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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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為堯舜之事,則亦是堯舜而已。

    又曰:「人豈以弗勝為患哉?弗為耳。

    」言人皆可以為堯舜,非其力不勝也,特不為耳。

    故以疾行、徐行明之。

    蓋徐行後長者,是乃天理之當然;若疾行先長者,則為不循乎其理矣。

    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以其不為而已。

    以是而思,則凡天理之存乎人者,初何遠哉?特舍之而不為,猶不肯徐行者耳。

    推徐行不敢先之心,是乃孝弟之端也。

    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孝弟足以盡堯舜之道。

    蓋人性之德,莫大于仁義。

    仁莫先于愛親,義莫先于從兄,此孝弟之所由立也。

    盡得孝弟,則仁義亦無不盡。

    是則堯舜之道,豈不可一言蔽之乎?人孰無是心哉?顧體而充之何如耳。

    夫服其服,誦其言,行其行,則将與其人無以異矣。

    善惡皆然,然則可不勉于為善乎?交于此有受業之意,而欲假館于鄒君,則交也猶汨沒于勢利之中,而非誠笃求道者,故使之「歸而求之」。

    道者,天下之公,人所共由,初不遠于人,謂之為難,不可也,故曰:「豈難知哉?」而謂之為易,亦不可也,故曰:「人病不求耳。

    」然求之則有道矣,故曰:「歸而求之,有餘師。

    」謂誠能歸而求之,則其為師也,抑有餘矣。

    蓋道無乎不在,貴于求而自得之而已。

    辭意反複抑揚,學者所宜深味也。

     公孫醜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

    有人于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已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

    小弁之怨,親親也。

    親親,仁也。

    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

    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矶也。

    」矶,激也,謂不可少有激發也。

    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

    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 傳曰:「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

    」物者,實然之理也,不以此心事其親者,不得為孝子。

    小弁之作,本于幽王惑褒姒而黜申後,于是廢太子宜臼。

    太子之傅作是詩,述太子之意雲耳。

    家國之念深,故其憂苦;父子之情切,故其辭哀。

    曰:「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此與大舜号泣于旻天同意。

    故曰:「小弁之怨,親親也。

    親親,仁也。

    」其怨慕乃所以為親親。

    親親,仁之道也,故引關弓之疏戚為喻,以見其為親親者焉。

    若夫凱風之作,則以母氏不安于室而已,七子引罪自責,以為使母之不安則已之。

    故其曰:「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又曰:「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辭氣不迫,蓋與小弁異也。

    其事異,故其情異;其情異,故其辭異。

    當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則其漠然而不知者也;當凱風之事,而遽形于怨,則是激于情而莫遏也。

    此則皆為失親親之義,而賊夫仁矣。

    故曰:「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矶也。

    」而皆以不孝斷之,蓋皆為過乎物,非所以事乎親者也。

    于是舉舜之孝以為法焉。

    舜以此事親者也,終身安乎天理,而無一毫之間人樂之。

    好色富貴皆不足以解憂,惟親之慕而已。

    曰「五十而慕」,以見其至誠不息,終身于此,此萬世之準的也。

    高子徒見小弁之怨,遂以為小人之詩,不即其事而體其親親之心,亦可謂固矣。

    雖然,怨一也。

    由小弁之所存,則為天理;由高子之所見,則為人欲,不可以不察也。

    詩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所謂「思無邪」也。

    學者讀詩,平心易氣,誦詠反複,則将有所興起焉。

    不然,幾何其不為高叟之固也。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聞秦、楚搆兵,我将見楚王說而罷之。

    楚王不悅,我将見秦王說而罷之。

    二王我将有所遇焉。

    」曰:「轲也請無問其祥,願聞其指,說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号則不可。

    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于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利也。

    」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于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仁義也。

    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何必曰利? 宋牼欲說秦、楚之君,使之罷兵,而孟子以為志則大矣,而号則不可,其故何哉?蓋事一也,而情有異,則所感與其所應皆不同。

    是以古之謀國者,以理義不以利害,此天理人欲之所以分,而治忽之所由系,蓋不可不謹于其源也。

    夫說二君而使之罷兵,非不善也,然由宋牼之說而說之以利,使其能從,亦利心耳。

    罷兵雖息一時之争,而徇利實傷萬世之彜。

    自衆人論之,惟欲其說之行,而不睹其害于後;在君子則甯說之不行,不忍失正理而啟禍源也。

    故使二君悅于利而聽從,則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利,以至于觀聽之間,亦莫不動焉。

    上下憧憧,徒知利之為利,則凡私己自便者,無不為也。

    人欲肆行,君臣父子兄弟之大倫,亦且不暇恤矣,則豈非危亡之道乎?由孟子之說,而說以仁義,使二君幸而聽,則是其心複于正道,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仁義,則皆知仁義為重,将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際,無非以是心相與,人心正而治道興矣。

    三代之所以王者,用此道也。

    然則其說則一,而所以說者異,毫厘之間,霄壤之分,可不謹哉?學者有見乎此,則知五伯之在春秋,為功之首,而罪之魁也;又知曾西之所以卑管、晏而尊子路也,則庶乎知入德之門矣。

     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以币交,受之而不報。

    處于平陸,儲子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報。

    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

    屋廬子喜曰:「連得間矣。

    」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與?」曰:「非也。

    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

    惟不役志于享。

    為其不成享也。

    」屋廬子悅。

    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

    」 孟子居鄒與處平陸時,季任、儲子皆以币交。

    在于近境,與居其國中,緻币以交,禮之常也。

    故不得而不受其币,受其币則當報之。

    然孟子之任,則見季子,之齊則不見儲子。

    故屋廬子疑之,以為有間而可問也。

    曰:「為其為相與?」是屋廬子以世俗之見度賢者之心也。

    孟子以洛诰之語告之。

    洛诰之意,謂所貴乎享者,為其多儀也,物所以達其意耳。

    若徒具其物,而儀不及焉,則不得為享。

    蓋享以儀為貴,而不惟物之徇,古之人不役志于享故也。

    孟子釋之曰:「為其不成享也。

    」屋廬子于此始得孟子之意。

    蓋季任為任處守,守其國而不得越境遣币以交,儀及物矣。

    若儲子相齊,平陸在其境中,則固可得而親造也,而亦遣币焉,是儀不及物也。

    或見或不見,皆循乎理之所當然耳。

    然就世俗之見論之,既受其币,及之齊而不見之,則無使彼不慊于心乎?在君子則伸公義而絕私情,行吾典章而已,遑恤其他哉?使儲子疑夫不見之意,反己而深思,庶乎亦有得于義矣。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

    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污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

    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

    一者何也?曰:仁也。

    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魯缪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

    若是乎,賢者之無益于國也。

    」曰:「虞不用百裡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

    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曰:「昔者王豹處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駒處于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有諸内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

    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

    」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

    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

    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

    君子之所為,衆人固不識也。

    」 淳于髡以孟子為卿于齊,未久而遽去,疑其為自為,而非仁者之所為。

    蓋髡徒知以為人為仁,而不知仁之理存乎性者也。

    故伯夷之不以賢事不肖,伊尹之五就,柳下惠之不惡不辭,而皆為趨于仁,以其皆本于天理之正故爾。

    若徇夫為人之名以為仁,而咈其性之理,則所謂愛之本先亡,而其所以為愛者,特其情之流而已,豈不反害于仁乎?髡又以賢者為無益于人之國,孟子以不用賢則亡告之,而髡又以有諸内必形諸外為言。

    大抵髡之意皆徇乎外,以事切為重,而不知理義之所存故也。

    孟子告之以君子之所為,未易識也。

    孔子不稅冕之事,不知者固不足言,而其知者不過以為為無禮,是亦不為知孔子也。

    若夫孔子之意,則以兆足以行而不行而去之,又惡夫苟去而無節也,故因燔肉之不至,以微罪行焉,安乎天理,而人之知與不知,聖人所不與也。

    雖然,孔子之去魯,非孟子發明于此,則後世固亦未知也。

    然則聖賢之所為,載于方冊而莫知其故者,固多矣。

    考迹以觀用者,其可習于所聞,而不深原其故乎?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天子适諸侯曰巡狩,諸侯朝于天子曰述職。

    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

    慶以地。

    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

    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

    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讨。

    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

    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五霸,桓公為盛。

    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

    初命曰,誅不孝。

    不孝者共。

    舉兵以誅之也。

    無易樹子。

    已立世子,不得擅易。

    無以妾為妻。

    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

    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

    賓客羁旅,勿忘忽也。

    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

    無曠官也。

    取士必得。

    必得賢也。

    無專殺大夫。

    不得以私怒行誅戮也。

    五命曰,無曲防,無敢違王法,而以己曲意設防禁也。

    無遏籴,無有封而不告。

    無以私恩擅有所賞,而不告盟主也。

    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于好。

    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

    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

    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此章述三王之事,以見五霸之罪;又述五霸之事,以見當時諸侯之罪。

    三王盛時,天子有巡狩之制,諸侯有朝王之禮,而又有省耕省斂之常焉。

    天子之巡狩,入諸國之境,首察其土地田野,遂詢其老者與其賢者,考其在位者而賞罰之。

    蓋為國之道,莫先于農桑,莫要于人才也。

    諸侯至于貶爵削地而不悛,則天子聲其罪,以六師臨之,所謂「讨而不伐」。

    諸侯之君,各率其賦,從天子之讨而緻伐焉,所謂「伐而不讨」。

    未有諸侯得專其讨者也。

    五霸徇利而棄義,不禀王命,擅率諸侯以伐人之國,雖使有成功,而廢制紊紀,啟禍兆亂,故以為三王之罪人也。

    舉五霸之盛,無若齊桓葵丘之五禁,蓋亦假仁義而言者。

    而孟子之時,諸侯雖此五禁,亦皆犯之,故以為五霸之罪人也。

    「長君之惡」,謂君有惡,從而順承以長之。

    「逢君之惡」,謂逆探其君之意而成之。

    長君之惡,固為罪矣,而逢君之惡者,其詭秘奸谲為甚,而戕賊蠹害為深。

    蓋人君萌不善之念,其始必有所未安于心,未敢以遽達也,己則迎而安之,安之則其發之也必果。

    君以為己之意未形于事,而彼能先之,則其愛之也必笃。

    故長其惡于外者,其罪易見,而逢其惡于中者,其慝難知。

    易見者,其害猶淺,而難知者,其蠹為不可言也。

    自古奸臣之得君,未有不自于逆探其君之意,以成其惡,故君臣之相愛不可解,卒至于俱糜而後已。

    易曰:「入于左腹,獲明夷之心,于出門庭。

    」此之謂也。

    「逢君之惡」雲者,可謂極小人之情狀矣。

    雖然,有五霸為三王之罪人,則有諸侯為五霸之罪人矣;有諸侯為五霸之罪人,則有大夫為諸侯之罪人矣。

    何者?理固爾也。

    有明君者出,本于三王之法以制治,則拔本塞源,不得罪于天下矣。

     魯欲使慎子為将軍。

    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

    殃民者,不容于堯舜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