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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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所謂撄甯,也就是所謂兩行。

     聖人有最高底境界,也可有絕對底逍遙。

    莊子所謂逍遙,可以說是自由的快樂。

    《莊子·逍遙遊》篇首說大鵬,小鳥;小知,大知;小年,大年。

    這些都是大小懸殊底。

    但它們如各順其性,它們都是逍遙底。

    但它們的逍遙都是有所待底。

    《逍遙遊》說:“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列子禦風而行,無風則不能行,所以其逍遙有待于風。

    大鵬一飛九萬裡,其逍遙有待于遠飛。

    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其逍遙有待于久生。

    這都是有所待,其逍遙是有待底逍遙。

    聖人遊于無窮。

    遊于無窮,就是《齊物論》所說:“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

    ”“其于物也,無不将也,無不迎也,無不成也,無不毀也。

    ”所以他無所待而逍遙,他的逍遙是無待底,所以亦是絕對底。

     早期道家中底人原隻求全生,避害。

    但人必須到這種最高底境界,始真為害所不能傷。

    《莊子·田子方》篇雲:“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

    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将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将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人又必到這種最高境界,而後可以真能全生。

    《大宗師》篇雲:“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

    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

    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故聖人遊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這是真正底全生避害之道。

    這是莊子對于早期道家的問題的解決。

    從世俗的觀點看,莊子并沒有解決什麼問題。

    他所說底并不能使人在事實上長生不死,亦不能使人在事實上得利免害。

    他沒有解決問題。

    不過他能取消問題。

    照他所說底,所謂全生避害的問題,已不成問題。

    他對于這問題,可以說是以不解決解決之。

     道家求最高知識及最高境界的方法是去知。

    去知的結果是無知。

    但這種無知,是經過知得來底,并不是未有知以前底原始底無知。

    為分别起見,我們稱這種無知為後得底無知。

    有原始無知底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有後得無知底人,其境界是天地境界。

     後得底無知有似乎原始底無知,天地境界有似乎自然境界。

    自然境界是一個渾沌。

    天地境界亦似乎是一個渾沌。

    在自然境界中底人,不知對于事物作許多分别;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忘其對于事物所作底分别。

    道家說忘,因為在天地境界中底人,不是不知,亦不是沒有,對事物作分别。

    他是已作之又忘之。

    不知對于事物作分别,是其知不及此階段。

    忘其對于事物所作底分别,是其知超過此階段。

    王戎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世說新語·傷逝篇》)就知識方面說,亦是如此。

    原始底無知是不及知。

    有原始無知底人,亦可說是在知識上與萬物渾然一體,但他并不自覺其是如此。

    無此種自覺,所以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後得底無知是超過知。

    有後得底無知底人,不但在知識上與萬物渾然一體,并且自覺其是如此。

    有此種自覺,所以其境界是天地境界。

     此點道家往往不能認識清楚。

    他們論社會則常贊美原始社會。

    論個人修養,則常贊美赤子、嬰兒,以及愚人。

    因為在原始社會中底人及嬰兒、愚人等,渾沌無知,有似乎聖人。

    其實這種相似是表面底。

    其境界的差别,是兩個人極端的差别。

    道家的聖人的境界,是天地境界。

    但他們有時所贊美底,卻隻是自然境界。

     道家反對儒家講仁義。

    他們并不是說,人應該不仁不義。

    他們是說,隻行仁義是不夠底。

    因為行仁義底人的境界,是道德境界。

    自天地境界的觀點,以看道德境界,則見道德境界低,見行道德底人,是拘于社會之内底。

    道家作方内方外之分。

    拘于社會之内底人,是“遊方之内”底人。

    超乎社會之外底人,是“遊方之外”底人。

    “遊方之外”底人,“與造物者為人(王引之曰:人,偶也;為人,猶為偶),而遊乎天地之一氣。

    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潰癰……假于異物,托于同體。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

    反覆終始,不知端倪。

    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

    “遊方之内”底人,“愦愦然為世俗之禮,以觀衆人之耳目”。

    (《莊子·大宗師》)道家以為孔孟是如此底“遊方之内”底人。

    如果真是如此,則孔孟的境界是低底。

     不過孔孟并不是如此底“遊方之内”底人,孔孟亦求最高境界,不過其所用方法與道家不同。

    道家所用底方法是去知。

    由去知而忘我,以得與萬物渾然一體的境界。

    孔孟的方法是集義。

    由集義而克己,以得與萬物渾然一體的境界。

    孔孟用集義的方法,所得到底是在情感上與萬物為一。

    道家用去知的方法,所得到底是在知識上與萬物為一。

    所以儒家的聖人,常有所謂“民胞物與”之懷。

    道家的聖人,常有所謂“遺世獨立”之概。

    儒家的聖人的心是熱烈底。

    道家的聖人的心是冷靜底。

     用集義的方法,不緻有方内方外之分。

    用去知的方法,則可以有方内方外之分。

    道家作方内方外之分。

    “遊方之外”底人,他們稱為“畸人”。

    “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天之小人,人之君子。

    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大宗師》)道家的哲學中有這種對立,其哲學是極高明,但尚不合乎“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标準。

     固然道家亦主張所謂“兩行”。

    “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

    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大宗師》)這是人與天的兩行。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又“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天下篇》)這是方内與方外的兩行。

    不過就“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标準說,“兩行”的可批評之處,就在于其是“兩”行。

    在“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标準下,高明與中庸,并不是兩行,而是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