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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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張栻著 萬章上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

    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

    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

    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

    父母之不我愛,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廪備,以事舜于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遷之焉。

    為不順于父母,如窮人無所歸。

    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

    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

    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

    」 聖人盡性者也,能盡其性,故為人倫之至。

    帝舜之怨慕,學者所當深思力體,不可以易而論也。

    公明高蓋或知此,故孟子舉其語而因以發明之。

    謂公明高之意,以為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

    蓋孝子之于親,其愛敬之也深笃,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矶為不孝,而愈疏亦為不孝。

    蓋親親之心,于是為至。

    「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

    父母之不我愛,于我何哉?」述舜之意雲耳。

    謂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職而已,而父母不我愛,于我豈有所未盡而緻然欤?不委之命而存于性,反複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于号泣于旻天,此舜之所以為怨慕也。

    所謂「于我何哉」,是當深味帝舜之心于言意之表也。

    方是時,堯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廪備,以事之于畎畝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堯且将以天下讓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

    而以夫不順于父母之故,若窮人無所歸,則舜之心果何如哉?曰:若窮人無所歸,則見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悅之好色富貴,衆人之所欲,在聖人則所欲不存焉。

    所欲不存,于此而有至憂焉,惟順于父母則可以解憂也。

    蓋父母之意,于我有所未順,是吾所以順乎父母者未至也。

    此舜之所憂也。

    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慕。

    人之所慕,物欲之誘;而舜之所慕,則天性之不可解者,其于斯世無一毫存于胸中,終身乎父母而已。

    曰慕,則無須臾而不在乎此,至誠無息者也。

    此之謂大孝。

    至于瞽瞍砥豫而天下化,至誠之能動也。

    孟子反複發明之,可謂至矣。

    夫仲弓問仁,孔子對以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而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

    」舜亦有怨與憂乎?噫!明乎此,而後知聖人之心,天之所為者也。

     萬章問曰:「詩雲: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

    信斯言也,宜莫如舜。

    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

    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

    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

    」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階,瞽瞍焚廪。

    使浚井,出,從而揜之。

    象曰:谟蓋都君鹹我績,牛羊父母,倉廪父母,幹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

    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

    象曰:郁陶思君爾。

    忸怩。

    舜曰:惟茲臣庶,汝其于予治。

    不識舜不知象之将殺己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曰:「然則舜僞喜者與?」曰:「否。

    」「昔者有饋生魚于鄭子産,子産使校人畜之池。

    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

    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僞焉? 舜不告而娶,與常人異,前篇蓋論之詳矣。

    若完廪、浚井,則事之所無也。

    故程子曰:「論其理,則堯在上,而百官事舜于畎畝之中,豈容象得以殺兄而二嫂治其栖乎?」學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

    故孟子未暇正其事之有無,獨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謂舜非不知象之将殺己也,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程子曰:「天理人情,于是為至。

    舜之于象,周公之于管叔,用心一也。

    蓋象憂喜,舜亦憂喜,是其心與之為一,親之愛之未嘗間也。

    夫象之所為憂者,疾舜故謀以害之也。

    而舜亦憂者,憂乎己。

    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時,而彼以喜來,則舜固不逆其詐,亦從而為之喜也。

    其憂也,純乎憂;其喜也,純乎喜。

    親之愛之而不知其他,此仁人之于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

    」象憂而舜漠然不以為憂,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為喜,則在我之誠先不笃矣,豈聖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将叛,是大舜此心也。

    萬章猶未之識,意以為憂或可也,喜其僞乎?孟子于是引子産之事。

    子産雖未足以進乎聖賢之事業,然其不以詐待校人之心,則君子之心也。

    故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夫可欺以其方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難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義素明也。

    夫子産猶能以忠信待校人,況于聖人人倫之至,其于兄弟之間,有一毫未盡者乎?彼以愛兄之道來,來則我誠信而喜之,豈有僞也?此當深味而默識之,要不可以言語盡也。

    嗟乎!舜處夫頑父、嚚母、傲弟之間,而烝烝乂,不格奸,終至于化成天下,惟其純乎是心而已。

    純乎是心者,純乎天也。

    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蓋此心也。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

    」或曰:「放焉。

    」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殺三苖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鹹服,誅不仁也。

    象至不仁,封之有庳。

    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

    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

    封之有庳,富貴之也。

    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

    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

    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

     舜之處象,可謂盡矣。

    象雖不道,而吾之弟也。

    仁人之于弟,親愛之而已矣。

    吾為天子,而可使弟為匹夫乎?故封之于有庳。

    然象之不道也,讵可以君國子民乎?故使吏治其國,納其貢稅,而不得以暴彼民也。

    而其親愛之至,又欲常常而見之,故使不拘夫朝貢之時,源源而來,若天子以政事接于有庳之君然。

    夫其所以處之,曲折詳備如此,此仁之至,義之盡,親親之心,而大公之體也。

    雖然,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不宿怨。

    在他人則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則同也。

    然則他人則有可疏絕之道,而在弟則惟當親愛之而已耳。

    此其異也。

    」或曰:「周公之于管蔡,如之何?」蓋管蔡挾武庚以叛,憂在廟社,孽在生民,周公為國讨亂也。

    象之欲殺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

    舜于周公,易地則皆然。

    蓋其存心為天理人情之至,則一也。

     鹹丘蒙問曰:「語雲: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

    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

    舜見瞽瞍,其容有蹙。

    孔子曰:于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

    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

    堯老而舜攝也。

    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

    三年,四海遏密八音。

    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

    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堯老而命舜攝天下之事,是則堯猶為君,而舜則臣也。

    堯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為堯三年喪,是猶以堯之事行于天下也。

    至于堯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而天下獄訟讴歌歸之,不容舍焉,而後舜始踐天子位。

    此堯舜相繼之際,書傳所載莫詳焉,而獨見孟子之書也。

    嗟乎!聖人奉若天命,其所處皆義理之精微,而後世以私意求之,幾何而不為齊東野人之論哉?」 鹹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

    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

    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

    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

    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

    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

    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

    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

    」此之謂也。

    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

    」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于此非特可辯瞽瞍不為臣之事,蓋可以得讀諸之法也。

    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此北山之篇曰「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者」之所作也。

    以為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濱,皆王臣也。

    何獨使已勞于外而獨不得養父母乎?而鹹丘蒙遽引以證天下無非臣,則瞽瞍亦當為臣。

    何其失詩人之旨也!故孟子遂為言說詩之法。

    「文」者,錯綜其語以成辭者也。

    「以文害辭」,謂泥于文而失其立辭之本也。

    「以辭害意」,謂執其辭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

    故必貴于「以意逆志」。

    「以意逆志」者,謂以其意之見于辭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

    如此,則其大指可得也。

    如雲漢之詩所謂「周餘黎民,靡有孑遺」者,蓋宣王憂民之切,以為旱既太甚,若猶未已,則周餘黎民将無有孑遺矣。

    若以辭害意,則謂周果無遺民,可乎?孟子既辯鹹丘蒙說詩之非,于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

    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親為至也,而尊親之至,有過于天下養者乎?是所謂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