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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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所謂道的觀念,都還是可以再分析底。

    《易傳》所謂道,及道家所謂道,都是能生者。

    我們還可以說,有能生者,必有能生者之所以為能生者。

    這是能生之理。

    實際底能生者,是存在底。

    存在必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

    這是能生者之氣。

    《易傳》所說底道,近乎是我們所謂理,而又不純是理。

    道家所說底道,近乎是我們所謂氣,而又不純是氣。

    所以我們說,這些觀念是不純粹底觀念。

    它們所表示底,還不是“物之初”(《莊子》中底名辭)。

    此所謂“物之初”之“初”,不是就時間說,是就邏輯說。

    理與氣是“物之初”。

    因為理與氣都是将事物分析到最後所得底。

    我們不能對事物作再進一步底分析。

    所以它們就是“物之初”,不能有再“初”于它們者。

     理之觀念有似于希臘哲學(如柏拉圖、亞力士多德的哲學)中及近代哲學(如海格爾的哲學)中底“有”之觀念;氣之觀念,有似于其中底“無”之觀念;道體之觀念,有似于其中底“變”之觀念;大全之觀念,有似于其中底“絕對”之觀念。

    照西洋傳統形上學的說法,形上學的任務,也就是在于說明這一類底觀念。

    我們說,新理學中所得到底四個觀念,“有似于”西洋傳統形上學中底四個觀念。

    因為新理學中底四個觀念,都是用形式主義底方法得來底。

    所以完全是形式底觀念,其中并沒有積極底成分。

    西洋傳統形上學中底四個觀念,則不必是用形式主義的方法得來底,其中有積極底成分。

    有積極底成分者,對于實際,有所肯定,無積極底成分者,對于事際,無所肯定。

     嚴格底說,大全的觀念,與其所拟代表者,并不完全相當。

    大全是一觀念,觀念在思中,而此觀念所拟代表者,則不可為思之對象。

    大全既是一切底有,則不可有外。

    惠施說:“至大無外,謂之大一。

    ”大全是不能有外底大一,如有外于大全者,則所謂大全,即不是大全。

    如有外于大一者,則是有二,有二,則所謂大一,即不是一。

    如以大全為對象而思之,則此思所思之大全,不包括此思。

    不包括此思,則此思所思之大全為有外。

    有外即不是大全。

    所以大全是不可思議底。

    大全既不可思議,亦不可言說,因為言說中,所言說底大全,不包括此言說。

    不包括此言說,則此言說所言說之大全為有外,有外即不是大全。

    不可思議,不可言說者,亦不可了解。

    不可了解,不可說它是“漆黑一團”,隻是說其不可為了解的對象。

     由此方面說,道體亦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底。

    因為道體是一切底流行。

    思議言說亦是一流行。

    思議言說中底道體,不包括此流行。

    不包括此流行,即不是一切底流行。

    不是一切底流行,即不是道體。

     氣亦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底。

    不過其所以是如此,與大全或道體之所以是如此不同。

    大全或道體所以是如此,因為我們不可以大全或道為思議言說的對象。

    為思議言說底對象底大全或道體,不是大全或道體。

    氣所以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底,因為我們不能以名名之。

    如以一公名名之,則即是說它是一種什麼事物,說它依照某理。

    但它不是任何事物,不依照任何理。

    所以于新理學中,我們說:我們名之曰氣。

    我們說:此名應視為私名。

    但形上學并非曆史,其中何以有私名,這也是一困難。

    所以名之以私名,亦是強為之名。

     或人可說:清朝人所以批評道學者,就是因它是“空虛之學”(顧亭林語),沒有實用。

    顔習齋說:“聖人出,必為天地建承平之業。

    ”南北兩宋,道學最盛,“乃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将之材”,“多聖多賢之世,乃如此乎?”(《存學編·性理評》)道學已是空虛無用。

    若新理學中底幾個觀念,都是形式底觀念,更不能使人有對于實際底知識。

    道學尚諱言其近玄學近禅宗,新理學則公開承認其近玄學近禅宗。

    新理學豈不是更無實用? 于此我們說:我們現在是講哲學。

    我們隻能就哲學講哲學。

    哲學本來是空虛之學。

    哲學是可以使人得到最高境界底學問,不是使人增加對于實際底知識及才能底學問。

    《老子》作為道與為學的分别。

    講哲學或學哲學,是屬于為道,不是屬于為學。

     以前大部分中國哲學家的錯誤,不在于他們講空虛之學,而在于他們不自知,或未明說,他們所講底,是空虛之學。

    他們或誤以為聖人,專憑其是聖人,即可有極大底對于實際底知識,及駕馭實際底才能。

    或雖無此種誤解,但他們所用以描寫聖人底話,可使人有此種誤解。

    例如《易傳》說:“聖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

    ”《中庸》說:“聖人可以贊天地之化育。

    ”《莊子·逍遙遊》向郭注說:“夫聖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

    ”僧肇《肇論》說:聖人“智有窮幽之鑒,神有應會之用”。

    又說:“夫聖人功高二儀而不仁,明逾日月而彌昏。

    ”朱子講格物緻知的工夫,說:“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

    ”這些話可予人以印象,以為聖人,專憑其是聖人,即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學為聖人,亦如佛教道教中,所謂學為佛、學為仙。

    學到某種程度,自然有某種靈異。

    普通人以為聖人必有極大底知識才能,即道學中,亦有許多人以為是如此。

    于是有許多道學中底人,都自以為,他們已竟用了“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