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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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各種底人。

    對于每一種人,都有那一種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成就。

    例如從事于政治工作底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成就是成為大政治家。

    從事于藝術底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成就是成為大藝術家。

    人雖有各種,但各種底人都是人。

    專就一個人是人說,他的最高底成就,是成為聖人。

    這就是說,他的最高底成就,是得到我們所謂天地境界(關于境界及人生中所可能有底四種境界,參看《新原人》第三章)。

     人如欲得到天地境界,是不是必須離開社會中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或甚至必須離開“生”?這是一個問題。

    講到天地境界底哲學,最容易有底傾向,是說:這是必須底。

    如佛家說:生就是人生的苦痛的根源。

    如柏拉圖說:肉體是靈魂的監獄。

    如道家中的有些人,“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潰癰”。

    這都是以為,欲得到最高底境界,須脫離塵羅世網,須脫離社會中一般人所公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甚至脫離“生”,才可以得到最後底解脫。

    有這種主張底哲學,即普通所謂出世間底哲學。

    出世間底哲學,所講到底境界極高,但其境界是與社會中的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不相容底。

    社會中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就是中國哲學傳統中所謂人倫日用。

    照出世間底哲學底說法,最高底境界,與人倫日用是不相容底。

    這一種哲學,我們說它是“極高明而不道中庸”。

     有些哲學,注重人倫日用,講政治,說道德,而不講,或講不到最高底境界。

    這種哲學,即普通所謂世間底哲學。

    這種哲學,或不真正值得稱為哲學。

    這種哲學,我們說它是“道中庸而不極高明”。

     從世間底哲學的觀點看,出世間底哲學是太理想主義底,是無實用底,是消極底,是所謂“淪于空寂”底。

    從出世間底哲學的觀點看,世間底哲學是太現實主義底,是膚淺底。

    其所自以為是積極者,是如走錯了路底人的快跑,越跑得快,越錯得很。

     有許多人說,中國哲學是世間底哲學。

    這話我們不能說是錯,也不能說是不錯。

     從表面看中國哲學,我們不能說這話是錯。

    因為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無論哪一派、哪一家,都講政治、說道德。

    在表面上看,中國哲學所注重底,是社會,不是宇宙;是人倫日用,不是地獄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來世。

    孟子說:“聖人,人倫之至也。

    ”照字面講,這句話是說,聖人是社會中的道德完全底人。

    在表面上看,中國哲學中的理想人格,也是世間底。

    中國哲學中所謂聖人與佛教中所謂佛,以及耶教中所謂聖人,是不在一個範疇中底。

     不過這隻是在表面上看而已,中國哲學不是可以如此簡單地了解底。

    專就中國哲學中主要傳統說,我們若了解它,我們不能說它是世間底,固然也不能說它是出世間底。

    我們可以另用一個新造底形容詞以說中國哲學。

    我們可以說,中國哲學是超世間底。

    所謂超世間的意義是即世間而出世間。

     中國哲學有一個主要底傳統,有一個思想的主流。

    這個傳統就是求一種最高底境界。

    這種境界是最高底,但又是不離乎人倫日用底。

    這種境界,就是即世間而出世間底。

    這種境界以及這種哲學,我們說它是“極高明而道中庸”。

     “極高明而道中庸”,是我們借用《中庸》中底一句話。

    我們說“借用”,因為我們此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不必與其在《中庸》中底意義相同。

    中國哲學所求底最高境界,是超越人倫日用而又即在人倫日用之中。

    它是“不離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畫前”。

    這兩句詩,前一句是表示它是世間底,後一句是表示它是出世間底。

    這兩句就表示即世間而出世間。

    即世間而出世間,就是所謂超世間。

    因其是世間底,所以說是“道中庸”;因其又是出世間底,所以說是“極高明”。

    即世間而出世間,就是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

    有這種境界底人的生活,是最理想主義底,同時又是最現實主義底。

    它是最實用底,但是并不膚淺。

    它亦是積極底,但不是如走錯了路而快跑底人的積極。

     世間與出世間是對立底。

    理想主義底與現實主義底是對立底。

    這都是我們所謂高明與中庸的對立。

    在古代中國哲學中,有所謂内與外的對立,有所謂本與末的對立,有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