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易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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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上文第一章中我們說,儒家雖以“說仁義”著名,但他們所講,并非隻限于仁義。

    他們所講到底人生境界,亦并非隻是道德境界。

    不過若衡以“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标準,他們所講,亦可以說是高明,但不能說是極高明。

     孟子以後,戰國末年的儒家,都受道家的影響。

    在當時的儒家中,荀子是一位大師,他得到道家底自然主義。

    在以前儒家中,孔子所說底天,是主宰之天;孟子所說底天,是義理之天或命運之天。

    荀子所說底天,則是自然之天。

    他所說底天,就是自然。

    在這一點,我們看見,他所受于道家的影響。

    不過他雖受道家的影響,但并沒有能使儒家的哲學,在“極高明”一方面,有什麼進步。

    他代表儒家的傳統。

    他是一個禮樂典籍專家。

    他所講底人生境界可以說是隻限于道德境界。

     對于當時的别家學說,在某種範圍内,荀子亦有清楚底認識及中肯底批評。

    他說:“老子有見于诎,無見于信(伸)。

    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

    ”(《荀子·天論》)又說:“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

    ”“惠子蔽于辭而不知實。

    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

    ”“由辭謂之,道盡論矣。

    ”“由天謂之,道盡因矣。

    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

    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

    曲知之人,觀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

    故以為足而飾之。

    内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

    此蔽塞之禍也。

    ”(《荀子·解蔽》)荀子批評當時别家的學說,其主要底看法與《莊子·天下》篇,有相同之點。

    他的批評,也很中肯。

    但因為他隻說到道德境界,所以對于道家所講底天地境界,他不能認識,亦不能批評。

    “老子有見于诎,無見于信(伸)。

    ”“莊子蔽于天不知人。

    ”就老莊的哲學的一部分說,這批評很中肯。

    但老莊的哲學的最高底義理,并不在此。

    所以我們說,“在某種範圍内”,荀子對于别家的學說,有清楚底認識,有中肯底批評。

     受道家的影響,使儒家的哲學,更進于高明底,是《易傳》及《中庸》的作者。

    照傳統底說法,《易傳》是孔子所作。

    現在曆史家研究的結果,已證明這是不确底。

    照傳統底說法,《中庸》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所作。

    大概其中有一部分是子思所作,其餘是子思一派的儒家所作。

    《易傳》不是一人所作,《中庸》也不是一人所作,這些作者的大部分都受道家的影響。

    《老子》說:“道常無名,樸。

    ”(三十二章)又說:“樸散則為器。

    ”(二十八章)道與器是對待底。

    《系辭》亦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道與器亦是相對待底。

    《系辭》說:“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中庸》說:“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這些話亦都很像《老子》中“下士聞而大笑”底話。

    《系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

    ”《中庸》說:“詩曰:‘德鳅如毛。

    ’毛猶有倫。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他們也講到超乎形象底。

    孟子講浩然之氣“塞乎天地之間”,“上下與天地同流”。

    他所謂天地,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

    不過孟子好似并不自知其是如此。

    《易傳》及《中庸》的作者講到超乎形象底,而又自己知道其所講底是超乎形象底。

    這就是他們更進于高明之處。

     《易傳》與《中庸》的作者,雖都受道家的影響,但他們卻又與道家不同。

    他們接着儒家的傳統,注重“道中庸”。

    這是他們與道家不同底。

    他們與道家的不同,還不止此。

    于上文第四章,我們說:道家隻知無名是超乎形象底,不知有名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

    道家講超乎形象底必說“無”。

    《易傳》及《中庸》的作者雖亦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亦說“神無方而易無體”。

    但《中庸》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說“上天之載”是不可感覺底。

    《易傳》說“神無方而易無體”,是說“神”是“變化不測”,“易”是“不可為典要”。

    在這些話中,雖亦有“無”字,但與“無名”的無不同。

    不必說“無”,而亦講到超乎形象底。

    這就是他們與道家中間的主要不同。

    因為他們亦講到超乎形象底。

    所以南北朝時代的玄學家,以《周易》《老子》《莊子》并列,稱為“三玄”。

    其時人亦有為《中庸》作講疏者,但他們确與老莊不同。

    這是玄學家所未看出,而又待至宋明道學家,始為證明者。

     道家隻知無名是超乎形象底,不知有名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

    名之所指,若是事物,則是在形象世界之内底。

    但名之所指,若是共相,則亦是超乎形象底。

    例如公孫龍所說堅、白、馬、白馬等,是超乎形象底,但亦是有名。

    這些不但是有名,而且可以真正地說是有名。

    這些亦可以說是“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衆甫”。

    堅永遠可名為堅。

    白永遠可名為白。

    馬永遠可名為馬。

     堅之共相,是堅之所以為堅,可以說是堅道。

    白之共相,是白之所以為白,可以說是白道。

    此所謂道,是所謂君道、臣道、父道、子道之道。

    此所謂道,就是《新理學》所謂理。

    理是超乎形象底,但亦是有名底,而且是真正地有名底。

     照《易傳》所說,《易》是講理底書。

    《系辭》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

    ”“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說卦》說:“昔者聖人之作《易》也,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又說:“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将以順性命之理。

    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

    立地之道,曰柔與剛。

    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系辭》《說卦》雖明說《易》是講理底書,但什麼是理,他們沒有說明。

    專就字面,我們不能斷定他們所謂理,是否即《新理學》所謂理。

    不過《說卦》說“将以順性命之理”,下即接說“是以立天之道”雲雲,可見他們所謂理,同于他們所謂道。

    他們所謂道,如所謂“妻道”“臣道”(《坤卦·文言》)之道,是同于《新理學》所謂理。

    他們所謂道,如《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之道,有似于《新理學》所謂理。

     道家所謂道,有似于《新理學》所謂氣。

    《易傳》所謂道,有似于《新理學》所謂理。

    此二者是絕不相同底。

    魏晉玄學家以《易》《老子》《莊子》為“三玄”,常以《老》《莊》所謂道,解釋《易傳》所謂道。

    如《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韓康伯注雲:“道者何?無之稱也。

    無不通也,無不由也。

    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

    必有之用極,而無之功顯。

    故至神無方而易無體,而道可見矣。

    ”此種解釋,從曆史的觀點看,是完全錯誤底。

     我們說道家所謂道,“有似于”《新理學》所謂氣。

    隻是“有似于”,因為專靠《新理學》所謂氣,不能有物;而道家所謂道,則能生物。

    我們說《易傳》所謂道,“有似于”《新理學》所謂理。

    亦隻是“有似于”,因為專靠《新理學》所謂理,亦不能有物;而《易傳》所謂道,則能生物。

    我們可以說,道家所謂道是《新理學》所謂氣的不清楚底觀念,《易傳》所謂道,是《新理學》所謂理的不清楚底觀念。

     《易》本是筮占之書,其本來底性質與現在底《牙牌神數》等書是一類底。

    這一類底書,其中底辭句,都是要活看底。

    例如《牙牌神數》,如占得下下、下下、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