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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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人的心中,有整個底太極。

    不僅人如此,每一物皆如此。

    朱子說:“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

    ”(《語類》九十四)又說:“統體是一太極。

    然又物物各具一太極。

    ”(同上)或問朱子:“如此,則是太極有分裂乎?”朱子說:“本隻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

    如月在天,隻一而已。

    及散在江湖,則随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

    ”(同上) 雖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然因其所禀之氣,有清濁偏正之不同,所以或知之,或不知之。

    人以外底物,所禀底氣,是較濁而偏底,所以人以外底物,完全不知有理有太極。

    人所禀之氣,較清而正,所以人可以知其禀受有理有太極。

    不過雖可以知,但仍須用一番工夫,然後能知。

    照朱子的說法,此工夫即是《大學》所說“格物緻知”的工夫。

     朱子《大學章句》格物章補傳雲:“所謂緻知在格物者,言欲緻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

    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未盡也。

    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

    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

    ”朱子此說,正如柏拉圖的“回憶說”。

    照柏拉圖的說法,人的靈魂,對于所有的“觀念”,本已有完全底知識。

    但因為肉體所拘,所以靈魂不記憶其本有底知識。

    哲學家或詩人,以靈感或其研究算學或科學底工夫,能使其靈魂上升,離肉體之拘,而回複其原有底知識。

    在此時,哲學家或詩人,如出了洞穴而重見天日。

    他在洞穴中,所見者不過是些事物的影象,及燈火的光。

    既出洞穴,他始能見真實底事物,及日月的光明。

    這是柏拉圖于《理想國》中所設底比喻,以比喻一種境界。

    這種境界,是朱子所謂“一旦豁然貫通”,“衆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境界,有此等境界底人,朱子謂之聖人,柏拉圖謂之哲學家或詩人。

     有這種境界底人所做底事,也就是君臣父子、人倫日用之事。

    不過這些事對于他都不隻是事,而是永恒底理的實例。

    他的境界極高,而所做底仍就是一般人所做底事。

    高明與中庸的對立,亦如是統一起來。

     繼明道之後,心學的領袖是陸象山。

    象山可以說是直接為禅宗下轉語者。

    象山的哲學及修養的方法,是禅宗的方法,至少可以說是,最近乎禅宗的方法底方法。

     若用禅宗的方法,則見程朱理學一派,所求太多,所說亦太多。

    這就是象山所謂“支離”。

    象山幼時聞人誦伊川語:“自覺若傷我者。

    ”“嘗謂人曰:‘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子孟子不類?’”“他日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

    往古來今曰宙。

    ’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

    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又嘗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全集》卷三十三)他的“大省”,就是禅宗所謂悟。

    有了此悟,以後隻須自信得及,一切放下。

    明道《識仁篇》說:“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

    ”亦有此意。

     學者須先有此悟。

    這就是所謂“先立乎其大者”。

    象山雲:“近有議吾者雲:‘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技倆。

    ’吾聞之曰:‘誠然。

    ’”(《全集》卷三十四)先立乎其大者以後,可以自信得及。

    自信者,自信“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是理”(同上)。

    于此點自信得及,則知“道遍滿天下,無些子空阙。

    四端萬善,皆天之所予,不勞人妝點,但是人自有病,與他相隔了”(《全集》卷十五)。

    知不勞妝點則即無須妝點。

    知有病則隻須去病。

    此謂一切放下。

     象山雲:“此理在宇宙間,何嘗有所礙?是你自沉埋,自蒙蔽,陰陰地在個陷阱中,更不知所謂高遠底。

    要決裂破陷阱,窺測破羅網。

    ”又說:“激厲奮迅,決破羅網,焚燒荊棘,蕩夷污澤。

    ”又說:“彘雞終日營營,無超然之意。

    須是一刀二斷。

    營營地讨個甚麼?”這很有臨濟“逢著就殺”的意思。

    這也就是所謂“一切放下”。

     象山自以為他的方法是減,朱子的方法是添。

    《語錄》雲:“因說定夫舊習未易消。

    若一處消了,百處皆可消。

    予謂晦庵逐事為他消不得,先生曰:‘不可将此相比。

    他是添。

    ’”(《全集》卷三十五)又說:“聖人之言自明白。

    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

    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擔子越重。

    到某這裡,隻是與他減擔。

    ”(同上) 減的方法也是一切放下的方法。

    一切放下之後,隻有我的一個心,我一個“人”。

    象山雲:“仰首攀北鬥,翻身依北辰。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此所謂我一個“人”正是“這般人”。

    這般人是所謂大人、大丈夫。

    象山雲:“大世界不享,卻要占個小蹊小徑子。

    大人不做,卻要為小兒态。

    可惜。

    ”至此境界,不僅所謂傳注的擔子不必要,即六經也不必要。

    此所謂“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全集》卷三十四)。

     自信得及,一切放下。

    四端萬善,皆吾性中所固有,隻需順之而行。

    象山雲:“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

    須收拾作主宰。

    收得精神在内。

    當恻隐即恻隐,當羞惡即羞惡,誰欺得你?誰瞞得你?見得端的後,常涵養,是甚次第!”所謂收拾精神,就是注意于自己。

    這是所謂“反身”。

    亦是禅宗所謂“回光返照”。

    普通人都隻注意于外界事物。

    此所謂“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

    收拾精神,回光返照,能悟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則所謂外物,又不是外。

    即應付外物,亦不是勞攘。

    其所以不是勞攘,因其心已是“廓然而大公”,其應事亦是“物來而順應”也。

    象山雲:“凡事莫如此滞滞泥泥。

    某平生于此有長,都不去著他事。

    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

    每理會一事時,血脈骨髓,都在自家手中。

    然我此中都似個閑閑散散,全不理會事底人,不陷事中。

    ”此正是禅宗所謂:“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

    終日穿衣,未曾挂著一縷絲。

    ” 由上所說,我們可見,象山的哲學及修養方法,是最近于禅宗底。

    說他的哲學及修養方法是“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