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柴米油鹽,平淡而不失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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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本經營,概不賒欠。

    ”遇到白吃客硬要挂賬,可能引起一場毆鬥。

    可是稍大一點兒的餐館,也有所謂簽賬之說,單憑簽個字,就可抹抹嘴揚長而去。

    這些豪客大半都是有來曆的人,不簽字記賬不足以顯出威風。

    餐館老闆強作笑顔,心裡不是滋味。

     從前我們舊社會不是沒有欠賬的制度。

    例如在北平,從前戶口沒有大的流動,老的商店都擁有一批老主顧。

    到飯館去吃飯,櫃上打電話到酒莊:“某某胡同的X二爺在我們這裡,送兩斤花雕來。

    ”酒莊就知道X二爺平素愛喝的是多少錢一斤的酒,立刻就送了過去,錢記在X二爺的賬上。

    欠賬不是什麼好事,唯獨喝酒欠賬,自古以來,就可以大言不慚地行之若素,杜工部不是說“酒債尋常行處有”,陸放翁不是也說“村酒可賒常痛飲”嗎? 不要以為人窮志短才觍着臉去欠債,事實上越是長袖善舞的人越常欠債,而且債額大得驚人。

    俗語說“債台高築”,形容人的負債之多。

    其實所謂“債台”并不是債務累積得像一座高台。

    “債台”乃是逃債之台。

    戰國時,周赧王欠債甚多而無法清債,而債主追索甚急,王乃逃往謻台以避債。

    謻台,亦作誃台,古代宮中之别館。

    漢書有雲“逃責之台”,責即是債。

    古時就有逃債之說,不過隻是躲在宮中别館裡而已,遠不及我們現代人的逃債之高明,挾巨資遠走高飛到海外做寓公! 由信用卡說到欠債,好像扯得太遠了。

    其實是一樁事。

    不習慣舉債的人,大概也不願意使用信用卡。

    信用卡一旦遺失被竊或被仿造,還可能引起麻煩。

     寂寞是一種清福。

    我在小小的書齋裡,焚起一爐香,袅袅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裡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兒波瀾似的。

     小賬 錢就是規矩,有錢人不守規矩 小賬是我們中國的一種壞習慣,在外國許多地方也有小賬,但不像我們的小賬制度那樣的周密、認真、麻煩,常常令人不快。

    我們在飯館裡除了小賬加一之外還要小賬,理發洗澡要小賬,坐輪船火車要小賬,雇汽車要小賬,甚而至于坐人力車坐轎子,車夫轎夫也還會要饒一句:“道謝兩白錢!” 小賬制度的讨厭在于小賬沒有固定的數目,給少了固然要遭白眼,給多了也是不妙,最好是在普通的數目上稍微多加那麼一點點,庶幾可收給小賬之功而不被谥為豬頭三。

    然而這就不容易,這需要有經驗,老門檻。

     在有些地方,飯館的小賬是省不得的,尤其是在北方,堂倌客氣得很,你的小賬便也要相當的慷慨。

    小賬加一,甚至加二、加三、加四、加五,堂倌便笑容可掬,鞠躬如也,你才邁出門坎,就聽見堂倌直着脖子大叫:“送座,小賬×元×角!”聲音來得雄壯,調門來得高亢,氣勢來得威武,并且一呼百諾,一陣歡聲把你直送出大門口,門口旁邊還站着個把肥頭胖耳的大塊頭,滿面春風地彎腰打躬。

    小賬之功效,有如此者。

    假如你的小賬給得太少,譬如吃了九角八分面你給大洋一元還說“不用找啦”,那你就準備着看一張喪氣的臉罷!堂倌絕不隐惡揚善,他是很公道的,你的“惡”他也要“揚”一下,他會怪聲怪氣地大吼一聲:“小賬二分……”門外還有人應聲:“啊!二分!謝謝!”你隻好臊不搭地溜之乎也。

    聽說有一個人吃完飯放了二分錢在桌上,堂倌性急了一點兒,大叫:“小賬二分!”那個人羞惱成怒,把那兩分錢拿起來放進衣袋去,堂倌接着又叫:“又收回去了!” 一個外國傳教師曾記載着: “中國的客棧飯館和澡堂一類場所有一種規矩,就是在客人付賬之後,接受銀錢的堂倌一定要高聲報告小賬的數目,這種規矩表面上好像是替客人拉面子,表示他如何闊綽(或其反面),也确有初次出門的客人這樣想的;但實際上是讓其他的堂倌們知道,他并沒有揩什麼油,小賬是大家平均分配的,經收的他是‘涓滴歸公’了的。

    (見潘光旦先生著:《民族特性與民族衛生》一四五頁,商務版)這觀察固然是很對的,但是多付小賬能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也是事實。

    在飯館多付幾成小賬,以後你去了便受特别優待,你要一盤燴蝦仁,堂倌便會附耳過來說:‘二爺,不用吃蝦仁了,不新鮮!’蝦仁究竟新鮮與否是另一問題,單是這一句話顯得多麼親切有味!在澡堂裡于六角之外另給小賬六角,給過幾次之後,你再去,堂倌老遠地就望見你,心裡說:‘六角的來了!’” 記得老舍先生有一篇小說,提起火車裡的查票人的幾副面孔,在三等車裡兩個查票人都闆着面孔,在二等車裡一個闆面孔一個露笑臉,在頭等車裡兩個人都帶笑容。

    我們不能不佩服老舍先生形容盡緻。

    不過你們注意過火車上的小賬沒有?坐二三等車的人不能省小賬,你給了之後茶房還會嘟嘟囔囔地說:“請你老再回回手!”你回了手之後,他還要咂嘴搖頭,勉強算是饒了你這一遭,并不滿意。

    可是在頭等車裡很少有此等事,小賬随便給,并無閑話聽。

    原因很簡單,他不知你是何許人,不敢啰唆。

    輪船裡的大餐間,也有類似情形。

    隴海線、浙贛線均不許茶房收小賬,規矩很好,有些花錢的老爺們偏要破壞這規矩,其實是不該的。

     考小賬制度之所以這樣發達,原因不外乎兩個,一個是勞苦的工役薪俸太低,一個是有錢的人要憑借金錢的勢力去買得格外的舒服。

     勞力者的待遇,就一般論,實在太低。

    出賣勞力的人,一個月的薪俸隻有十塊八塊,這是很普通的事,每月掙五六塊的薪金而每月分小賬可以分列三五十元,這也是很普通的事。

    為了貪求小賬,勞動者便不能不低聲下氣地去伺候顧主,這固然也有好處,然而這種制度對于勞動者是不公道的,因為小賬近于“恩惠”,而不是應得的報酬。

    廣東有許多地方不要小賬,那精神是可取的。

    要取消小賬制度,勞力者的人格才得更受尊敬。

    在業主方面着想,小賬是最好不過,這負擔是出自顧客方面,而且因此還可以把業主的負擔(薪金)減輕。

     富有的人并不嫌小賬為多事。

    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錢的人往往就想:我有錢,什麼事都辦得到,多費幾個錢算什麼!在北平聽過戲的人應該知道所謂“飛票”。

    好戲上場,總是很晚的,富有階級的人無須早臨而得佳座,因為賣“飛票”的人在門口守候着,拿着預先包銷的佳座的票子向你兜售,你隻消比戲價多出百分之五十作小賬,第二排、第三排便随你挑選,假如再多付一點兒小賬,等一會兒還會有一小壺特别體己好茶送到你的跟前。

    有錢的人不必守規矩,錢就是規矩。

    火車站買票也是苦事,然而老于此道者亦無須着急,盡管到候車室裡吸煙、品茶,茶房會從票房的後門進去替你辦得妥妥帖帖,省你一身大汗,費你幾角小賬。

    隻要有錢,就有辦法。

    假如沒有小賬制度,有錢也是不成,大家都得守規矩,有錢的人和沒錢的人不是平等了嗎? 我提議:一、把勞苦的人的工資提高;二、把小賬的制度取締一下,例如飯館既有堂彩加一的辦法,就不必另收小賬(改作加二也好);三、公用機關和大企業要首先倡導打破小賬制度,這事說起來容易,一時自然辦不到。

    可是我還要說! 吸煙 噴射毒霧,一副讨人嫌惡的樣子 煙,也就是菸,譯音曰淡巴菰。

    這種毒草,原産于中南美洲,遍傳世界各地。

    到明朝,才傳進中土,利馬窦在明萬曆年間以鼻煙入貢,後來鼻煙就風靡了朝野。

    在歐洲,鼻煙是放在精美的小盒裡,随身攜帶。

    吸時,以指端蘸鼻煙少許,向鼻孔一抹,猛吸之,怡然自得。

    我幼時常見我祖父輩的朋友不時地在鼻孔處抹鼻煙,抹得鼻孔和上唇都染上焦黃的顔色。

    據說能明目祛疾,誰知道?我祖父不吸鼻煙,可是備有“十三太保”,十二個小瓶環繞一個大瓶,瓶口緊包着一塊黃褐色的布。

    各瓶品味不同,放在一個圓盤裡,捧獻在客人面前。

    我們中國人比歐人考究,随身攜帶鼻煙壺,玉的、翠的、瑪瑙的、水晶的,精雕細镂,形狀百出。

    有的山水圖畫是從透明的壺裡面畫的,真是鬼斧神工,不知是如何下筆的。

    壺有蓋,蓋下有小勺匙,以勺匙取鼻煙置一小玉墊上,然後用指端蘸而吸之。

    我家藏鼻煙壺數十,喪亂中隻帶出了一個翡翠蓋的白玉壺,裡面還存了小半壺鼻煙,百餘年後,烈味未除,試嗅一小勺,立刻連打噴嚏不能止。

     我祖父抽旱煙,一尺多長的煙管,翡翠的煙嘴,白銅的煙袋鍋(煙袋鍋子是塾師敲打學生腦殼的利器,有過經驗的人不會忘記),著名的關東煙的煙葉子貯在一個繡花的紅緞子葫蘆形的荷包裡。

    有些旱煙管四五尺長,若要點燃煙袋鍋子裡的煙草,則人非長臂猿,相當吃力,一時無人伺候則隻好自己劃一根火柴插在煙袋鍋裡,然後急速掉過頭來抽吸。

    普通的旱煙管不那麼長,那樣長的不容易清洗。

    煙袋鍋子裡積的煙油,常用以塞進壁虎的嘴巴置之于死。

     我祖母抽水煙。

    水煙袋仿自阿拉伯人的水煙筒(hookah),不過我們中國制造的白銅水煙袋,形狀乖巧得多。

    每天需要上下抖動的沖洗,呱哒呱哒的響。

    有一種特制的煙絲,蘭州産,比較柔軟。

    用表心紙揉紙媒兒,常是動員大人孩子一齊動手,成為一種樂事。

    經常保持一兩隻水煙袋作敬客之用。

    我記得每逢家裡有病人,延請名醫周立桐來看病,這位飄着胡須的老者總是昂首登堂直就後炕的上座,這時候送上蓋碗茶和水煙袋,老人拿起水煙袋,裝上煙草,“突”的一聲吹燃了紙媒兒,呼噜呼噜抽上三兩口,然後抽出煙袋管,把裡面燒過的煙燼吹落在他的手心裡,再投入面前的痰盂,而且投得準。

    這一套手法幹淨利落。

    抽過三五袋之後,呷一口茶,才開始說話:“怎麼?又是哪一位不舒服啦?”每次如此,活龍活現。

     我父親是飯後照例一支雪茄,随時補充紙煙,紙煙的鐵罐打開來,“嘶”的一聲響,先在裡面的紙簽上寫啟用的日期,借以察考每日消耗數量不使過高,雪茄形似飛艇,尖端上打個洞,叼在嘴裡真不雅觀,可是氣味芬芳。

    紙煙中高級者都是舶來品,中下級者如強盜牌在民初左右風行一時,稍後如白錫包、粉包,國産的聯珠、前門等,皆為一般人所樂用。

    就中以粉包為特受歡迎的一種,因其煙支之粗細松緊正合吸海洛因者打“高射炮”之用。

    兒童最喜歡收集紙煙包中附置的彩色畫片。

    好像是前門牌吧,附置的畫片是《水浒傳》一百零八條好漢的畫像,如有人能搜集全套,可得什麼什麼的獎品,一時兒童們趨之若鹜。

    可憐那些熱心的收集者,枉費心機,等了多久多久,那位及時雨宋公明就是不肯亮相!是否有人集得全套,隻有天知道了。

     常言道,“煙酒不分家”,抽煙的人總是桌上放一罐煙,客來則敬煙,這是最起碼的禮貌。

    可是到了抗戰時期,這情形稍有改變。

    在後方,物資艱難,隻有特珠人物才能從懷裡掏出“幸運”“駱駝”“三五”“毛利斯”在侪輩面前炫耀一番,隻有豪門仕女才能雙指夾着一支細長的紅嘴的“法蒂瑪”忸怩作态。

    一般人吸的是“雙喜”,等而下之的便要數“狗屁牌”(Cupid)香煙了。

    這渎亵愛神名義的紙煙,氣味如何自不待言,奇的是卷煙紙上有塗抹不勻的硝,吸的時候會像兒童玩的煙火“滴滴金”噼噼啪啪的作響、冒火星,令人吓一跳。

    饒是煙質不美,瘾君子還是不可一日無此君,而且通常是人各一包深藏在衣袋裡面,不願人知是何牌,要吸時便伸手入袋,暗中摸索,然後突地抽出一支,點燃之後自得其樂。

    一聽煙放在桌上任人取吸,那種場面不可複見。

    直到如今,大家元氣稍複,敬煙之事已很尋常,但是開放式的一罐香煙經常放在桌上,仍不多見。

     我吸紙煙始自留學時期,獨身在外,無人禁制,而天涯羁旅,心緒如麻,看見别人吞雲吐霧,自己也就效颦起來。

    此後若幹年,由一日一包,而一日兩包。

    而一日一聽。

    約在二十年前,有一天心血來潮,我想試一試自己有多少克己的力量,不妨先從戒煙做起。

    馬克·吐溫說過:“戒煙是很容易的事,我一生戒過好幾十次了。

    ”我沒有選擇黃道吉日,也沒有诹訪室人,悶聲不響地把剩餘的紙煙,一股腦兒丢在垃圾堆裡,留下煙嘴、煙鬥、煙包、打火機,以後分别贈給别人,隻是煙灰缸沒有抛棄。

    “冷火雞”的戒煙法不大好受,一時間手足失措,六神無主,但是工作實在太忙,要發煙瘾沒有工夫,實在熬不過就吃一塊巧克力。

    巧克力尚未吃完一盒,又實在膩歪,于是把巧克力也戒掉了。

    說來慚愧,我戒煙隻此一遭,以後一直沒有再戒過。

     吸煙無益,可是很多人都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而且無益之事有很多是有甚于吸煙者,所以吸煙或不吸煙,應由各人自行權衡決定。

    有一個人吸煙,不知是為特技表演,還是為節省買煙錢,經常猛吸一口咽煙下肚,絕不污染體外的空氣,過了幾年此人染了肺癌。

    我吸了幾十年的煙,最後才改吸不花錢的新鮮空氣。

    如果在公共場所遇到有人口裡冒煙,甚或直向我的面前噴射毒霧,我便退避三舍,心裡暗自咒詛:“我過去就是這副讨人嫌惡的樣子!” 牙簽 其狀不雅,不可當人公然做之 施耐庵《水浒·序》有“進盤飧,嚼楊木”一語,所謂“嚼楊木”就是飯後用牙簽剔牙的意思。

    晉高僧法顯求法西域,著《佛國記》,有雲:“沙祗國南門道東佛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