不一定實現。

    是其不受限制者一也。

    又複當知,即令實現,而仍有不受限制者,如新生之稻芽為壯為弱,農夫選種雖可測其大概,然土質、肥料、人工等等如均不适宜,則嘉種亦不能生壯芽。

    是其不受限制者二也。

    我所謂無限制的可能,其義如此。

    若實體果如佛氏所說一切圓滿成就,則萬物皆禀受實體而成,萬物以外不複有實體。

    譬如衆漚禀受大海水而成,衆漚以外無有大海水。

    如此,則萬物不須自己努力,不須自己創造,唯一心皈仰實體,如皈仰上帝者可已。

    餘實悟、實信體用不二,故對于前哲以實體比拟全知全能之上帝者,皆不能贊同。

    餘主張萬物與吾人各各以自力發展其本體之潛能,本體潛藏無限的可能,名曰潛能。

    其開拓豐富,無有窮盡;其變化日新,不守故常。

    萬物之變化與開拓,皆以自力擴大其本體,《大易》所以尊萬物而贊之曰“大有”也。

    老之返還虛無,佛之趣歸寂滅,惜其不聞《易》道也。

    萬物進化至于人,則其内部生活豐富、創新,與智、德、力種種發育,遂乃建立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大業,人道擴大其本體之偉績,庶幾近于完成,故曰天待人而成也。

    莊子盛贊天道之變化力偉大,而歎人之渺小,甚至說:“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夜将過去而時近黎明,雞即開鳴,是謂時夜。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見《莊子》《大宗師篇》。

    莊子不悟體用不二,以為天在人的頭上,而人則是天之化機所為,人道空虛,唯任造化玩弄耳。

    此等思想最醜劣,不可以訓。

    孔子曰“人能弘道,言人自成其能,足以弘大天道也。

    非道弘人”雲雲。

    此言天道雖是人所禀受之以有生,而人若祇知有小己,自甘卑狹,則天道亦不能使人弘大也。

    誠以天道既是人之所由生,不在人之外,則即人即天,兩即字正明天人不二。

    何可将天推出于吾人以外去,遂至尊大天之威權,而以人為其玩具乎?綜上所說,善惡矛盾之所在本不難尋。

    本體不能隻有陽明的性質,而無陰闇的性質,不能二字,一氣貫下。

    陽明者,心靈也。

    陰闇者,物質也。

    故本體法爾有内在的矛盾,否則無可變動成用。

    法爾,猶雲自然,不可問其所由。

    用者,功用之簡稱。

    老子曰:“反者道之動。

    ”是明于《易》者也。

    然幹陽畢竟統禦坤陰,即心統禦物。

    坤陰畢竟順承幹陽。

    即物随心轉。

    矛盾終于化除而保合太和。

    《大易》《乾卦》說:“太和乃利貞。

    ”貞,正而固也,言太和之道利在正固。

    《易》之為道,利用矛盾。

    《坤卦》中特着陽與陰戰,其血玄黃,曰:“為其嫌于無陽也。

    ”陰侵陽已甚,故不憚玄黃之血,而勇于一戰。

    但戰争究不是正常,陰陽合一而太和,乃是利貞之道耳。

    有人難曰:難者,诘難。

    “先生言乾統禦坤,雖根據《大易》,而《易》之義亦未足據也。

    物質先在,心靈後出現,此不能說心統禦物之一證也。

    神經系統與腦部組織之完善與否,可以決定人之思想力或強或弱,此不能說心統禦物者二也。

    ”答曰:汝所說第一義,餘在《體用論》中辨正綦詳,茲不贅。

    第二義适足證成《易》說。

    《易》說,謂《大易》之說。

    所以者何?《大易》以生命、心靈為一物,此物字非謂物質,乃因言說之便而虛用之耳,意雲生命、心靈本來不二。

    物質之凝成,粗大而固閉,生命力斡運于物質中,不易發露出來。

    《易》之《坎卦》,陽陷陰中,正是表示此象。

    坎,陷也,陽陷于陰中而不得出也。

    其卦第二爻為陽,初爻、三爻皆陰。

    陰為物質,陽為心靈,即心為物所陷也。

    宇宙肇開,物質層成就,生命、心靈不易急遽轉化锢閉的物質而突然發出,正是《坎卦》之象。

    《坤卦》曰“為其嫌于無陽也”,即指《坎》象而言。

    然生命力之潛驅默運于物質中,終必戰勝物質,而破除锢閉以出。

    不有血戰,其能出坎陷乎?宇宙自物質層之锢閉狀态,而卒起巨大變動,有生物出現。

    自是生機體日益進步,神經系統與腦部發展完善,而心靈得以大顯,此乃生命、心靈統禦乎物質之明征。

    故吾子之論,适以證成《易》說,無可推翻聖言也。

    若乃神經系統與腦部本為心靈活動所憑借之機構,此種機構發展臻于完善,則思想力強。

    譬如良工欲善其事,必假利器。

    假,猶藉也。

    何可以此而否認心之統禦力乎?總之,乾統禦坤,陽明統禦陰闇,心靈統禦物質,“總之”至此,皆是複詞。

    心物猶陰陽也,陰陽猶乾坤也,名異而實同。

    以此見宇宙全體大用,本來正固陽明統治迷闇,無有倒妄。

    何必如二氏求不生不滅之境,趨窈冥恍惚之鄉乎?全體即是大用,大用即是全體,體用不二,是義決定。

    陰陽者,從用立名。

    陽以大明統陰,正而且固。

    無迷、無倒,中明正固之德也。

    宇宙人生畢竟不是從迷闇的勢力開發。

    數論、佛家乃至德人叔本華之學,皆不明《大易》之道也。

     有問:“坤之陰闇勢力,易于片面發展,如生物未出現以前,生命力便不得發露。

    《坤卦》言陽之戰乎陰,曰‘為其嫌于無陽也’。

    為字讀若衛。

    上文未及注。

    嫌,猶似也。

    陰偏盛,而陽受其锢閉,不得發出,似乎祇有陰而無陽。

    唯物論便斷定唯獨有物,而心非本有。

    其實,孔子作《易》,早已見到坤之勢偏勝,嫌于無陽,而乃說陽統禦陰者何?”答曰:哲學要綜觀全體,不可劃成分段來看。

    綜觀全體,便從其發展來看。

    宇宙之發展,由物質層而進于生命層,乃至心靈層,顯然是生命、心靈一步一步戰勝物質,而卓然顯露出來。

    上極乎人類,飛躍而升,《乾卦》九五之象。

    則生命、心靈之盛,庶幾光焰萬丈。

    以實際生活言,人具七尺之軀,乃舉天地萬物以奉之,疑于泰矣。

    泰,滿足之貌。

    然人終不為物欲所迷,視思明,聽思聰,聲色莫能亂其耳目,而中懷澹然。

    至于功能偉大,則已奪造物者之威柄,殆将實現孔子“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

    以内部生活言,則《易》《乾卦》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雲雲。

    按此文蓋七十子稱美孔子之德用也。

    有問:“孔子為出類拔萃之大聖,非人人可為孔子也。

    ”孟轲稱孔子“出乎其類,拔乎其萃”。

    出類,言其在人類中為特出也。

    萃,衆也。

    拔者,超拔,言其超越衆人,若參天之松于叢林中拔起,高聳天際也。

    答曰:王陽明詩雲:“個個人心有仲尼,孔子字仲尼。

    自将聞見苦遮迷。

    遮者,遮掩。

    迷,猶惑也。

    衆人所習聞習見者,皆世俗自私自利之詭谲,如名利、權勢等等,不可勝窮也。

    (佛說人皆有四萬八千惑,亦不為過。

    )此等見聞足以掩蔽吾人之智慧而增長迷惑,故自心有仲尼而不能自見耳。

    而今說與真頭面,祇是良知更莫疑。

    ”仲尼的真頭面祇是良知而已。

    此非個個人所本有者乎?良知即是智慧,人人能存養良知而推擴之,以進德修業,誰不是孔子?古代學人尊孔子者,多視為如天之不可升。

    陽明此詩,便指出孔子真頭面是一切人各自本有的,人皆可為孔子,要在斷盡俗根與自強不息而已。

     附識:有問:“《乾卦》言大人之德,未明說孔子也,公乃謂其指目孔子,奈無明證何?”答曰:奚無證?漢儒孟喜曰“大人者,聖明德備也。

    先儒雲:若夫子教于洙泗,夫子,謂孔子。

    利益天下,有人君之德,故稱大人”雲雲。

    孟喜所稱之先儒,自是七十子。

    先儒言《乾卦》之大人是孔子,後學傳授不絕。

    漢世去周末未遠,故孟喜猶能言之耳。

    “大人與天地合德”雲雲,非孔子亦莫能當也。

    複有難曰:“公在《原儒》附錄中‘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以《乾卦》主張革命,創明群龍無首。

    而《乾卦》中大人諸文,則是小康派所增竄’雲雲。

    今又取小康派之說,何耶?”答曰:七十子稱大子之德,是一事。

    小康派在《乾卦》中加入大人諸文,以變亂大道派之革命論,另是一事。

    二事不可相混也。

    自周末六國以至呂政一統,大道學派當有革命運動,《禮記》《儒行篇》明明有革命之儒。

    餘在《原儒》中曾提出。

    秦漢之際,儒家事實皆湮沒,大道、小康二派之紛争不可考。

    呂政焚坑之事,《史記》太不詳,被坑之儒全不傳其姓名。

    司馬談父子并是小康派,故湮沒異派之人物。

    孔子《春秋》本義當是大道派所持守,而小康派反對大道派,則亦宗孔子。

    僞《公羊傳》固是小康之主張。

    孔子有素王之稱,必是六國時小康派所奉之尊号。

    小康派本維持君主制度,但主張有聖德者方可為君,暴君卻宜革。

    孟荀皆同此主張。

    其尊孔子為素王者,即以孔子有人君之德,乃後之為人君者所當取法。

    僞《公羊》傳說王正月雲:“王者,謂文王也。

    其實謂素王耳。

    而言文王者,恐觸漢帝之忌也。

    孟喜說《乾卦》之大人,即引先儒言孔子有人君之德,其意義可玩。

    大道派廢除統治,必不以王号辱孔子也。

    孔門有大道、小康二派之分歧,實為晚周時代之最不幸。

    《乾卦》中稱大人之德用,當是出自大道派,而小康派亦承認耳。

    此數語義旨弘深,今略釋之。

    “與天地合其德”者,言孔子大公至正之心,無偏無私,其德如天之無所不覆,如地之無所不載也。

    “與日月合其明”者,言孔子之明智,如日月之大明、遍照,無有私智,私智之智字,與上明智之智字,截然不同義。

    凡機變權術之巧,皆是私智,而非明智。

    無有障蔽。

    無偏無私,故無障也。

    “與四時合其序”者,言孔子精于格物,深察大自然與人群之變,得其規律而掌握之,足以司大造之權,開物成務。

    開物雲雲,見《易大傳》。

    《易》之辭皆是取象。

    四時變化不已,故取此象,以明自然與人事之變。

    序,猶規律也。

    “與鬼神合其吉兇”者,此中義旨深遠至極,漢宋諸儒皆誤解。

    餘按鬼神,陰陽也。

    神者,人之精神,取以為陽之象。

    鬼,猶魄也,謂人之體魄,取以為陰之象。

    陰陽者,實體變成功用,有此兩方面。

    陰陽變動不居,本無作意,作意一詞,借佛典。

    作,猶起也。

    陰陽之變,非如人之有意識也,故無有起意。

    亦無預定之目的,參看《體用論》《成物章》後。

    唯變所之而已。

    之,猶往也、趨也。

    任其變化之所趨,無定型也。

    夫如是,吾人與萬物遊履乎萬變不齊之中,凡所遭遇,或兇或吉,莫能一緻。

    即此種種不測之吉兇,雖皆本乎陰陽萬變之不齊,而陰陽本無心也。

    聖人與陰陽合德,遇吉則無心于獲吉,遇兇則無心于避兇,唯有揭天地以趨新,鼓萬物以舍故,直合德陰陽、唯變所适已耳。

    大哉孔子!其德用無得而稱焉。

    佛氏不悟此,而歸寂滅。

    道家不悟此,而返虛無。

    宋明諸師名為宗孔,而實相去如天淵。

    上天既以六藝畀予,予悠然有會于聖心,衰年圖述作,未得盡所懷,是一憾也。

     《易》道廣大悉備,其綱要在天人。

    不明天人之故,未可讀《易》也。

    天道成萬物,而萬物以外無有天,此理根也。

    萬物之原曰理根,見郭象《莊注》。

    于此不悟,将于現實世界以外,信有上帝,于變異的現象以外,求有靜止或不變的實體,其謬誤不待言。

    若乃反對宗教與形而上學者,則又厭棄本體論,遂妄計宇宙無根源。

    人智習于淺薄,真理蔽於戲論,餘未知其可也。

    宇宙萬有,不是如幻如化,不是從空無中忽然生有,是故言天道。

    注意。

    天道成萬物,萬物以外無有天,是故尊人道。

    人者,萬物發展之最高級也。

    萬物得天而生,既生則昧于其所由生。

    所由生者,天也。

    萬物既生,則成為閉塞與蠢動之物,不自知其得天而生也。

    昧于其所由生,故莫能完成天道。

    天道既成為萬物而不在萬物之外,則唯有任萬物之自成其能,以完成天之德用,然而萬物尚不足語此。

    唯人也,性靈發露,良知顯現,仁德流行,陽明統禦陰闇,乃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與四時合序,與鬼神合吉兇,始盡人道以完成天道矣。

    懿欤盛哉!執有萬物而不究其本體,本體,謂之天。

    是棄天者也。

    談本體而不悟即人即天、即天即人,便不能悟到天道待人能而始得完成,人能,見《易傳》。

    是于天、于人,兩無所知也。

    天人之際,微乎微乎! 善惡互相違,違者,違反。

    本乎幹之陽明與坤之陰闇兩相反也。

    陽明統禦陰闇,則矛盾化除,而乾坤合一矣。

    人之生也,禀陽明而成性,禀陰闇而成形,存性以帥乎形,存字,吃緊。

    帥,猶主也。

    是謂立人道以弘天道。

    此中不及詳,且俟下篇。

     上來因《莊子》注重反己之意,餘舉中國三大學派,如儒、如道、如自印度輸入之佛,大概不約而同,皆以反己為不二法門。

    不二法門,借用佛語。

    此法字猶道也,入道之門曰法門,猶雲修道的方法。

    三家為道之學,為,猶修也。

    都由參究人生,而上窮宇宙根源,以解釋人生所由始,以決定人生修養之宜與其歸宿。

    故宇宙實體之追求,追者,追問。

    求者,探求。

    在古代各宗中皆為根本問題也。

    道家祖老子。

    老子以人皆含靈禀氣而生,所謂“萬物生于有”也;靈,猶神也。

    氣,物質也。

    有者,神與氣也,下言有者皆仿此。

    神、氣皆依太虛而生,所謂“有生于無”也。

    以上見《老子》四十章。

    無者,虛無。

    太虛寂寥無形,故雲虛無。

    寂寥,見《老子》二十五章,王弼《注》雲:“寂寥,無形體也。

    ”王弼《老子》四十章注雲“萬物皆以有為生。

    萬物皆以有為其所由生。

    有之所始,以無為本。

    虛無生神生氣,故虛無是神、氣之本。

    将欲全有,全有者,養其神,無暴其氣。

    神者,帥乎氣也。

    帥,猶主也。

    必返于無也”雲雲。

    人能去知去欲,返還虛無,則神、氣常全。

    此道家學說之大要也。

    佛家自釋迦氏首以迷闇諸緣說明人所由生,緣有十二種,故言諸。

    于身心五蘊修習厭離。

    人者依五蘊而立名。

    五蘊不外身心兩方面。

    但此言身,則含攝環繞一身的天地萬物或無量世界皆統于一身,所謂色蘊是也。

    厭離,曾解見前。

    至大乘空宗崛起,始建立法界,法界,解見《體用論》,猶雲萬物本體。

    但此雲本體,是以法界為萬物之所依托故,遂說為萬物本體,而萬物不是從法界生也。

    是為不生不滅,寂靜最寂靜,亦雲寂滅、無為,超脫乎心、物諸行而獨在。

    大有承之,說為法界大我。

    此佛家學說之大要也。

    寂靜最寂靜,見《大般若經》。

    心、物諸行,即世間所稱宇宙萬象,亦名因緣法,以其互相為緣而得生故,與哲學家之關系論大旨相近。

    然大乘說心、物諸行是染污性,必須斷滅。

    佛家蓋以體合法界大我為歸宿,(體合者,舍去染污的小我,而投合大我,與之為一也。

    )道家則以返無為其歸宿也。

     佛法畢竟反人生、毀宇宙,餘在《體用論》已衡定之,自信無妄。

    此種思想,與孔子之道亦相反相成,看穿人生壞的方面,庶幾猛省,可以進于孔子敦仁日新之道。

    有天地萬物一體之樂,何必厭離五蘊,而欲投依于其所空想之法界大我乎?孔子四與之德用,非神奇,人人皆可勉而有。

    可勉二字,吃緊。

    人皆有性靈、智慧,何不可為聖人?祇患人不肯自勉耳。

    四與者,與天地合德至與鬼神合吉兇,是為四與。

    人人有四與,将改造現實世界,使成為新新不已、豐富無量、太和洋溢之法界大我,而不是脫離現實世界,别有寂滅的法界大我。

    餘歸宗孔子者在此。

    道家思想,餘在《原儒》下卷駁斥不少,本篇亦多有彈正。

    然餘常言,尚未發老莊之長。

    司馬談曰“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雲雲。

    見《史記》《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談語。

    談不通易而深于道。

    此數語甚深弘大。

    精神專一,孔子之樂山、佛氏之大定皆是此境。

    人能保持精神專一,即其生命常不退墜。

    動合無形者,無形謂虛無。

    心清淨故,其動也龍見,而不改屍居之靜,故合于虛無矣。

    屍居、龍見,均見前。

    贍足萬物者,道家尚自然無為,反對統治,故純持放任主義,不許有力者宰制萬物,唯任人各适其性,各盡其能,而萬物莫不贍足。

    此道家論治化之要旨也。

    孔子亦贊成堯舜無為而治,但不同于道家之無為,蓋以大公之道聯合衆志而為之。

    無私弊,無廢事,是孔子之無為也。

    可玩《周官經》。

    若一切放任而廢領導,則群衆渙散,萬事俱廢,非化道也。

    然不許宰物之意,仍與老子相符。

    又複當知,群衆經過領導之後,人人皆習于互相輔助,每一個人既能自主,又能視人猶己。

    如此,則老氏主張一切放任而萬物贍足之理想,終當實現也。

    但未經過領導,則老子之說不可行。

    孔子作《大易》,體用不二之真理始彰,天人合一之大道遂着,此二氏所未能悟也。

     附識一:今人聞一天字,或疑為天帝,此大誤也。

    儒家古籍以天為實體之名,非上帝也。

    有問:“雲何以實體名之為天?”答曰:天字有多義。

    以上帝名為天者,此天字是主宰義;以實體名為天者,此天字是自然義。

    自者,自己。

    然者,如此;自己如此曰自然。

    窮理至于宇宙實體,不可更問其所由始,祇是他自己如此。

    他字,指實體。

    如有人問谷子所由始,我可答曰:始于稻禾開花。

    此人更層層逐問,我亦可層層作答。

    然而,追根窮底,到了最後之最後,問及宇宙實體,我祇可曰:他自己如此,他字,注見上。

    他是無母的,母,猶因也。

    所以名之曰天。

    此天字,乃自然之謂。

     附識二:人得天而生,乃一切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天之全,以為其本體也。

    得天之全者,天是全體性,不可剖分,故曰全。

    如一粒沙子,即是得天之全,以為其本體,不是于天的全體中得一小分,以成為沙子也。

    沙子如是,而況于人乎?此理極難說。

    仍舉大海水與衆漚為喻。

    喻者,譬喻。

    如甲漚是得大海水的全體以為其本身,并不是于大海水的全體中得一小分以成為甲漚也。

    甲漚如是,乙漚乃至無量數的漚,莫不如是。

    此漚彼漚的相狀雖形成各别,而每一個漚則皆以大海水的全體為其本身,誠以大海水是全體性,不是可随衆漚之形而剖分故。

    注意。

    一切人或一切物各各得天之全,以為其本體,而天是全體性,不是可随人或物各各别異的形而剖分也。

    而天二字,至此為句。

    餘少時讀《中庸》“天命之謂性”,而于命字覺得朱注有宗教意義。

    王陽明說:命者,流行義。

    餘因悟天是流行不已的,故曰天命。

    吾人禀天命以有生,此理無疑。

    但吾人是從流行的全體中得其一小分欤,抑得其全體欤?陽明未有說。

    餘懷疑年久,四十歲後玩《大易》,始決定如今說。

    餘每決一義,皆曆年不淺。

    張橫渠自言其學從血汗中來。

    餘聞修養家用功有文火、武火之說。

    橫渠血汗自是武火,餘則文武火并用,而有悟常在文火中也。

    強探力索,是武火;恰恰無心用、恰恰用心時,此文火也。

     附識三:雲何知天有德用?設問也。

    從人而知之也。

    人得天而生,人生不是憑空幻現,必有天為其本體。

    譬如衆漚不是憑空幻現,必有大海水為其本身。

    人有德用,故知其本乎天也。

    然人或物禀受天之德用,祇可說為人性中或物性中潛伏有種種德用的可能。

    人與物能開導其潛能,而使之發展盛大,則天之德用賴以完成。

    潛伏種種德用的可能,簡稱潛能。

    若人或物不能開導其潛能以發展之,則天之德用亦漸湮廢,卒歸無有。

    例如天有生生之德用,人禀之以成性,則含有萬善的可能。

    自父子間之慈孝,以至天地萬物一體之愛,不獨人性有此潛能,物性亦有之也。

    鳥獸遇獵人,則奔走哀鳴,若警告同類。

    虎狼之暴,而有父子。

    蟻至微小,見同類被人弄死,則相與負死蟻而走,此餘七八歲中,與諸兒童牧牛青山,偃息林下,所親驗也。

    大概鳥獸猶能發天賦之潛能而不能拓展。

    司馬談曰:“夫神者生之本也,神者,生命、心靈之稱,萬物皆禀神而生。

    形者生之具也。

    ”形,猶雲軀體。

    軀體是心靈所憑借的工具,工具不良,則心靈不得發露。

    鳥獸未得改善其生之具,莫由實現天之所賦,此無可責。

    人若不自盡其力,以發展天賦,完成天道,則自棄自絕。

    佛氏所以為衆生起大悲欤。

    為讀若衛。

    孔子與二氏之道,反己是同,舊稱道與佛為二氏。

    而反己之實際,則未可言同。

    為道日損,此老之自述也。

    佛氏斷滅一切癡惑,與老之日損确有大同。

    佛法明明反人生,趣求寂滅,其以日損為道也固宜。

    老莊雖不言出世,而去知去欲,斂其神以返于虛無,人道之存焉者寡矣。

    夫人道不可無知,唯求知周乎萬物、道濟天下而已;此《易大傳》文。

    不可無欲,唯求欲皆當理而已。

    今一切務去,其何以立人道乎?道家求返虛無,返虛無者,非求死後返于虛無之謂,亦非不欲生于人間世之謂,祇因人生以虛無為本,(可玩前引老子“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雲雲。

    )便當使人的生活返還于虛無的狀态,所以要去知去欲。

    有知有欲,便不虛無。

    此詞他處未及注,今補于此。

    便脫離現實,不謂其近于佛氏出世法亦不得。

    然佛法之來,道家首與迎合,而佛氏卒痛擊道家,此何故欤?道家近于出世,而其思想根柢究不是出世法,如紫亂朱,如莠亂苗,故佛氏不得不絕之也。

    然佛氏盡管排道,而道家遠離人道,與佛氏反人生究有相近之嫌疑。

    吾謂二氏同以日損為道,誠不誣也。

     孔子之道以敦仁日新為宗要,宗,謂主旨。

    要者,精要。

    而日損之功亦其所慎修,而不容稍懈。

    損者何?唯常精察小己之私欲潛萌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則非當下損除不可。

    稍一偷縱,将侵害吾之仁心,使不得繼續生長。

    人生縛于七尺之軀,祇知有小己,而不能與天地萬物同流,便喪其大體,則生活之源泉斷絕,無有新生命可言矣。

    故日損者,所以利于仁道之源源不竭、繼長增高也。

    後念之仁繼前念而起,益複長大,曰繼長。

    長字讀若掌。

    仁心發為行事,人人相習而為仁,是乃仁道發展至高度。

    佛氏修諸功德,所以對治染污,所治既盡,盡者,滅盡。

    能治亦遣,遣者,遣除,猶損去也。

    究竟歸于寂滅。

    此與孔子敦仁日新之道,發源本不同塗,歸宿何能一緻?老氏無輔相萬物之誠,托于清淨自正,亦自利而已。

    又複當知,古哲為道之學莫不歸本智慧。

    佛氏義海汪洋,其主旨唯在求得根本智、證真如而已。

    佛家大乘說有二種智:曰根本智,曰後得智。

    根本者,對後得而言。

    根本智唯親證真如,(親證,猶親知也。

    智與真如冥合為一,不起分别,故名親證。

    真如是本體之名,餘釋在《體用論》。

    )後得智依托于根本智而起,祇了解一切事物之理。

    大乘之說止于此。

    餘于大乘說二智不無疑問。

    後得對于根本,若祇有依托的關系,則後得智對于事物的了解力,将别有來源欤?此可疑者一也。

    又自釋迦倡說人生始于迷闇,小乘以至大乘皆一脈相承。

    據此,人生是天然迷闇之物,本無善因,則修行無有内在的動因,憑何發現出根本智來?此可疑者二也。

    餘敢斷言,理見其真,立論自有宗主,雖發散為千條萬緒,自然觸處逢源,都無違礙。

    源者,謂立論之宗主。

    宗亦主也,作複詞耳。

    佛法自有不可颠仆處,餘畢生敬仰;若其缺點所在,自當指出,不敢負先佛說法之悲願也。

     佛家知識論分真、俗二谛,根本智證真如,此屬真谛;後得智了解事物,此屬俗谛。

    然佛法中祇承認根本智是超出世間知識的範圍,是親證真如的正智,無有一切虛妄分别,故名真谛。

    後得智是随順世俗的知識,而假立此智,世俗的知識,是在實際生活中經驗于事物而成者,如說地是地,水是水。

    此類知識,一般人都信為核實不誤。

    可參考《大論》《真實品》。

    故此智攝在俗谛,畢竟不是正智也。

    窺基贊揚二谛義高深至極。

    餘曾有一時期服膺之,後悟體用不二,乃覺其不足取也。

    窺基為玄奘門下第一人。

    根本智唯證真如,而其真如是不生不滅,是超脫乎萬物而獨在,此中萬物,即攝天地與人均在内。

    此誠為諸菩薩獨證之境。

    吾不知親證真如之根本智究是何等智也。

    然佛經言菩提心,菩提者,正覺義。

    吾深信人人有菩提心,但不必說得太神化耳。

     道家排斥知識,唯恐排之不盡。

    老子言“明道若昧”。

    見《老子》四十一章。

    若昧者,默然契合虛無,不起推度、想像等作用,故若昧昧然也。

    此與《論語》所雲“默而識之”的境界絕不可同。

    默識,正是智慧境界。

    智慧契會道體時,祇是默識。

    道體,即指宇宙的全體大用而言。

    如《論語》《子罕篇》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畫夜’”雲雲。

    聖人睹川水,而觸悟全體成大用,浩然流行,息息舍故生新,無有已止,既非恒常,亦非斷滅,妙之至也。

    老子不能有大徹大悟,當亦有所會。

    大概哲人都有智慧,但智的發展有大小淺深之别耳。

    道家以養神為務,智慧即神之流行也。

    然老莊遊心于空虛之域,此其學說所以多病。

     上來論儒與二氏反己之道,皆先述二氏,而後稱孔子,以繩治二氏之失。

    至此,當結束反己之論。

     上來論反己諸大段文中,辨析智慧與知識,粗舉大要。

    但于知識所由成,猶欲補申片言。

    片言,俗雲半言,借用《論語》之詞,明不欲多言之意。

    智慧是性靈的發用,亦可說是本心天然的明幾,明幾之動也微,但其由微而着,則發展盛大,至不可測。

    陽明雲“良知”,即此物也。

    物字作為智慧之代詞。

    前文已說,玆不贅。

    知識發生于外物,古哲或忽視此事。

    此中發生一詞,是引發義。

    外物,是知識生起之助緣,而非正因,但此助緣之力量大極,若無外物,亦決不會有知識發生。

    夫物性闇而無知,本不能自了自識。

    譬如鏡子能照人和物,不能返照自己。

    照相器亦然。

    今說知識發生于外物,何耶?餘非不知,萬物來感乎人,則斯人本心天然之明幾一觸即發,便求深入乎物,了解乎物,識别乎物,乃至發見一切事物變動的規律而掌握之,遂得化裁萬物,改造萬物,制馭萬物,發育萬物,以成範圍天地之種種大業。

    此為赫然彰明之事實,不容否認,何故說知識發生于外物?以上皆設問也。

    此非餘之曲說也。

    須知知識所由成,雖不能排除智慧的作用,佛家言後得智,祇說依托根本智而起。

    依托二字如何說得通?我為佛家着想,(為字讀若衛。

    )應該說後得智對于事物的了解就是根本智的作用,如此說才是。

    若雲依托,則是後得智的了解力不發自根本智,而别有來源。

    此處我有很多話,不及談。

    而智慧作用通過事物以構成深密、精詳、正确的知識。

    深密是二義:深者,深入;密者,細密。

    首先要假定物質是客觀存在,然後決定用純客觀的方法,此中先後不是時間上的先後,祇因義理有分際,假說先後。

    還要随時創作許多輔助感官的工具,于是智慧作用确然舍己從物,即将他自身完全投入于事物中,此中他字指智慧作用。

    。

    而絕不自逞其明,以猜度物,唯順以從物,智慧作用求了解物,祇有順從物之則,而不可違背物則。

    所以能洞徹物的本質,握定物的規律,乃至推而行之為一切創造與事業,皆足證實其所得于物之一切都無一毫蒙昧,都無一毫錯誤。

    至此,則知識才确立,不可傾搖。

    吾人體會知識之完成本由物來引發,而主要條件尤以物是危然客觀獨存,危然,特立之貌。

    其變動自有規律,實使智慧不得不舍己而為純客觀,此實為知識完成之主要條件。

    餘謂知識發生于外物,誠然之言也。

    惟知識之成,畢竟賴智慧作用,不以己度物而順從物則,否則知識決無由成。

    但知識既成,則從外物來感以至知識完成,其時間頗長,而智慧在此長時間内默運于無形中之一切經過,吾人乃忘卻,祇自欣自誇其知識是客觀現實世界的反映,而無視于自身有内在的主動者也。

    此事似可怪,而亦無足怪。

    智慧作用之經曆乎物也,本以純客觀方法為其與客觀現實相符合之保證。

    知識發生于外物來感,完成于符合外物,事效顯著。

    人睹其顯,莫察于微也。

     知識既成,即是權力。

    權力自然要向外發展。

    今後改善人類實際生活,當更集中力量開辟物質宇宙,向外發展之要求方興未艾也。

    古哲含養本源之内心生活形諸文字者,今人讀之,将有莫知所以之感耳。

     莊子憂返己之道廢,逐物之學偏盛,人類有強于物之利,而難免弱于德之患。

    餘謂莊子之言頗有探慮。

    有人言:“科學正為人類造福,為讀若衛。

    何至弱于德?”餘曰:莊子之意并非反對科學,祇不欲人偏趨科學一塗而廢返己之學耳。

    餘獨居深念,今後人類對于道德之研究,上探宇宙人生諸大問題,不可舍棄古代哲學而不過問;下辨人群關系,平正其倫誼,倫,猶類也。

    誼,猶義也。

    義者,宜也。

    類則有分有聚,分而不可渙也,聚而不可亂也,一切求其合理而無不宜。

    則科學已往之貢獻已不少。

    如少數人統治大多數人之問題,富貴人侵削大多數無産者之問題,男人壓制女人之問題,皆人類的大不平。

    若非科學昌明,此等問題恐難解決。

    今後全世界人類當向天下一家之規模而趨進,群與孑之關系求其合宜,孑,猶獨也,謂個人。

    此非一朝一夕所能遽妥。

    亡友張仲如嘗言及此,餘甚同意。

    猶望社會科學家留心儒學中關于人生與治道之義旨,以與今後新社會科學之原理相斟酌。

    至于古代哲學,餘不主張廢棄者,非有好古之癖也。

    道德之根源不可不博研古學,朽腐化神奇,土石藏寶物,其廢料當舍去,其優點宜融會也。

    道與佛同破除天帝,而猶未脫離宗教窠臼。

    佛氏本宗教也,道家非宗教,但未全脫。

    佛氏明明持多元的神我論。

    衆生各有一神我,故曰多元。

    有責餘者曰:“人生有無靈魂,畢竟不可知。

    何必諱言神我?”予答曰:吾侪言學,祇言其所知而已,何可言其所不可知?君如信神我,可自信去。

    道家廢天帝而不立神我,此較佛教為長,然其以太虛生神生氣為人生所由始,則其返還虛無之人生觀,遂緻謬誤滋多。

    此不及論。

    道家立德之基在清淨。

    清淨者,無垢污之謂。

    緻虛極、守靜笃,即清淨矣。

    人生誠不可喪失清淨,然僅以此為德本,則可以自正,非所以敦仁也。

    佛法以大悲為衆善之母。

    中國人譯釋迦氏之号曰能仁。

    餘謂仁與悲确宜分辨。

    仁是生生義,大悲便與厭離思想相關。

    大悲趣寂滅,不可與生生之仁并為一談。

    然善學者以其大悲弘願轉而為仁,則複于人性之正常也。

    大乘有曰:“菩薩未自度,先度他。

    ”他,謂衆生。

    又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與聖人天地萬物一體意思互相通。

    聖人,謂孔子。

    返己法門是聖學骨髓。

    聖學,謂孔子之學,亦稱儒學。

    《論語》曰“不違仁”,即返己之實功也。

    仁心是人人所有,但私欲或雜念起而障之,則仁心便亡失。

    唯常返己而自提醒,即仁心常存。

    常存二字本不可輕言。

    私欲或雜念都是有生以來無量數壞習種子竊發,非返己工夫真切者即莫能自覺也。

    大概人之一生,其日常生活中意識活動常是舊習種子的活動占勢力。

    舊習種,清淨性者少,垢污性者多。

    候篇下再詳。

    習種之性,無論淨垢,總如機械然,其垢性者尤甚。

    機械性之動,迷闇而已。

    然吾人本心一點明幾,無有一瞬一息不存在。

    本心即是仁。

    祇要吾人肯返己照察,當下便可降伏習種。

    但本心提起,必須用在事物上去集義窮理。

    集義就治事言。

    窮理就格物或讀書言。

    心不可令其虛遊而無所用。

    本心亦簡稱心。

    心無用處即弛緩,而舊習種便乘機活動。

    佛家定功定者,精神專一之謂,亦名為靜。

    有兩方面:曰止、曰觀,止者,不散動之謂。

    觀者,思量理道之謂。

    此解觀字是泛說,若按佛法來講便太繁。

    亦曰靜、曰慮。

    靜,猶止也。

    慮,猶觀也。

    若無所用心,求定決不可得也。

    佛家靜坐中之觀與慮,雖是心有所用,然與世間學人用思想時之情形确不同。

    靜坐中之思,須是行所無事。

    倘于靜坐的法式中而勞神去思想,将于血氣運行有妨而成病。

    餘平生未習靜坐法,但每日總于留心事物或讀書用思将困倦時,起而散步戶外,仰首望天,放下一切。

    解悟之發,每在此際。

    人生不可喪失靈性,而含養靈性之道唯在立志。

    志者,志于仁也。

    志于仁一詞見《論語》《裡仁篇》。

    諸葛公有曰“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雲雲。

    此語廣大深微,非通《論語》全部、了解聖人内心生活者不能道出隻字。

    宋儒祇稱其“甯靜緻遠”、“淡泊明志”二語,而于此處不悟。

    程朱諸老先生受老子影響深,其得于聖人者猶淺也。

    諸葛畢竟是孔子嫡嗣,祇于老氏有兼融耳。

    “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此是為仁徹始徹終、徹下徹上工夫。

    《論語》曰:“為仁由己。

    ”為,猶修養也。

    修養吾人所本有之仁心,使之擴充盛大,是謂為仁。

    從初志學,上極乎成聖,通是此工夫,故曰徹上徹下。

    始終,猶上下也。

    志于為仁,則常提起此心(即仁。

    )而不放失。

    無事時,不令雜念來擾;窮理或治事時,唯任此心健以求通,不雜私意曲見,故曰“揭然有所存”。

    與群衆同憂患,故曰“恻然有所感”。

    反己工夫,切實而談,不過如此。

    聖人行之,平平常常。

    衆人則或日用而不知,凡人日常生活中,一切動念出言與見之事業者,莫非其本心之發用。

    而人顧不自知其有本心在,故曰日用而不知。

    此義見《詩經》。

    或且聽命于習心,即由習心主乎身,而奪本心之位。

    習心即是習種現起,故有斯名。

    而本心遂至喪失。

    莊生雲:“哀莫大于心死。

    ”此之謂也。

     總上所說,可見儒學返己之道以敦仁日新為主,而克治小己之私欲,無令妨礙仁德發展,則亦兼有二氏之長而無其短。

    道之清淨,不即是仁而可以為仁。

    禅宗之學大概與道家同造乎清淨之域。

    三十餘年前,宜黃周少猷居士嘗舉禅家偈語示予。

    予猶憶其略雲:“雁過深潭,影沉寒水。

    雁絕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

    ”猷老歎為妙詞。

    予曰:孟子雲“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雲雲。

    過化存神,其為仁之流行不息乎?禅師之偈,雁過潭沉影,殊無意于遺蹤;潭水澄清,亦無心于留影。

    此祇見得所過者化,卻不悟所存者神,儒、佛之辨正在此。

    猷老曰:“佛家向來輕孟子。

    今聞勝論,孟子未可輕也。

    ”餘謂禅師此偈祇形容得心體是無留無系,大概禅學所發明者不過如此。

    餘于禅學本未用功,然稍涉語錄,窺其所造,似與道之清淨為近,或者道家猶系于虛無,尚未到禅學境界。

    總之,道家未至乎仁,所以非仁義。

    道家涉乎群變萬端之中,則曰“以弱為用”,曰“不敢為天下先”,均有私意在。

    孔子則曰“先天而天弗違”,曰“有殺身以成仁”。

    大哉孔子!其仁如大造之生生不容已一般。

    佛之大悲與仁有别,原其以人生始于迷闇,所以悲愍。

    若聞《大易》之道,則大悲即轉為大生之仁,何必以反人生為道乎?餘通究古哲為道之學同歸返己,而返己之實際則各宗不必皆同。

    餘惟孔子敦仁日新之道,惟,猶思也。

    足以遍被人天而莫可違,佛家說人類以外有諸天,蓋衆生之高級。

    俟諸未來之未來而無所惑。

    返己之學,唯孔子造其極,立大中至正之準。

    餘是以歸心焉。

    世之信佛者疑餘輕毀佛。

    殊不知,論大道不容持兩端。

    佛法是大道欤,則孔子有未是也;孔學是大道欤,則佛法有未是也。

    吾于道、佛二宗各尋其理論體系,各探其思想根柢,每衡定一義皆經累年參究,不忍輕議古聖,亦不敢輕議古聖,此出自良心語也。

    道、佛各有獨到處,不可磨滅,其勝解妙悟之辭散布經籍,足令溺于塵情淺見者開迷解蔽。

    勝解者,言其見解特殊最勝,超過世俗,故名勝解。

    餘非狂瞽,其忍相毀哉?吾之衡二氏也,祇從其思想根柢與持論綱要,推究明确,以與《大易》諸經比較發明。

    吾宗主在孔子,當然多見二宗之短,難顯其長。

    平情而論,吾儒體用不二、天人合一,此為探究宇宙人生諸大問題者不可違背之最高原理也。

    王陽明自謂發見良知,為千古之一快。

    餘發見體用、天人,亦可引陽明之一快以自慰。

    吾所不能同于二氏者,正在此大處耳。

     返己之學廢,人将弱于德。

    莊子所見深遠。

    但莊子進德蕲向在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言天地精神,是看作絕對的。

    其尊大天之化機而以人為小,有遺世之意也。

    吾儒進德在期造乎孔子之四與。

    見前。

    四與不是脫離現實,已說如前。

    然進德必由返己,此則吾儒與莊生不異也。

    逐物之學唯獲得知識,為向外發展之利器耳,此與返己無關。

    夫德者,得也。

    餘在前文已雲:人之所以生者,得天而生也。

    人既得天而生,則人之外無天也。

    譬如衆漚得大海水而起,則衆漚之外無大海水也。

    人之外無天,故完成天道、弘大天道唯在乎人之自成其能耳。

    人自成其能者,唯求仁得仁而已。

    夫生生不已者,天之德也。

    人既得天而生,即禀受天賦生生之德,是為人人皆有之本心。

    生生之德是一切德之源。

    例如剛健之德,即于生生不息而見也;照明之德,即于生生而條理,可見其非迷闇性也;其餘萬德,皆可準知。

    清儒戴東原言性未能徹體用,所以陷于旁蹊曲徑,然不能謂其全無悟處。

    其言性曰“生生而條理”,此語确是體會有得之言。

    三十餘年前,國人表彰戴氏,祇稱其反理學,而絕不究其思想,亦可惜。

    漢以來學人專尚考核,而思想之路塞,此風不知何時一變也。

    萬物與吾人同得天而生,同禀受天賦生生之德,是為萬物皆有之生命。

    凡言萬物,皆攝天地在内。

    生命、心靈本不二。

    然就萬物而言,則生命力尚為形體所锢蔽,其照明的德用未得發露出,則不應說萬物都有心。

    但如從生命有照明之德用而言,則說萬物都有心亦無妨。

    據此,可知凡人如能存養本心之仁,本心即是仁,而曰本心之仁,何耶?行文須有主詞,先用本心二字作主詞,次以之仁二字則指出本心即是仁也。

    自然不至為小己的獨立體所锢蔽,而常不失萬物一體之本然。

    獨立體謂身體。

    本來如是曰本然。

    無論就任何人說,都是與萬物一體,此理本來如是,故曰本然。

    從上“凡人如能存養本心”至下“本然”二字為句。

    人與萬物,以形體言則各别,以生命言則渾然為一。

    此中言生命,即攝心靈在内。

    如行路之人見孺子将入升,則興恻隐,是其本心之仁視孺子為一體故也。

    見道旁芳草欣欣向榮,而生愛樂,是亦其本心之仁視芳草為一體故也。

    此例不可勝舉。

    人之本心常不為小己之私欲私意所锢蔽,廓然與萬物同休戚。

    人雖随軀體以起念,造成罪惡,人皆迷執軀體為自我,此乃小我,亦雲小己。

    随小己起念,便從大體中分離出來,更退墜下來。

    一切圖謀都依據小己之私欲私意而出發,所以陷于罪惡。

    大體者,人與萬物本來是一體,孟子謂之大體。

    而其本心之仁固常于隐微中譴責之,使人不能不内疚。

    唯人之習于惡者既久,遂至喪其本心,無複内疚。

    至此則人道絕矣。

    是故進德之事唯賴返己工夫真切。

    真切,自然不忍、且不敢違背本心之仁。

    凡内疚而仍不已于為惡者,必其返己不真切也。

    是故返己之學廢,人将弱于德。

    莊子之為人道憂也,至矣哉!為字讀若衛。

     王陽明曰:“用力于内者,日見其不足。

    日不足者,日有餘矣。

    古哲為道之學是用力于内。

    日見不足者,為道日損也。

    常返察内部,私欲私意私見種種惡根盤結,而自家本有生活源泉,(即本心之仁。

    )竟為一切惡根所障礙,故是日不足也。

    又雲日有餘者,損除一切惡根,則本心之仁自日漸充盛,故由不足而有餘也。

    用力于外者,日見其有餘。

    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逐物之學用力于外也。

    日見有餘者,逐物是日益之學,時時發見新事物,時時增長新知識,故曰有餘。

    又雲日不足者,此就内部生活言也。

    逐物則專力于外,不複返己,且知識既成,即是權力,更不得不向外發展,其外愈張,其内愈虧。

    所以者何?人生的生活源泉畢竟不可缺乏含養于内的一段工夫。

    今乃專力逐物而不肯返己,專靠知識權力逞志于外,而無所養于内,其内焉得不虧?故外有餘者,所以有内不足之患,而人顯莫之省耳。

    陽明之言亦與老莊大旨相同。

    餘引其原文如上,并逐句為之注釋。

     冬寒,餘體力不支,今當結束。

    本篇之上,并不是就哲學的心理學之範圍内提綱别類來闡述,而特别注意的問題略言其二。

    一、餘平生宗孔子《大易》,主張體用不二,今在篇上更重複申說。

    二、就由體成用而言,由體成用,譬如由大海水成衆漚。

    大海水比喻體,衆漚比喻用。

    體用不二之義很難說,故取譬以明之。

    心、物是大用之兩方面,本非異體,亦不可有所分割歸并。

    西學唯心論者分割宇宙,而以物歸并于心;唯物論者亦分割宇宙,而以心歸并于物。

    《大易》乾坤之蘊,确不如此。

    餘已說在《體用論》,今于此中則根據心、物非異體與不可分割之最高原理。

    而通覽古今學術,對于心、物兩方,有畸重心而祇求明心、治心,竟不甚措意于物,遂至排斥知識者,古代為道之學大多數屬于此派;唯孔子不在此派。

    有畸重物而祇求明物、治物,如征服自然、利用自然即治之之謂。

    竟不知有反己一路,且将心理亦看作物理者,古哲惠子逐物之學及近代科學,皆與古哲學截然分界,但不可說為分派。

    科學與哲學,祇是分界,(各有研究的領域故。

    )不可說分派。

    古學當屬于哲學,哲學之内卻有分派。

    科學之内祇有分科,而分科亦不同于分派。

     科學在其領域内之成就,真奪大工,吾無間然。

    無間然者,無相非之意也。

    然人類如祇要科學,而廢返己之學,則其流弊将不可言。

    返己之學廢,即将使萬物發展到最高級之人類,内部生活本來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者,内部生活有主之者,本心之仁也。

    (仁備智慧乃至無量德用,說見前。

    )習心不得障之,曰虛。

    無窮盡故,曰不屈。

    虛靈而不滞,伏藏一切習種與長期積累的知識,而處之沖然,若無所有,伏藏中物無足以亂其虛靈者。

    (此中物字指上文習種與積累的知識。

    )及遇新事物驟來,則出所藏物,(此物字同上。

    )據已知以測未知,征符不爽,(征者,征驗。

    符者,符合。

    不爽,猶雲不失。

    測物有征,故符于物而無失也。

    )故曰動而愈出。

    王陽明說:“良知是無盡藏。

    ”乃其返己而自見自得之言。

    今乃芒然不自識。

    不自識其本心之仁也。

    芒然,迷闇之貌。

    其中藏隻是網罟式的知識遺影堆集一團,中藏,指内部生活而言。

    過去的知識雖不停住,而有影像遺留下來,故雲遺影。

    知識成體系,故雲網罟式。

    知識元是從日常接觸外物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的東西,故說堆集。

    知識遺影,當然是笨物。

    吾人祇有本心之仁是生生活活、虛靈不昧的物事,(不昧,猶雲不迷闇。

    )知識遺影自是藉本心的活力而得存。

    而抛卻自家本有虛靈之主,不求所以養之。

    虛靈之主,謂本心之仁。

    人類殆将喪其内部生活,宇宙失其貞觀,宜乎莊子于逐物之學有“其塗隩”之非議。

    陽明亦雲:用力于外者,日有餘,卒歸于日不足也。

     《易大傳》曰:“天地之道,貞觀者也。

    ”此語難得解人。

    按天地之道,是就宇宙人生所由開發而言。

    貞觀之觀字,不可拘泥訓诂來索解,若以觀察或觀念等義釋之,便不可通。

    試将《大易》《幹》、《坤》二卦會通來看,幹是大生的力量,主導以開坤;坤之廣生,亦是承幹之力。

    坤的方面是質、力,《易》有明文。

    幹的方面是生命、心靈。

    餘已說在前。

    申言之,幹是大生廣生之洪流,坤是生命力所托之工具。

    宇宙人生不是從迷闇勢力開發,生命是具有剛健、照明、大正而堅固的德性與德用,貞字之訓曰:貞,正而固也。

    本非迷闇之動,故說為貞觀。

    此義深遠極矣。

    萬物之發展,從無機物到生物,生物又步步發展而極乎人,才有内部生活。

    内部生活中之主者,孔子謂之仁。

    言仁而智與衆德皆在其中,前已說過。

    王陽明謂之良知,仍承孔子之仁。

    陽明教學者認識良知,曰“知善知惡是良知”,此處正可識仁。

    若沒有知善知惡的良知,将從何處認識仁乎?知善知惡的良知,人人可返求而自得,此是求仁下手處也。

    人如喪去内部生活,即宇宙失其貞觀。

    吾于此有無盡意思,卻無從說。

     科學本身無可非議。

    所以者何?科學是知識之學,祇假定物質宇宙是實有,從各部分去探究,宇宙之來源、生命之來源都不過問,固其宜也。

    若乃主張科學萬能,視古今哲學家言皆出自主觀的妄猜亂想,毫無是處,此亦莫如之何?悠悠人類,浩浩慧海,孰是有智而不為真理努力!為讀若衛。

     洪惟孔子,其學内聖外王一貫,内聖,說見前。

    王者,往也。

    天下為公之道是人類所共同向往,《春秋》諸經由是而作。

    返己敦仁之道與格物求知之學交修而不悖,道德與智慧本來不二。

    智慧主乎知識,則知識不至用之以為惡。

    老子“有知食無知,大知食小知”之說,莊生“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之論,皆可以息已。

    老氏刍狗之說:狗食刍,是有知食無知也;人食狗,是大知食小知也。

    餘曾說在前文。

    哲學資于科學,而不至浮空;科學資于哲學,而有其統宗。

    徑路殊而同于大通,豈不妙哉! 學術有畸重物,有畸重心,本難免之勢。

    但從事于物者,毋祇知有物而不知有心;從事于心者,毋祇知有心而不知有物。

    則畸重畸輕之患亦可補救,而于心、物無異體之本然,庶乎不相害已。

    本然,解見上。

    心、物無異體,由其本來如是,故說如是耳。

    若夫知有心而不知有物,或知有物而不知有心,皆是妄為分割,是對于不可分割之心、物而加之以害也。

     從來哲人之探求宇宙實體者,大概不外三種見。

    此見字借用佛典。

    見者,見解。

    佛氏分别正見、邪見:所見符于實理,是為正見;意想虛構、違于理者,是為倒見或邪見。

     第一種見,計執實體是超脫乎法象之上而獨在。

    法象即宇宙萬有之總稱,見《易大傳》。

    今通行之現象一詞,與法象亦相當。

    計執一詞借用佛典。

    計,猶推求也。

    始于推求,終于決定,而堅執之,不複舍棄,是名計執。

    其所執實體,或承襲宗教之上帝,或反對上帝而說為宇宙本體。

    如佛家破大自在天而建立不生不滅的真如涅槃,即是一例。

    真如,見前。

    涅槃,譯音,其義為寂滅或寂靜。

    真如、涅槃皆是佛家所謂本體之名,今合用之作複詞。

    唯心論者之絕對精神,亦是此種見。

     第二種見,計執實體是潛隐于法象之背後。

    如佛家唯識論,一方承襲舊說之真如而不敢削除,一方又建立種子為諸行生起之因。

    諸行,即是心物萬象之總稱,唯識論中亦名之曰現行,與今通行之現象一詞相當。

    餘衡定唯識家之種子說,在哲學中屬于多元論,其說以為一切物各各從自己的種子而生,不是共一種子。

    心則分為八識,亦各各從自己的種子而生。

    如眼識從眼識種子生,耳識從耳識種子生,其餘可類推。

    據此,則種子明明是心物萬象的本體,亦可簡稱宇宙本體。

    而又保留舊師所建立之真如,則有兩重本體矣。

    此是佛家唯識論之大缺點。

    佛教中人雖反對餘之評論,然審核唯識師之理論,實無可反攻吾說,此不及詳。

    唯識論之一切種子都藏在第八識中,沉潛深伏,此可說為在現象之背後。

     第三種見,計執實體是空洞寂寥,包含宇宙萬象。

    寂寥,無形體也,見王弼《老子注》。

    如老子以太虛為神與氣之所從生,即是無能生有。

    太虛是無所有,故名之曰無。

    神與氣則名之為有。

    有從無而生,遂為虛無之所包含。

    此種見恐是道家所獨有,宋儒亦頗襲其說,張橫渠《正蒙》有明文可證。

     上述三種見,同犯一大過,即皆脫離宇宙萬有而純任空想去造出一種宇宙實體。

    古代哲學之本體論,大概罕能拔出于三見窠臼之外,尤以第一見為大多數哲人所最易遊履之通塗。

    多人通行之塗,曰通塗。

    宗教之上帝超脫乎萬物之上而獨在,人皆歸依之,以為安心之地。

    後來哲人雖不信上帝,而猶向萬物以外去求實體,緻其崇仰。

    後二見雖與第一見稍别,而其求實體于萬物之外,則與第一見不異也。

    古代大學派之本體論,是其人生意義之所寄托。

    如道家建立虛無為本體,則其人生意義在返無,返還虛無。

    其主張去知去欲,不獨個人之修養如是,凡所以理群立政之道亦無不如是者。

    佛家以涅槃寂滅為本體,則其人生意義在歸寂,厭離五蘊,見前引《阿含經》,可複看。

    毀滅生命。

    十二緣生之論以迷闇為有生之源,期于滅度。

    此雖小乘所祖述,而大乘亦未嘗變革。

    其所異于小者,則求投合于不生不滅之大我耳。

    法界大我,曾見前文。

    古代哲人在本體論上自造迷霧,心物之本相不可得而明,人之用其心者亦無有正向。

    餘舉道、佛二家而平章之,平章,猶批判也。

    則以吾嘗緻力于其間,而後翻然悟其不必為人道之正常也,遂不得默然無言。

    餘宗孔子《大易》,以體用不二立宗,明心物萬象不無實體為其根源,但實體即是心物萬象的自身,不是在心物萬象之外。

    譬如衆漚必有大海水為其根源,但大海水即是衆漚的自身,不是在衆漚之外。

    體用不二義決定,當知體成為用必有兩方相反相成,不可缺一。

    實體不是單純性故,已說如前。

    兩方者,心和物也。

    心之顯露後于物質,其故不難曉。

    物成而有凝固閉塞之勢,生命、心靈斡運乎物質中,将破除障礙以出,其事固不易也。

    餘在前文有雲:凡盛發于後後者,必有大蓄于其前前。

    《易》以幹為生命、心靈,而初爻則以隐而未見為言。

    見字讀顯現之現,言生命、心靈當宇宙泰初未能顯著發現出來也。

    聖人之察變觀化也深矣哉!篇上大意止于此。

    篇下當闡明心理而綜其要略,不能詳也。

    
篇下 要略(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