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宗教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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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得拯救他出于苦惱。

    這便是一切神秘的觀念與經驗所由興,而一切宗教上的觀念與經驗莫非神秘的,也就是為此了。

     超絕與神秘二點實為宗教所以異乎其他事物之處。

    吾人每言宗教時,殆即指此二點而說。

    故假使其事而非超絕神秘者即非吾人所謂宗教,毋甯别名以名之之為愈也。

    此類特别處:“感覺所未接”“理智所不喻”“超絕”“神秘”可以統謂之“外乎理知”。

    理智不喻的固是外乎理知,感覺未接而去說具體東西,便也是理智不喻的了。

    若神秘固是理智不喻的,超絕尤非理智範圍(理智中的東西皆非東西,而相關系之一點也,超絕則絕此關系也)。

    故一言以蔽之日外乎理知。

    但理智是人所不能不信任的,宗教蓋由此而受疑忌排斥,幾乎失其文化上的位置。

    這一點我們可以說是宗教在人類生活上之所以難得穩帖和洽。

     分言之,則“對于人的情志方面加以勖勉”與“對于人的知識作用超外”為宗教之二條件,合起來說則固一事也。

    一事唯何?即前頭所标“以超絕于知識的事物謀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是已。

    此是一事不容分開。

    為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其事盡有,然不走超絕于知識一條路則不算宗教:反之單是于知識為超外而不去謀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者亦不是宗教。

    必“走超絕于知識的一條路以謀情志方面之勖慰”之一事乃為宗教。

    所有宗教皆此一事。

    亦特此一事之做法各有不同耳。

    或者是禮拜,或者是祈禱,或者祝頌,或者諷詠,或者清淨,或者苦行,或者禁欲,或者瑜伽……種種數不盡。

    然通可謂之一事——對于出世間(超絕于現有世界之世界,現有的世界則吾人知識中之世界也,具如上說。

    )緻其歸依而有所事為是也。

    此一事做得一點則得一點之勖慰,而愈做亦愈遠現世而趨近現世之超離。

    故此一事吾名之曰“出世之務”。

    宗教者出世之謂也。

    宗教之為宗教如此如此,我們并不曾有一絲增減于其間。

    我們既明宗教之為物如此,夫然後乃進問:若此其物者在後此世界其盛衰存廢何如呢?我們還是要他好還是不要他好呢?我們試以前問為主,後問為副,而研求解答之。

     若問宗教後此之命運,則我們仍宜分為二題以求其解答: (一)人類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 (二)人類生活的知識方面果亦有宗教的可能乎? 假使不必要,而又不可能,則宗教将無從維持于永久。

    假使既必要,而又可能,夫誰得而廢之。

    此皆可兩言而決者。

    若其雖必要而不可能,或雖可能而不必要,則其命運亦有可得而言者。

     宗教是否必要之研究[21] 人類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我們要看以前曾賴宗教去勖慰的情志都是如何樣的情志,以後世界還有沒有這些樣的情志,這些樣的情志是不是定要宗教才得勖慰。

    倘以後沒有這些樣情志,則宗教不必要。

    即有這樣的情志,雖以前曾賴宗教勖慰,卻非以後定要宗教而不能變更替換者,則宗教仍為不必要。

    至于以後人類生活遷異,有沒有另樣須要宗教勖慰的情志,則吾人未曾經驗者亦不欲說他。

    吾人唯就現有,以後仍要有,又無别種辦法者,而後說為宗教的必要。

     我們就着一般宗教徒在他正需要、接受、信奉宗教的時節,看其情志是怎樣的?再對着不信教的人在拒卻宗教的時節看其情志是怎樣的?結果我們看到前一種情志與後一種情志可以用“弱”“強”兩個字來表别他。

    所有前種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弱的,他總自覺無能力,對付不了問題很不得意的……所有後種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強的,他總像氣力有餘樣子,沒有什麼問題,很得意的……大概教徒的情志方面都是如此“弱”的狀态,不過因為問題不同,所以弱的有不同罷了。

    然則宗教是否即立足于人類情志之弱的一點上呢?不是的。

    如此狀态有時而變的,不過當人類稚弱的時節如此,能力增進态度就改換了。

    雖改換卻非宗教便要倒的。

    在以前人類文化幼稚的時候,見厄于自然,情志所系,問題所在,隻不過圖生存而已。

    而種種自然界的東西,都是他問題中對付不了的東西,于是這些東西幾乎就莫不有神祗了。

    諸如天、地、山、川、風、雲、雷、雨……的神是也。

    而其宗教之所務,自也不外祈年禳災之類了。

    一旦文化增高,知識進步,漸漸能征服自然,這種自覺弱小必要仰賴于神的态度,就會改變。

    因為這是一個錯誤,或幻覺,人類并不弱小。

    (同後來征服自然最得意時節之自覺強大尊威一樣幻妄,都是一時的不能長久,記得羅素從考算天文而說人類渺小,這雖與前之出于主觀情志的“弱小”兩樣,但也不對,這怕是他們理性派的錯誤,但卻非理性的錯誤,理性不會錯誤。

    )宗教之所以在人類文化初期很盛,到了後來近世就衰微下來,所以在别的地方不受什麼排斥而僅在宗教勢強的歐洲大遭排斥,都是為人類情志方面轉弱為強的緣故。

    有人以為近世宗教的衰敗,是受科學的攻擊,其實不然。

    科學是知識,宗教是行為。

    知識并不能變更我們行為,行為是出于情志的。

    由科學進步而人類所獲得之“得意”“高興”是打倒宗教的東西,卻非科學能打倒宗教。

    反之,人若情志作用方盛時,無論什麼不合理性的東西他都能承受的。

    如此我們看這樣自覺弱小的情志在近世已經改變日後也不見得有了(即有這類對自然問題因情志變了,也不走這宗教一途),那麼,宗教如果其必要隻在此,也将為不必要了。

    但是我們看見隻應于這種要求産生的宗教不必要罷了,隻這種現在不必要的宗教倒了罷了,宗教并不因之而倒,因為人類情志還有别的問題在。

     雖然好多宗教都是為生存問題禍福問題才有的,但這隻是低等的動機,還有出于高等動機的。

    這高等動機的宗教,經過初期文化的印度西洋都有之(唯中國無之,中國文化雖進而其宗教仍是出于低等動機——禍福之念,長生求仙之念——如文昌、呂祖之類,其較高之問題皆另走他途,不成功宗教)。

    不過一宗教成立存在絕非一項動機,一項動機也怕不成宗教,所以很難分辨罷了。

    比較看去似乎還是基督教富于忏悔罪惡遷善愛人的意思,基督教徒頗非以生存禍福問題而生其信仰心者。

    我曾看見到一位陳先生(陳靖武先生的兒子),他本是講宋學的,後來竟奉了基督教。

    他把他怎樣奉教的緣故說給我聽。

    話很長,很有味,此時不及叙。

    簡單扼要的說:他不是自覺弱小,他是自覺罪惡,他不是怯懼,他是愧恨,他不求生存富貴,他求美善光明。

    但是一個人自己沒有法子沒有力量将做過的罪惡湔除,将愧恨之心放下,頓得光明别開一新生命,登一新途程,成一新人格——這如勇士不能自舉其身的一樣——隻有哀呼上帝拔我,才得自拔。

    他說上帝就在這裡。

    宗教的必要就在此等處。

    我很相信他的話出于真情,大概各大宗教都能給人以這樣的勖慰,不單是基督教。

    這在宗教以前所予人類幫助中是最大之一端,在以後也很像是必要。

    人類自覺弱小恇怯可以因文化增進而改變,但一個人的自覺罪惡而自恨,卻不能因文化增進而沒有了(人類自覺生來就有罪惡這是會改變的,但一人做過罪惡而自恨,或且因文化之進而進)。

    除非他不自恨則已,當真自恨真無法解救。

    這時他自己固不自恕,即自恕也若不算數。

    即他所負罪的人恕他,也都不算數。

    隻有求上帝恕他一切,才得如釋重負,恍若上帝在旁幫他自新,才覺頓得光明。

    幾乎舍此無他途或即走他途,也絕無如是偉力神效。

    然則宗教的必要是否即在此呢?還不是的。

    論起來,這樣的情志,後此即不能沒有,而對他的勖慰,舍宗教又無正相當的替代,誠然是必要了。

    但這必要是假的,是出于“幻情”。

    明是自己勖勉自己,而幻出一個上帝來。

    假使宗教的必要隻在這幻的上邊,也就薄弱的很了(況且還有許多流弊危險,此處不談)。

    然而宗教的真必要,固還别有在。

     照上邊的這一例,已經漸漸感覺說話的人與聽話的人所有材料——宇宙——同不同的問題。

    因為我亦曾有陳先生那樣的材料,即我亦曾厭恨自己,幾于自殺,所以對他所說的話得少分相喻。

    而大家若沒嘗過這味道的,就有難得相喻之感。

    但這還非難的,例如那某時期之托爾斯泰之宇宙便非我們大家一般人所有的了(如有托爾斯泰的宇宙,其人便一托爾斯泰)。

    在那時他覺得“人生無意義”。

    雖然這五字你也認識,他也認識,仿佛沒甚難解,其實都并不解。

    這五字不過是一符号喚起大家的“人生無意義”之感罷了,大家若沒有此感,便如與瞎子說花怎的美觀,簡直不能相喻的。

    然聰明人,多情多欲的人多有此感,不過有強弱深淺之差。

    現在不管大家相喻到如何,姑且去說就是了。

    在托翁感覺人生無意義時節,他陷于非常之憂惱痛苦,不定那一時就會自殺。

    卻一旦認識了基督尋到了上帝,重複得着人生意義,立時心安情慰而勉于人生。

    差不多同已死的人複得再生一般。

    這非宗教之力不及此。

    然則宗教的必要,就在對付這類問題的麼?誠然宗教多能對付這類問題,而且有從這類問題産出的宗教。

    然還不定要宗教。

    這類問題——人生空虛無聊,人生究竟有何意義——也可徑直走入否定人生一途,也可仍舊折回歸還到勉于人生。

    由前一途徑其結果固必為宗教;或長生的出世法如道教及印度幾外道,或無生的出世法如佛教及印度幾外道。

    由後一途其結果則不必為宗教如托翁所為者,盡可于人生中為人生之慰勉,如孔家暨後之宋明儒皆具此能力者也(關于孔家者後邊去說)。

    并且我們很可以有法子保我們情志不陷于如此的境地,則宗教尤其用不着了。

    原來這樣人生空虛無意義之感,還是一個錯誤。

    這因多情多欲,一味向前追求下去,處處認得太實,事事要有意義,而且要求太強,趣味太濃,計較太盛。

    将一個人生活的重心,全挪在外邊。

    一旦這誤以為實有的找不着了,便驟失其重心,情志大動搖起來,什麼心腸都沒有了。

    隻是焦惶慌怖,苦惱雜集,一切生活都做不下去。

    在這茫無着落而急求着落的時候,很容易一誤再誤。

    抓着一個似是而非的東西便算把柄。

    如托翁蓋其例也。

    在生活中的一件一件的事情,我們常辨别他的意義,評算他的價值,這因無意中随便立了個标的在,就着标的去說的。

    這種辨别評算成了習慣,挪到根本的人生問題,還持那種态度,硬要找他的意義價值結果。

    卻不曉得别的事所以可評算,因他是較大關系之一點,而整個的人生則是一個獨絕,更不關系于較大之關系,不應對之究問其價值意義結果之如何。

    始既恍若其有,繼則恍若其無,旋又恍若得之者,其實皆幻覺也。

    此種辨别計較評算都是理智受了一種“為我的沖動”在那裡起作用。

    一個人如果盡做這樣的生活,實是苦極。

    而其結果必倦于人生,會要有人生空虛之感,竟緻生活動搖,例今之羅素輩皆知此義。

    若于生活中比較的憑直覺而不用理智當可少愈,而尤莫妙于以理智運直覺使人涵泳于一“直覺的宇宙”中。

    凡倭铿所謂精神生活,羅素所謂靈性生活皆目此也(按兩家于英語皆為Thelifeofspirit字樣而說法不盡同,時下譯家對前多譯稱精神生活,對後多譯稱靈性生活,有個分别也好)。

    又若諸提倡藝術的人生态度者,或提倡藝術生活者,或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者(此說之妥否另議),其所傾向蓋莫不在此也。

    此其說過長,不能詳論。

    我們且隻說此種傾向幾為今日大家所同,而且很可看清改造後的社會,那時人确然是這樣生活無疑。

    這樣生活做去,宗教當真有措而不用之勢。

    并非這樣生活太美滿,沒有什麼使情志不甯的問題。

    是我與宇宙融合無間,要求計較之念銷歸烏有。

    根本使問題不生也。

    什麼人生有意義無意義,空虛不空虛,短促不短促,他一概不曉得。

    這時是将傾欹在外邊的重心挪了回來,穩如泰山,全無動搖。

    因此而緻情志動搖者既沒有,即無待宗教去勖慰,使宗教之必要在此,宗教将為不必要了。

    然宗教之必要固不在此,而别有在。

     我們尋繹少年中國學會田漢君曾慕韓君争論宗教的信,他意思裡所隐約指的宗教的必要,是能令我們情感豐富熱烈,而生活勇猛奮發。

    我們看差不多大家都認悲憫愛人的懷抱,犧牲一己的精神,是宗教家的模樣。

    這有沒有相連的關系呢?似乎是有的。

    這種特殊的懷抱與精神,實出于一種特殊的宇宙觀——不由理智的而為非理性的神秘的宇宙觀。

    因他這種宇宙觀是宗教式的宇宙觀。

    所以多半是宗教家才得有此了。

    既然宗教家才得有此,此而必要,亦即宗教的必要了。

    我們看見有這種懷抱精神的人,他的生活很活潑奮發而安定不搖,可以說于他自己很必要的,而這樣人于人群也很必要的。

    然則宗教的必要是不是在這裡呢?這實非必要。

    我們覺得單就個人看,人的生活活潑奮發與溫愛的态度是必要的,若“悲憫”“犧牲”和田君所說的“白熱”似無必要。

    而生活活潑奮發與溫愛的态度非必宗教才能給我們,這是很明白的。

    若就人群來看,雖然在現在我們很提倡悲憫、犧牲、熱情,卻恐一旦社會用不着。

    都因社會有病,社會制度不良,或者文化低時人力不能勝天行,才需要這樣人。

    但這非長久如此,故而救人的人,殊非永遠的必要。

    假使宗教的必要不過如此,則宗教便也不得長久了。

    然宗教的必要固别有所在。

     宗教之真必要所在[22] 這一個個必要的鑒定也不能很詳盡,我現在可以把宗教的真必要告訴大家了。

    這個話說出來似也不稀奇,卻待細細批評過,方曉得隻有他是真的。

    從這真的必要才産出真的宗教,宗教之真,直到此才發現。

    這便是印度人——尤其是數論和佛教——所問的問題。

    我們看小乘經(如佛本行集經等)上邊叙說佛當初是為什麼出家,那就是代表本來的佛教是應于那種要求而起的(所以說做“本來的佛教”是因大乘教便稍不同,但我并不說大乘是後來才有的)。

    照那經上的話大約可分做兩種問題,卻有一種是尤常常說的。

    均略為講明如下: 經上叙說佛未出家時發見了人生上的問題,使他心動情搖,屏去左右,思維莫釋,約計有四次。

    頭一次略叙雲: 太子出遊,看諸耕人,赤體辛勤,被日炙背,塵土坌身,喘呷汗流。

    牛縻犁端,時時捶掣,犁桶砑領,鞅繩勒咽,血出下流,傷破皮肉。

    犁揚土撥之下皆有蟲出,人犁過後,諸鳥雀競飛吞啄取食。

    太子見已,生大憂愁,思念諸衆生等有如是事。

    語諸左右悉各遠離,我欲私行。

    即行到一閻浮樹下,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