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追求人生的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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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找個地方去活動。

    人類的天性是愛活動的,就在活動上而有樂趣。

    譬如小孩子總是要跳動唱鬧的,你如果叫他安靜坐在那裡不許動,幾乎幾分鐘都坐不住。

    大人也是如此,樂的時候必想動,動的時候必然樂。

    因為活動就使他生機暢發,那就是他的快樂,并不要向外找快樂。

    大約一個人都蘊蓄着一團力量在内裡,要藉着一種活動發揮出來。

    而後這個人一生才是舒發的、快樂的,也就是合理的。

    我以為凡人都應當就自己的聰明才力找個相當的地方去活動。

    喜歡一種科學,就弄那種科學;喜歡一種藝術,就弄那種藝術;喜歡回家種地,就去種地;喜歡經營一樁事業,就去經營;總而言之,找個地方把自家的力氣用在裡頭,讓他發揮盡緻。

    這樣便是人生的美滿;這樣就有了人生的價值;這樣就有了人生的樂趣。

    樂趣完全是在自己渾淪活動之中。

    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誤會樂趣在糖上,應曉得是在吃上,換一句話,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動上。

    我們不應當那麼可憐喪失自己,去向外找東西,一切所有都在這裡,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

    我們眼看這一般人死命地東尋西找,真是可憐!雖然他們的寶貝就藏在家裡,他卻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遠不能找到的。

    他們再也不得回家!因為他們已經走入了歧路!陳先生、胡先生、李先生都還在這歧路上,又怎能指示這些人回家?怎能救轉社會的頹風?所以必須根本調換過這方向來,如我所說的才得。

     同時在這社會上有一般人恰好與此相反。

    他們看見旁人那樣的貪婪,那樣的陷溺在肉欲,如此污濁紛亂的世界,就引起厭惡物質生活的反動,就要去學佛修道,喜歡清靜修行做工夫,如北京的同善社等團體都是應運而生的。

    他們的勢力直遍及于外省各縣,其散碎無所屬的高高低低各種求道者更不能計數。

    去年我在南京上海見這樣的事真是很多很多,學生中也有如此的,這都是因為找不出一個合理的人生态度出來,也就是不知道要怎樣生活才好。

    常有是一個貪婪的官僚同時就是一個念佛講道的修行者,尤其可以見出他得不着一條路的可憐樣子。

    這兩條路同樣是違離了人類本性的,人類的本性不是貪婪,也不是禁欲,不是馳逐于外,也不是清靜自守,人類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條順很活潑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

    所以他們一定要把好動的做到靜止,一定要遏抑諸般本能的生活,一定要弄許多矯揉造作的功夫,都是不對的,都不是合理的人生态度。

    然如果照陳胡李諸先生的話去教導他們實在是不中用,完全和他們心裡事情不相幹。

    他們并不能因此有什麼啟發,得到什麼受用,此容後說。

     我們粗着一點觀察,現在社會上的人是如此情形了,我還要對于我們青年有一種較細的指導。

    據我所見,我們一般青年真是可憐憫,像是大家都被“私的絲”纏縛了一身,都不能剝掉這種纏縛,超出私。

     右[上]一九二二年春間北京高師平民教育社約我講演,經楊鴻烈君記錄,而我自己修正的半篇稿子。

    楊君記錄本是完全的,我修得一半,偶因他事相牽,中途擱筆,至今未曾補完——似亦無意再補完他。

    但這不完全的稿子卻是在這本《卅前文錄》中頂要緊的一篇東西,為我最盼望大家注意留省的。

    一九二三年七月漱溟記。

     我之人生觀如是[88] 廣西省立二中留京學會同人以其學會會刊《友聲雜志》複行出版,向我索幾句贈言,我沒有多少可說的話,我隻能直摅我當下胸臆之所有者以奉答。

     我不曉得我為什麼看到旁人積極的有所作為,有那一種奮勉向前的樣子,我總起一種欣喜,高興,歡迎,贊成的心理。

    我不曉得我為什麼看到旁人有一種社會的行誼——就是大家集合團結起來,有那一種同心協力的樣子,我總起一種欣喜,高興,歡迎,贊成的心理。

     我對于二中學會同人,有這種學會的組織,和努力辦一種雜志,為我們沉悶閉塞的廣西做一點啟牖的功夫,沒有許多意思可說,還隻是這一種不曉得為什麼的欣喜,高興,歡迎,贊成的心理罷了! 這種奮勉向前的情事是我們在人類社會中随在可見的——或于一個人或于一團體。

    這種同心協力的情事也是我們在人類社會中随在可見的——小而夫婦朋友之間,大而至于國家世界。

    便是我所謂不曉得為什麼對此類情事便欣喜,高興,歡迎,贊成的心理初非我所獨有,而也是随在可見,人心之所同然的。

    我想大約在有史以前一直到現在恐怕常常是這般的,在大地之上恐怕到處都是這般的。

    隻不曉得這般的到底是為什麼? 有人說,這是因為人類要圖謀他的生活所以如此,至于那同心協力的心理,奮勉向前的心理,和對此而表歡迎贊成的心理,則出于所謂創造的沖動互助的本能等,而這些本能沖動又是從生物進化中經天擇作用保留發展出來以便圖謀生活的。

    我則以為不然。

    必說種種都是為謀生活,不知生活卻為什麼?自我觀之,這般就是生活,并非這般所以謀生活;這般正是生活,并沒這般所以為生活。

    則所謂圖謀生活之“生活”果何指?其重要者當在食色二事耶?此二事者其一則營養而維持生命,其一則繁殖而擴張生命。

    若然,則似乎隻好說營養所以為生命而不好說生命所以為營養——隻好說吃飯是為活着,不好說活着是為吃飯。

    繁殖一事自然也是這樣。

    營養繁殖既不可以為生命本題所在,必謂凡人類之同心協力奮勉向前皆所以為此,殆不然欤。

    然則人類若是種種同心協力奮勉向前,卻都是為什麼呢?自我言之,生命者無目的之向上奮進也。

    所謂無目的者以其無止境不知其所屆。

    生物之進化無在不顯示其勢如此;而人類之結侶合群同心協力積極作為奮勉向前尤其豁露著明最可指見者也。

    即此無目的之向上奮進,是曰人生真義,亦即可以說即此同心協力奮勉向前便是人生真義。

    夫誰得而知其協力向前之果何所為耶?故曰“我不曉得我為什麼……”其必指而強為生解日,“是所以謀生活也!是所以謀生活也!”蓋甚非甚非也!甚非甚非也! 吾每當春日,陽光和暖,忽睹柳色舒青,草木向榮,辄為感奮興發莫名所為,辄不勝感奮興發而莫明所為。

    吾每當家人環處進退之間,覺其熙熙融融,雍睦和合,辄為感奮興發,辄不勝感奮興發而莫名所為。

    吾每當團體集會行動之間,覺其同心協力,情好無間,辄為感奮興發,辄不勝感奮興發而莫名所為。

    吾或于秋夜偶醒,忽聞風聲吹樹,冷然動心,辄為感奮揚勵,辄不勝感奮揚勵而莫名所為。

    又或自己适有困厄,力莫能越,或睹社會衆人沉陷苦難,力莫能拔,辄為感奮揚勵,辄不勝感奮揚勵而莫名所為。

    又或讀書誦詩,睹古人之行事,聆古人之語言,其因而感奮興起又多多焉。

    如我所信,我與二中學會同人與大地之上古往今來之人蓋常常如是自奮而自勉焉。

    此之謂有生氣,此之謂有活氣,此之謂生物,此之謂活人,此之謂生活。

    生活者生活也,非謀生活也。

    事事指而目之曰“謀生活”則何處是生活?将謂吃飯睡覺安居享受之時乃為生活耶?是不知生發活動之為生活,其飲食則儲蓄将以為生發活動之力者也,其休息則培補将以為生發活動之力者也,而倒轉以飲食休息為生活,豈不惑耶?天下之為惑也久矣!率天下而為貪夫賤子半死之人者由此道也!昔者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

    孔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将至雲爾’!”嗚呼!是吾道也!吾将以是道昭蘇天下垂死之人而複活之!今爰以勉吾二中學會同人,願同人其勉焉! 談生命與向上創造[89] 談到向上創造,必先明白生命。

    生命是怎樣一回事呢?在這裡且先說:生命和生活是否有個分别? 生命與生活,在我說實際上是純然一回事;不過為說話方便計,每好将這件事打成兩截。

    所謂兩截,就是,一為體,一為用。

    其實這隻是勉強的分法,譬如以動言之,離開動力便沒有活動;離開活動就沒有動力,本是一回事。

    宇宙之所表現者雖紛繁萬狀,其實即體即用,也隻是一回事,并非另有本體。

    猶如說:我連續不斷的生活,就是“我”;不能将“我”與連續不斷的生活分為二。

    生命與生活隻是字樣不同,一為表體,一為表用而已。

     “生”與“活”二字,意義相同,生即活,活亦即生。

    唯“生”“活”與“動”則有别。

    車輪轉,“動”也,但不能謂之“生”或“活”。

    所謂生活者,就是自動的意思;自動就是偶然。

    偶然就是不期然的、非必然的、說不出為什麼而然的。

    自動即從此開端動起——為第一動,不能更追問其所由然;再問則唯是許多外緣矣。

     生命是什麼?就是活的相續。

    活就是向上創造。

    向上就是有類于自己自動地振作,就是活;活之來源,則不可知。

    如詩文書畫,興來從事,則覺特别靈活有神,此實莫名其所以然。

    特别靈活就是指着最人的向上創造,最少機械性。

    雖然在人的習慣上,其動的方式可以前後因襲,但此無礙于特别靈活,因為它是促進創造的。

     一般人大都把生活看作是有意識的,生命當作是有目的的,這是錯誤。

    整個生命的本身是毫無目的的。

    有意識的生活,隻是我們生活的表面。

    就人的一生那麼長的時間言之,仍以無意識生活為多。

    并且即在自己覺得好像有目的,其實仍是沒有目的。

    就一段一段瑣碎的生活上,分别目的與手段,是可以的;就整個生活說,沒法說目的——實在也沒有目的。

    如果要有目的,在有生之初就應當有了,後來現安上去一個目的就不是了。

     向上創造就是靈活奮進,細分析之可有兩點:(一)向上翻高;(二)往廣闊裡開展。

    生命(或生物)自開頭起就是這麼一回事,一直到人類——到現在的人類,仍是這麼一回事。

    生物進化史、人類文化史,處處都表明這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