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人生貴在适意,不如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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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竈溫”,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

    棉簾啟處,進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裡托着菜葉裹着的毛豬肉一塊,提着一根馬蘭系着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櫃台上一拍:“掌櫃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炖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炖肉也端上來了。

    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着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嗝。

    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後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裡面是半尺來長的發面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裡面露出綠韭菜餡。

    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面漂着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面圍着桶舀水吃。

    這時候又有挑着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後進水果一般。

    上面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裡坦蕩蕩的,饑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麼吃相! 請客 隻有一天不得安,不妨偶一為之 常聽人說:“若要一天不得安,請客;若要一年不得安,蓋房;若要一輩子不得安,娶姨太太。

    ”請客隻有一天不得安,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覺得不妨偶一為之。

     所謂請客,是指自己家裡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于在酒樓飯店“鋪筵席,陳尊俎”,呼朋引類,飛觞醉月,享用的是金樽清酒,玉盤珍馐,最後一哄而散,由經手人員造賬報銷,那種宴會隻能算是一種病狂或是罪孽,不提也罷。

     婦主中饋,所以要請客必須先歸而謀諸婦。

    這一謀,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獲緻結論,因為問題牽涉太廣,不能一言而決。

     首先要考慮的是請什麼人。

    主客當然早已内定,陪客的甄選大費酌量。

    眼睛生在眉毛上邊的宦場中人、吃不飽餓不死的教書匠、一身銅臭的大腹賈、小頭銳面的浮華少年……若是聚在一個桌上吃飯,便有些像是雞兔同籠,非常勉強。

    把夙未謀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們有說有笑,同時食物都能順利地從咽門下去,也未免強人所難。

    主人從中調處,殷勤了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興趣的話題亦非易事。

    所以客人需要分類,不能魚龍混雜。

    客的數目視設備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該請的客人一網打盡,自然是經濟算盤,但是算盤亦不可打得太精。

    再大的圓桌面也不過能坐十三四個體态中型的人。

    說來奇怪,客人單身者少,大概都有寶眷,一請就是一對,一桌隻好當半桌用。

    有人請客寬發箋帖,心想總有幾位心領謝謝,萬想不到人人惠然肯來,而且還有一位特别要好帶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寶寶!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謙讓:“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擠擠攘攘,其中還不乏中年發福之士,把圓桌圍得密不通風,上菜需飛越人頭,斟酒要從耳邊下注,前排客滿,主人在二排敬陪。

     拟菜單也不簡單。

    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

    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長,大概是以平素見過的飯館酒席的局面作為藍圖。

    家裡有廚師、廚娘,自然一聲吩咐,不再勞心,否則主婦勢必親自下廚操動刀俎。

    主人多半是擅長理論,真讓他切蔥剝蒜都未必能夠勝任。

    所以拟定菜單,需要自知之明,臨時“鑽鍋”翻看食譜未必有濟于事。

    四冷葷、四熱炒、四壓桌,外加兩道點心,似乎是無可再減,大魚大肉,水陸雜陳,若不能使客人連串地打飽嗝,不能算是盡興。

    菜單拟定的原則是把客人一個個地填得嘴角冒油。

    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場牙祭。

    有人以水餃宴客,餡子是豬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喲,裡面怎麼淨是青菜!”一般人還是欣賞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爛腸之食! 客人需要分類,不能魚龍混雜。

    客的數目視設備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該請的客人一網打盡,自然是經濟算盤,但是算盤亦不可打得太精。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婦忙着上菜市,挑挑揀揀,揀揀挑挑,又要物美又要價廉,裝滿兩個籃子,半途休憩好幾次才能氣喘汗流地回到家。

    泡的,洗的,剝的,切的,鬧哄一兩天,然後醜媳婦怕見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

    客人早已折簡相邀,難道還會不肯枉駕?不,守時不是我們的傳統。

    準時到達,豈不像是“頭如穹廬咽細如針”的餓鬼?要讓主人幹着急,等他一催請再催請,然後徐徐命駕,姗姗來遲,這才像是大家風範。

    當然朋友也有特别性急而提早莅臨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團。

    客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人進門就選一個比較好的座位,兩腳高架案上,真是賓至如歸;也有人寒暄兩句便一頭紮進廚房,聲稱要給主婦幫忙,系着圍裙伸着兩隻油手的主婦連忙謙謝不疊。

    等到客人到齊,無不饑腸辘辘。

     落座之前還少不了你推我讓的一幕。

    主人指定座位,時常無效,除非事前擺好名牌,而且寫上官銜,分層排列,秩序井然。

    敬酒按說是主人的責任,但是也時常有熱心人士代為執壺,而且見杯即斟,每斟必滿。

    不知是什麼時候什麼人興出來的陋習,幾乎每個客人都會雙手舉杯齊眉,對着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間敬完一圈,但見杯起杯落,如“兔兒爺搗碓”。

    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舉起,虛應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獰眉皺眼地抿那麼一小口。

    一大盤熱乎乎的東西端上來了,像翅羹,又像糨糊,一人一勺子,盤底花紋隐約可見,上面灑着的一層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撥到了盤下,又不知被哪一位從盤下夾到嘴裡吃了。

    還有人堅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諱”送上台面海味早已不見了。

    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豐富,太豐富”,然後埋頭大嚼,不敢後人。

    主人照例謙稱:“不成敬意,家常便飯。

    ”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許提出疑問:“這樣的家常便飯,怕不要吃窮了?”主人也隻好撲哧一笑而罷。

    将近尾聲的時候,大概總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為還有好幾處應酬。

    這時候主婦踱了進來,紅頭漲臉,額角上還有幾顆沒揩幹淨的汗珠,客人舉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勞之意,她坐下胡亂吃一些殘羹剩炙。

     席終,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這時節應該是客去主人安了。

    但是不,大家雅興不淺,談鋒尚健,飯後磕牙,海闊天空,誰也不願首先言辭,緻敗人意。

    最後大概是主人打了一個哈欠而忘了掩口,這才有人提議散會。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為席終人散,立即功德圓滿,地上有無數的瓜子皮、紙煙灰,桌上杯碟狼藉,廚房裡有堆成山的盤碗鍋勺,等着你辦理善後! 吃 吃中有藝術,又有科學;要天才,還要經驗 據說飲食男女是人之大欲,所以我們既生而為人,也就不能免俗。

    然而講究起吃來,這其中有藝術,又有科學,要天才,還要經驗,盡畢生之力恐怕未必能窮其奧妙。

    聽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就是杜威、克伯屈的講學之所),就有好幾門專研究吃的學科。

    甚笑哉,吃之難也! 我們中國人講究吃,是世界第一。

    此非一人之言也,天下人之言也。

    随便哪位廚師,手藝都不在杜威、克伯屈的高足之下。

    然而一般中國人之最善于吃者,莫過于北京的旗人。

    從前旗人,坐享錢糧,整天閑着,便在吃上用功,現在旗人雖多中落,而吃風尚未盡泯。

    四個銅闆的肉,兩個銅闆的油,在這小小的範圍之内,他能設法調度,吃出一個道理來。

    富庶的人,更不必說了。

     單講究吃得精,不算本事。

    我們中國人外帶着肚量大。

    一桌酒席,可以連上一二十道菜,甜的、鹹的、酸的、辣的,吃在肚裡,五味調和。

    飽餐之後,一個個的吃得頭部發沉,步履維艱。

    不吃到這個程度,便算是沒有吃飽。

     荀子曰:“無廉恥而嗜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

    ”我們中國人,接近惡少者恐怕就不在少數。

     苦雨凄風 浮遊在無邊的大海裡,忍受苦風凄雨 一 那是初秋的一天。

    一陣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發出深山裡落葉似的沙沙的聲音;又夾着幾陣清涼的秋風,把雨絲吹得斜射在百葉窗上。

    弟弟正在廊上吹胰子泡,偶爾銳聲地喊着。

    屋裡非常的黑暗,像是到了黃昏;我獨自卧在大椅上,無聊地燃起一支香煙。

    這時候我的情思活躍起來,像是一隻大鵬,飛騰于八極之表;我的悲哀也驟然狂熾,似乎有一縷一縷的愁絲将要把我像蛹一般地層層縛起。

    啊!我的心靈也是被凄風苦雨襲着! 在這愁困的圍霧裡,我忽地覺得飄飄搖搖,好像是已然浮遊在無邊的大海裡了,一輪明月照着萬頃晶波……一陣海風過處,又聽得似乎是從故鄉吹過來的母親的呼喚和愛人的啜泣。

    我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卻是簾栊裡透進一陣涼風,把我從迷惘中間吹醒。

    原來我還是在椅上呆坐,一根香煙已燃得隻剩三分長了。

    外面的秋雨兀自落個不住。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母親慢慢地走了進來,眼睛有些紅了,卻還直直地凝視着我的臉。

    我看看她默默無語。

    她也默默地坐在我對面,隔了一會兒,緩聲地說:“行李都預備好了嗎?……” 她這句話當然不是她心裡要說的,因為我的行裝完全是母親預備的,我知道她心裡悲苦,故意地這樣不動聲色地談話,然而從她的聲音裡,我已然聽到一種啞澀的嗚咽的聲音。

    我力自鎮定,指着地上的兩隻皮箱說:“都好了,這隻皮箱很結實,到了美國也不至于損壞的……” 母親點點頭,轉過去望着窗外,這時候雨勢稍殺,院裡積水泛起無數的水泡,弟弟在那裡用竹竿戲水,大聲地歡笑。

    俄頃間雨又潇潇地落大了。

     壁上的時鐘敲了四下,我一聲不響地起來披上了雨衣,穿上套鞋……母親說:“雨還在落着,你要出去嗎?” 我從大衣袋裡掏出陳小姐給我餞行的柬帖,遞給她看。

    她看了隻輕輕地點點頭,說:“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