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宗教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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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的,以應他自己情志方面的需要。

    不過這所不知者,卻是宇宙的、人生的根本究竟普遍問題,與前不同罷了。

    譬如對于一切生命不知道他從何而來,忽生忽死,遭禍得福,不由自己,不知道何緣緻此,便去替他下解釋而說為有上帝——造物主——了。

    緣這類的根本究竟問題,無論知識如何增進,得到許多解答,而始終要餘不可知的一分。

    斯賓塞在他的《第一原理》第一、二、三、四章中講的最明白可以拿來參看,此不多說。

    因為這種問題含有不可知的一分在内,所以在這種問題上辟造一說以為解答而主張其為“外乎理知”,以拒絕人之批評時,可以悍然若有所恃,而在旁人也很難下批評似的。

    故此這類絕對大神教,占的年限很久,不輕容易倒下來,即或知識進步,仍舊不足以颠覆他,不能完全取消他,因為始終餘有不可知的一分的緣故。

    這不是知識的量增加所能革除的,這必待理智條達,認識論出來,把知識本身是怎麼一回事弄明白了,方能使他自鏡其失。

    譬如基督教所謂上帝六日造世,聖母瑪利亞童貞受胎,等等一些話,知識進步,宗教家自己也收起來不說了。

    但所取消的隻不過宗教中關于上帝的一篇說辭,至于上帝本身尚非容易取銷的。

    而且因為這一層一層把說辭剝掉,和人的心思日巧的緣故,這個神的觀念由實入虛,由呆入玄,别有所謂神學、形而上學,來作為宗教的聲援護符,宗教更不易倒。

    然而等到哲學上大家來酌問形而上學的方法的時節,雖然對于所不可知的一部分——宇宙之本體,已往的緣起,此後之究竟等等——仍是不能知道,但是宗教、神學、形而上學對于這些問題皆為胡亂去說,卻知道了。

    于是到此際無論怎樣圓滑巧妙,也不能夠再做宗教的護符,而途窮路絕了。

    此類宗教其當初立足是在第一條路也不消說了。

     人類社會生活中的宗教問題[24] 吾書以求認識老中國為主題,而首先遇到兩個疑問,前一疑問既試為解答如上[25],茲當進而解答後一疑問——中國社會何以竟自長期淹滞在封建階段的那一大謎題。

     在解答前一疑問中,既引出一些對老中國的認識來,現在進行解答後一疑問,勢必将更深入地談到主題上。

    後一疑問原同主題之認識老中國是分不開的。

     試就宗教問題一為申論 上文談及宗教問題而意有未盡,現在即從此入手。

     宗教無待言是人類社會的産物,但如世界各地各族史實之所顯示,它卻在社會生活中據有極其重要的位置和擁有強大的勢力,每每支配着政治與經濟。

    有人說過這樣幾句很妙的話,值得介紹: 古人(初民)間那般不同,那般不羁與善變,社會的聯系與統一是不易建立的。

    ……自然必須有件事物,較實力為大,較利益為尊,較哲學學說為具體準确,較契約為固定,它即在人人心中,而對人人有威權。

    ——這便是宗教信仰。

    信仰是我們頭腦的産物,而我們不能随意改變它。

    它是我們的作品,而我們不自覺。

    它是“人的”,而我們以為“神”。

    它是我們力量的結果,但莫有比它對我們更有力量的了。

    ……人固然可使自然界降服于人,但人永遠是他自己頭腦的奴隸。

    [26] 我們對宗教問題,必須從人類個體生命和社會生命、人的身和心這種根本關系所在,給予說明而後乃說得明白。

     《矛盾論》中說“沒有什麼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人亦不例外。

    人類的個體生命與其社會生命互有矛盾,人的身與心互有矛盾,乃至人心在其知的一面與其情感意志一面(以下簡稱情的一面)亦存在矛盾。

    例如宗教信仰中常有不少迷信成分。

    此迷信成分平常不為知的一面(思辯力及現實經驗知識)所接受者,一旦遭遇事變,情感動搖,意志頹喪,卻信受之,漸且信之彌堅。

    又或當知識不足時從俗信奉,及其知解增進,意态轉強則不複信從。

    一屈一伸,此起彼伏,其為矛盾可見。

    再試論之:情感所由動搖,意志所由頹喪,蓋無不來自身之一面(從狹義到廣義,廣義之身指一切不免局于本位主義者)。

    清虛高朗之懷是什麼也不貪,什麼也不怕的,抑何威脅牽掣之有?一切威脅牽掣隻為受牽累于身耳。

    心勝乎身,則無此事。

    此即身心間有矛盾。

    然此卓然不受牽累之心,豈世俗尋常所有哉!人類社會雖在不斷有所發展,而越出“心為身用”的階段尚遠尚遠,宗教勢力不可免地就為人們所需要而流行于社會。

    隻是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方有盛有衰耳。

    歐洲資産階級革命前夕,蘇聯無産階級革命之後,皆以人們知見明利意态轉強而宗教失勢是其例也。

     再進而論之:宗教雖一度再度以至多次起變化于内部,受打擊于外面,而終不見其衰亡下去者何耶?若單從人類社會尚淹留在身體自發勢力階段來解說它還是不夠的。

    宗教固非止為弱者愚者之事如費爾巴哈所雲雲也,這不過是多數宗教所由發生的一面,抑且是其粗淺的一面。

    宗教實更有其根源在人類生命深處——在人類生命中遠重要于個體生命(身)的社會生命(心)那一面。

     請回顧前此說過的一些話: 人的個體生命寄于此身,人的社會生命寄于此心。

    身低而心高;心大而身小;身有限,而心無限。

     人類一般地固有其求生存的極強要求,但為革命不怕犧牲的偉大獻身精神,其力量不是更強嗎?這是很深的矛盾存在于個體生命與社會生命之間。

    如所共知,基督教原起自被壓迫被奴役被虐待的人們團結互助運動[27],曾具有一種革命精神的。

    佛教之興,亦是對其社會不平等制度的堅決反對者。

    救世是世界幾大宗教的通義;因此堅苦卓絕、服務人群、激昂慷慨、自我犧牲,成為宗教家的本色。

    ——這說明幼稚的低級的宗教起于身,而偉大高明的宗教則起于心。

     人類生命内在有其矛盾,社會在階級分化後内部總不單純,反映到宗教上便有高下不等種種因素混雜一起。

    宗教之不會衰亡下去而将随時随地屈伸變化不已,其道理在此。

     人類社會文化的解剖 這裡說社會文化,意指人類在自然界中為其社會生活而改造利用自然,創制出有形質無形質的一切文明事物,從農工生産、交通、經濟以至宗教、政治、禮俗、法律、學術、教育無不總括在内。

    它原是渾整一體,不容割裂,如像有機物然;不過人們為便于指點措思,而人為地加以區分與綜合,多立名目如“農”、如“工”、如“宗教”、如“政治”雲雲,來表示其不同方面,不同部門,不同環節而已。

    如何區分綜合一視乎需要和方便,沒有一定。

     今為指示宗教在社會文化中的位置如何,有必要先把社會文化剖分為兩類: 一是屬于生活上的方法手段工具,那一類性質的事物,例如農工生産、建築交通以至文字、算術、自然科學、各項技藝等等。

    凡被稱為物質文明的均在此中,但其範圍又略寬廣些。

    寬度何在——如在社會科學内沒有階級性的純客觀知識實亦同自然科學一樣可以歸入此中。

    乃至行于社會間的某些規章制度。

    從其為一種便利的方法手段來說,亦未嘗不可歸入此中。

     又一是表著社會人生是非好惡取舍。

    一切價值判斷及其傾向那類事物,如宗教信仰及其教會,哲學流派、文學、藝術、社會道德禮俗、國家法律制度及其機構、革命思想及其團體組織,等等皆是。

    凡今所雲上層建築者都在此中。

    俗所稱精神文明者,應亦屬于此。

     前者主要是人在生活中對物的問題引生出來的那一類文化,特與人的智力和知識有關系。

    後者則是生活在社會裡從人如何對人(兼括人對自己,人對神在内)的問題上表見出來的那一類文化,特與人的情感意志(神情态度)有關系。

    論其分量,前一類遠大過後者,論其重要性,則後一類遠大過前者。

    後者對社會生活具有權威和指導力量,而前者則居于從屬地位;這是最宜注意的。

    社會主義的社會生活所不同資本主義社會者,要于後一類事物見之,而在前一類事物上卻盡可從同。

    推而論之,要區别任何一時一地的社會文化,先要注意其後一類,這是主;次乃注意其前一類如何,這是從。

     社會生産關系(主要是生産資料所有制問題)既表著其社會中人對人的關系,又聯系着人對物的問題(生産力)在一起。

    它绾合前後二者為其中介,是社會發展變化的大關鍵之所在,社會發展史即恒視乎此而劃分各不同階段。

     從全人類曆史來看,社會發展可分五階段,但各族各地的社會不必然都一一經曆之。

    借喻個體生命,有的幼小而殇,有的青年壯年夭折,非人人皆長壽到達高年。

    世界古史上正見有不少顯著一時的某族某國,其後竟然從曆史上消失無聞,其當初興起的地方而今已經易主。

    此某族某國者在當時是大有其創造發達的社會文化,乃能有其顯赫史迹的。

    在衰亡後,其子孫豈必全絕,不過歸化到旁的社會中,多随其他社會文化或轉入另一發展階段而生活去。

    曆史上所消失者,與其說是其血統族系不如說是其一時特有文化。

    還有的其族其國隻見衰微卻不衰亡,而後來複興之事;亦正以其社會文化自有不絕者在,乃有以維持其一族生命于不斷。

    像中國人(漢族)這樣以其獨創的社會文化綿繼其民族生命,經曆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雖中間衰落式微不止一度,今天獨得因社會主義的機運到來而複興者,世界少見。

     現在要問:那資以顯名一時的某族社會文化,是合其前後兩類而言,抑或偏重其一?可以推斷回答說:既須從其合一不分以言之,卻又必偏重其前一類。

    何以故?設非在前一類文化有其優勝處,它當時顯赫事迹即無從出現。

    前一類文化的創造、發明、掌握運用,又必本于活潑旺盛的精神乃得。

    而此活潑旺盛的精神要必得力于其後一類文化,有不待言者。

    故此應說前後兩類合一不分。

    但後來其社會文化卒不免于衰亡者,史實顯示皆由其人精神堕落苟偷,其社會腐化解體,此則問題出在後一類文化上,後一類文化實職其咎。

    故知其一時制勝,偏重在前一類也。

     從上分析,後一類事物在社會文化中的重要蓋可見。

    後一類事物中,宗教實居其首位。

    非但出現最早,凡後一類事物幾無不先孕育在宗教中,後乃逐漸分化出許多部門來;更為古初之民所以形成其社會者,實不能不有賴于宗教。

    蓋人類社會既非同蜂蟻社會全為先天所規定,當初又還沒有社會經濟發達後分功各業相依相待那樣散開不得。

    雖從兩性生殖、親子關系、協力生産、共同防衛來聚合群衆,但若非超過這些粗淺現實問題而從人們精神上有以維系鞏固之,那是不能持之恒久從而有所發展進步的。

    前引古朗惹的一段話,正為其眼光深銳,燭見及此,所以值得介紹;切望讀者回看上文,俾助了解。

     道德不同于宗教者,在其出乎自覺自律;而凡皈依宗教的,則可說是一種對外力之假借,此外力卻實在就是自己。

    宗教信仰中所有對象之偉大、崇高、永恒、真實、美善、純潔,原是人自己本具之德而自己卻相信不及。

    經過這一轉變,自己随即偉大,随即純潔于不自覺。

    宗教之引生道德即在此。

    在社會發展史上,先有宗教,後有道德。

    到共産社會比過去任何社會階段都更要依重道德,卻不需用宗教。

     既知道宗教是社會的産物,又知道宗教起着維系鞏固社會生活進行的作用,那麼,在階級社會其為統治階級所造作、操持、利用,豈非自然明白的事嗎?而一切革命或改革總先從宗教起頭——這是歐洲各國曆史無數事例極其清楚地顯示出來——亦是當然的了。

    宗教沒有它自己的立場,它是因人而異的。

    一味地崇奉宗教,或一味地痛罵宗教,皆于宗教缺乏認識,隻憑主觀感情,是不足取的。

     宗教是封建社會的最大支柱 何以說封建社會必以宗教為其最大支柱呢?宗教是從原始社會就見萌芽,就起着社會維系作用的。

    在奴隸社會階段一樣不可少地有它的宗教;但信奉宗教的主要在奴隸主,不在奴隸。

    對于奴隸則依靠暴力統治是突出地必要。

    因為奴隸的來源雖種種不一,而如世界曆史所示大多來自戰争中俘獲的鄰邦外族人,免于殺戮而加以奴役,且每有專為俘獲奴隸的戰争。

    此其社會秩序最大支柱寄于暴力,不言自明。

    封建社會關系之形成,由于對奴隸壓制有所弛解的固不少,而同樣不少的是自由民之被迫淪降。

    值此人們頭腦心思普遍升進于前之時,即非簡單粗暴的強制手段所能為功;如何馴服其心,建立統治人們頭腦的權威機構遂為十分必要的事。

    這就出現了中世紀歐洲社會具有絕大勢力的宗教及其教會組織體系。

     列甯曾說“神首先是(在曆史上和生活裡)由人的受壓抑狀态外部自然界和階級壓迫所産生的那些觀念的複合,是鞏固這種受壓抑狀态和麻痹階級鬥争的那些觀念之複合”;正指此而說。

    [28] 有上帝,且有魔鬼。

    教會中人宣稱“不相信有魔鬼,就等于不相信有上帝。

    ”宗教存于信仰、崇拜、祈禱和忏悔,離開這些,便不為宗教。

    而抱持禁欲主義寄希望于未來的天國,忍受現前的苦難悲慘生活,更是中世紀宗教的特色。

    然而查究其實情,貫串中世紀遍及全歐的一切人間慘劇,卻幾乎無不從宗教演出。

     宗教在近代資本社會所起的作用 如所周知,歐洲近代文明之開出要在于史家所稱的“文藝複興”,即古希臘羅馬一切文藝學術幾乎澌滅于蠻族破壞和基督教之摧抑者,在十五世紀後又漸得複興之事。

    它恰代表着非宗教世界觀,不知不覺為繼此而來的宗教改革運動種其因。

    新教之從舊教的背離現世人生轉而面向現世人生者在此。

    若非社會人生态度有此一大轉變,人人追求現世幸福,近代資本社會其何由出現?宜乎恩格斯指說這是“一個人類前所未有的最偉大的進步的革命”也。

    [29] 然莫謂社會人生此時便無需乎宗教。

    宗教對于資本社會依然有其必不可少的作用。

    [30] 要知道,人生意味最忌淺薄。

    在受苦受難之後,人們求得一點現世幸福似覺興味頗濃。

    但人類生命是無限偉大的,對此狹小迫促一覽而盡的現前世界和轉來轉去不超乎一身的欣戚之情,終且感到乏味無聊,忍受不住,或且更促其向低級趣味尋求去,社會是要為之腐爛崩潰的。

    從乎宗教,則世界變有限為無限,化相對入絕對。

    在狹隘淺近的現前生活中所不能有的若神聖、若偉大、若高潔等深厚意味,當人們參與宗教生活時卻可能嘗到一些。

    這是有合于人類生命深處要向上向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