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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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是“直捷”,是不錯底。

    程朱一派,說象山是近禅,也是不錯底。

    不過象山自己不承認他是近禅,這也是不錯底。

    因為他是說:事父事君,也是人的性分内事,也是妙道。

    他下了這個轉語,他所講底,便是道學,不是禅宗。

     心學的最後底大師是王陽明。

    陽明的哲學及修養方法,也是注重在自信得及,一切放下。

    自信得及是自信自己有知善知惡的良知。

    一切放下,是不拟議計較,隻順良知而行。

    陽明的《大學問》解釋大學的三綱領雲:“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

    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

    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

    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

    ”“是故苟無私欲之蔽,則雖小人之心,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

    一有私欲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

    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複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

    非能于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

    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

    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

    ”“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現,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者也。

    至善之發現,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随感随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彜物則之極,而不容少有拟議增損于其間也。

    少有拟議增損于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

    ”(《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六)人的良知,就是人的明德之發現。

    順良知的命令而行,就是緻良知。

    對于良知如有拟議增損,就是私意小智。

    私意小智就是明道《定性書》所謂自私用智。

     良知是人的明德的發現。

    所以緻良知乃所以回複人的明德的本體,人的“天地萬物一體之仁”。

    陽明雲:“人心是天淵,無所不赅。

    原是一個天,隻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

    ”“如此念念緻良知,将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複,便是天淵了。

    ”(《全書》卷二)象山說:“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緻良知就是所以去此限隔。

     緻良知就是明明德。

    明德是“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所以明明德就在于實行仁。

    所以說:“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

    ”緻良知也就是緻良知于行事。

    順良知的命令行事,然後良知之知,方為完成。

    這就是陽明所謂“知行合一”。

    《傳習錄》雲:“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

    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不是着你隻恁地便罷。

    ’”“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王文成公全書》卷一)人的心之本體,在其不為私欲所蔽之時,知行隻是一事。

    如人“乍見孺子将入于井,有怵惕恻隐之心”。

    順此心之自然發展,則必奔走往救之。

    此奔走往救之行,隻是怵惕恻隐之心之自然發展,不是另一事。

    此所謂“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此時若有轉念,或因畏難而不往,或因惡其父母而不往,則有知而無行,這都是由于自私用智,非知行本體如此。

    又如人知當孝父,順此知之自然發展,則必實行孝之事。

    其有不能行孝之事,則亦是其心為私欲所蔽。

    其心為私欲所蔽,則有良知而不能緻之,其良知之知亦即本能完成。

    緻良知就是去其私欲之蔽,以回複知行的本體,也就是回複明德的本體。

     王陽明《傳習錄》雲:“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

    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

    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

    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

    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

    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

    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别。

    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這就是把禅宗的理論推至其邏輯底結論。

    禅宗說:于相而無相,于念而無念。

    如果如此,則何不于父子君臣夫婦之相,亦于相而無相;于事父事君之念,亦于念而無念?這是禅宗的一間未達之處,亦是其不徹底處。

    心學就在這些處批評禅宗,也就在這些處接著禅宗。

     良知是知,緻良知是行,一心一意專注于緻良知,即是用敬。

    真覺解良知是萬物一體底明德的發現,而又一心一意專注于在行事上緻良知,如此則高明與中庸的對立,即統一起來。

    陽明的形上學,不如明道、象山的空靈。

    用禅宗的話說,他的形上學是有點“拖泥帶水”。

    用我們的話說,他的形上學對于實際,太多肯定。

    不過緻良知三字,把心學的修養方法,說得更确切、更清楚。

     照以上所說,道學已把所謂高明、中庸、内外、本末、精粗等對立,統一起來。

    明道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

    此是徹上徹下語。

    聖人元無二語。

    ”(《遺書》卷二上)伊川說:“後人便将性命别作一般事說了。

    性命孝弟,隻是一統底事。

    至如灑掃應對,與盡性至命,亦是一統底事。

    無有本末,無有精粗。

    ”“然今時非無孝悌之人,而不能盡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

    ”(《遺書》卷十八)聖人所做底事,就是這些事。

    雖就是這些事,但這些事聖人做之,都成妙道。

    此所謂“迷則為凡”,“悟則為聖”。

    徹上徹下,都是一統底事,是一行不是兩行。

    事父事君,亦是妙道,這是把禅宗所一間未達者,也為之戳穿點破。

    這可以說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所以用道學家的方法而成為聖人底人,“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論語》曾點言志章朱子注)。

    程明道詩雲:“年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态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自豪雄。

    ”(《明道文集》卷一)這就是道學家所謂孔顔樂處,也就是在天地境界底人的樂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