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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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殺,蓋以尹公之他而信之也,則孺子之觀之他也審矣。

    以之他之為端人,而知其取友之必端,則孺子之為人,抑可知矣。

    則羿之為罪,豈不明乎?程子曰:「孟子取庾公之斯不背師之意,然人須就上理會事君之義當如何。

    然則果如何哉?蓋亦曰審其重輕而已矣。

    若是舉也,兩國之存亡安危系焉,則君臣之義重,而其餘有所不得而顧矣。

    」若因用師而相遇則己,獨避之可也;若抽矢去金而發,則于義也何居?孟子方明取友之道于斯,固有不暇論者矣。

    雖然,即逢蒙之事論之。

    蒙若委質為夏廷之臣,羿篡夏氏,凡為臣子舉得而誅之。

    蒙以義讨賊,則雖嘗學射于羿,亦何罪之有?而蒙也受學于羿,而獨以己之私意忌羿而殺之,是則為殺其師耳。

    以此而觀,輕重之權衡,可得而推矣。

     孟乎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

    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 此戒人自棄而勉人自新也。

    人固有質美而自恃者矣,一放其心,以陷于小人之歸者有焉。

    人固有平日所為未善者矣,一知悔艾,以進于君子之域者有焉。

    示之以西子蒙不潔之喻,所以見質美者毋或自恃,兢懼自持而不替也。

    示之以惡人齋戒沐浴之喻,所以使有過者思所自新,沛然遷善之速也。

    齊桓公一執陳轅濤塗,而書之曰齊人,蓋夷狄之,則以其不能自持故也,其近于蒙不潔者欤?秦穆公一有悔過詢黃發之言,則著秦誓于書,以其有遷善之意也,其近于齋戒沐浴者欤?學者玩此章,其亦可以深儆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

    故者,以利為本。

    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

    」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

    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

    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

    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緻也。

     天下之言性,言天下之性也。

    故者,本然之理,非人之所得而為也。

    有是理,則有是事,有是物。

    夫其有是理者,性也。

    順其理而不違,則天下之性得矣。

    故曰「故者以利為本」,順則無往而不利也。

    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

    鑿者,以人為為之也。

    無是理而強為之,故謂之鑿。

    鑿則失其性,失其性則不可推而行,無所利矣。

    此所以惡夫智也。

    是蓋以其私智為智,而非所謂智也。

    若禹之行水,則所謂智矣。

    蓋就下者,水之性也。

    水之性非禹之所得為,禹能知而順之,非智乎?事事物物,其理之素具者,皆若水之就下然也。

    智者之于事物,皆若禹之于水,則智不亦大矣乎?所謂行其所無事者,非無所事也,謂由其所當然,未嘗緻纖毫之力也。

    天雖高,日月星辰雖遠,而其故皆可得而求,蓋莫非循自然之理也。

    求其「故」,則千歲之日至,可坐而緻,而況他乎?故夫上世聖人,所以建立人紀,裁成萬化,其事業為無窮。

    然在聖人,亦何加毫末于此?皆天下之性所當然,而聖人特因以利之耳。

    天命之謂性,萬有根焉;率性之謂道,萬化行焉。

    聖人者,能盡其性,而盡人之性,盡物之性,以贊天地之化育者也。

    雖然,人皆有是性,則其理未嘗不具也。

    而人不能循其故者,正以私意之為亂之耳。

    克已則人為息,而其所謂故者,昭昭乎不可掩矣。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吊。

    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

    孟子不與右師言。

    右師不悅,曰:「諸君子皆與??言,孟子獨不與??言,是簡??也。

    」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曆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

    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右師王??,齊之嬖卿也。

    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蓋以其嬖于君而谄之也。

    孟子獨不與之言,道固然也。

    右師不悅,而以為簡己者,蓋孟子一時之所尊敬,??雖小人,亦以孟子為重也,故欲幸假其辭色以為已之榮,是以望望于此,而以其不我顧為簡也。

    孟子獨舉朝廷之禮以為言,何其正大而不迫欤!蓋君子之動,無非禮也。

    朝廷不曆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此禮也。

    君子行禮,故常履安地而有餘裕。

    他人不由禮,則自蹈于險艱而已。

    所謂遠小人,不惡而嚴者,豈有他也?亦曰禮而已矣。

    禮之所在,而何有于我哉?或者勸伊川先生以加禮貴迩,先生曰:「獨不勸以盡禮,而勸以加禮乎?禮盡處豈容加乎?」此孟子之意也。

    唐王毛仲置酒,聞宋璟之名而欲緻之,明皇敕使璟往,至則北望再拜謝恩,而稱疾以退,璟亦可謂正矣。

    然毛仲君之厮役也,往赴其集義何居乎?若璟聞命而引義以陳,則為盡善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

    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

    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

    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

    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

    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

    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

    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反身端本,君子之道也,故務盡其在己者而已。

    橫逆之來,雖不為其所動,而亦未嘗忽而不加察,惟其理何如爾。

    以仁存心,以禮存心者,言存主乎此也。

    「仁者愛人」,仁者必愛人也;有禮者敬人,有禮者必敬人也。

    愛敬者,人道之大端。

    是心人孰無之?故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有是感必有是應,其理然也。

    而不幸有橫逆加焉,則姑自反而已。

    自反者,求之于吾身端本之道也。

    其自反,則思吾必不仁欤?必無禮欤?不然,則橫逆何以至吾前?自反而仁,自反而有禮,是吾愛敬之本立矣。

    而橫逆由是,則又從而自反焉,曰:「我必不忠。

    」盡己之謂忠,即盡夫仁與禮者也,而橫逆由是。

    如是則歸之理而已,曰:「是人妄耳。

    」人而妄,則何以異乎庶物哉?此非疾而诋之之辭,言其理然也。

    所謂「君子有終身之憂」者,憂不得如舜也。

    其曰「未免為鄉人」者,未有以異乎鄉之人也。

    其欲如舜者,非慕夫舜之事功也,欲如舜之盡其道為難也。

    「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後世」,言舜為人倫之至也。

    其憂不如舜者,豈但憂之而已哉?求所以則而效之者,惟恐不及也。

    故曰:「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所謂一朝之患者,橫逆之至乎前也。

    吾非仁無為,非禮無行,而橫逆一朝至前,則非所患也。

    雖非所患,然自反之功則無窮也。

    若不務勉乎仁與禮,而徒以橫逆為患,則紛然置悔吝于胸中耳。

    雖然,自反之功深矣。

    所謂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自反而忠矣,其工夫為如何哉?而今之學者未能進乎此,一旦橫逆加之,則曰吾仁矣,吾有禮矣,吾忠矣,遂斷彼以為妄人之歸,而不複緻反身之道。

    以予觀之,是則自陷于妄而已耳,不可不察也。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

    顔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顔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

    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

    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

    鄉鄰有鬥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 禹、稷、顔子之事,疑不相似,然而孔子皆賢之,孟子又斷以為同道,何哉?蓋以禹、稷、顔子之心一故也。

    心之所為一者,天理之所存,而無意、必、固、我加乎其間,當其可而已,此之謂時中。

    禹、稷立乎唐、虞平治之朝,當天下之任,故以生民之未得其所為己憂,其溺也猶己溺之,其饑也猶己饑之。

    在禹、稷之時,居禹、稷之任,固當然也。

    顔子生于亂世,魯國之匹夫耳,任行道之責者,有孔子在,則顔子退居于陋巷可也。

    在顔子之時,處顔子之地,固當然耳。

    譬諸同室之鬥,則當被發纓冠而救之;鄉人之鬥,則閉戶可也。

    此禹、稷、顔子之事所以為不同,然其為當其可,則一而已。

    故曰:「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

    」雖然,在常情觀之,顔子未見于施為,而遽比之禹、稷,不亦過乎?殊不知禹、稷之事功,果何所自乎?德者,本也;事功者,末也,而本末一緻也。

    故程子曰:「有顔子之德,則有禹、稷之事功。

    」所謂事功,在聖賢夫何有哉?惟其時而已矣。

    然而孟子曆聘諸國,皇皇然以行道為任,有異乎顔子之為德,何哉?方是時,異端并作,人欲橫流,世無孔子,孟子烏得不以行道自任?予則曰:顔子、孟子易地則皆然。

    若夫墨氏兼愛,則似乎禹、稷之憂民者;楊氏為我,則似乎顔子之在陋巷者。

    惟其不知天理時中,而妄意以守一偏。

    蓋墨氏終身被發纓冠,以求救天下之鬥,而楊氏則坐視同室之鬥而不顧者,其賊夫道,豈不甚哉?則是人欲而已矣。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

    夫子與之遊,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奕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财,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

    責善,朋友之道也。

    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

    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

    其設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常人之私情,樂聞人之過,責人惟恐不深,而不複察其理。

    君子恕以待人,油然公平,各以其分,而是非無不得矣。

    匡章之事,亦可謂處乎其不幸者也。

    衆人皆歸之以不孝之名,而孟子獨明其不然者,察其理故耳。

    蓋谏于其父,而父不受,以緻于怒而屏之。

    以君子之法論之,章特未知夫有隐而無犯,與夫号泣而從之之義耳。

    夫其所謂「有隐而無犯」,與夫「号泣而從」者,其婉愉委曲為如何?非緻其深愛者不能也。

    章之谏也,無乃不能察其親之意,而或過于辭色欤?是以為責善而賊恩也。

    夫至于責善而賊恩,則非惟不能正救其事,而反以傷其父子之天性,其所處固不為無過,然謂之不孝,則抑甚矣。

    蓋章本心亦庶幾欲其父之為善耳,而處之或過,反以緻其怒。

    而章又以為既得罪于父,則己亦不當安夫妻子之養,則從而黜屏其妻子,謂不若是,則己之罪益大也。

    其深自咎責之意可見矣。

    夫察章之事,既異乎世俗之所謂不孝,而原章之心,則又以得罪于父為不遑安,則章亦庶幾其可進于善者,而豈當棄絕于君子之門哉?若章得罪于父而不知懼,則是以忿戾之氣行于其間而可罪矣。

    然則君子之觀人也,豈苟雲乎哉?夫齊國之士皆以仲子為廉,通國皆稱匡章為不孝,而孟子獨明其不然。

    世俗之毀譽,如無本之水,非君子孰能察之?雖然,孟子所論不孝五者,蓋言世俗之所謂不孝者,世俗之所共知者也。

    若夫君子之行身,則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一失其所以行身之理,則為非孝矣。

    孟子特以衆人稱章子為不孝,而欲棄絕之,故舉世俗之所謂不孝者,而辯其不然耳。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

    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于我室,毀傷其薪木。

    」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将反。

    」寇退,曾子反。

    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為民望;寇退則反,殆于不可。

    」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

    昔沈猶有負刍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

    」子思居于衛,有齊寇。

    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

    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

    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君子不避難,亦不入于難,惟當夫理而已。

    夫于其所不當避而避焉,固私也;而于其所不當預而預,乃勇于就難,是亦私而已矣。

    故慷慨殺身者易,而從容就義者難。

    故常人為血氣所蔽,是以莫能擇義而處。

    惟君子燭理之明,克已之力,故于事事物物之間,處之而從容也。

    此曾子、子思之所以同道欤?夫曾子,師也,父兄也。

    師之尊與父兄之義同。

    以師道居,則固非為臣役矣。

    寇至而去之,寇退而反,無與其難,蓋在師之義當然也。

    子思,臣也,微也。

    為之臣,則固為微矣。

    委質以服君之事,有難而逃之,可乎?與君同守而不去,則為臣之義當然也。

    從容乎義之所當然,曾子、子思何殊哉?故曰:「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以其天理時中一而已。

    」嗟乎!知曾子、子思之所處,則知微子、比幹、箕子之事矣。

    易之為書,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時也。

    于其事,當其時,而各有處焉,蓋莫非天理之素也。

    非夫克己窮理者,其孰能與于斯哉? 儲子曰:「王使人??夫子,果有以異于人乎?」孟子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 齊王謂孟子而果賢,則必有異于人者,故使儲子??之。

    孟子之言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語雖至約,而所包含至廣矣。

    夫人者,天地之心,聖人之與衆人均也,豈有二乎哉?衆人有喜怒哀樂,聖人亦未嘗無也。

    衆人夏葛冬裘,饑食渴飲,聖人亦不能違也。

    然而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衆人之所以為衆人者,果何在乎?聖人率性而盡其道,衆人則逆其道而失其性故耳。

    然而衆人雖失其性,而道固自若也;聖人雖獨盡其道,而立則俱立,達則俱達,未嘗不與人同也。

    故曰:「堯舜與人同耳。

    」夫自常情觀聖賢之所為,疑若甚高而不可企及,曾不知聖賢之所為,無非天下之常理,猶饑之當食,渴之欲飲然也。

    惟夫己私蔽之,而昧夫大同之體,則差殊萬端,視所謂常而不可易者,反為甚高而難能者矣。

    故不極高明,則不足以道中庸,是以君子貴夫學也。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餍酒肉而後反。

    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

    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餍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

    吾将??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徧國中無與立談者。

    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

    此其為餍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

    」與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意者孟子在齊,适齊人有此事而歎息,以為與世之求富貴利達者無以異也。

    夫其施施然驕其妻妾,徒知以得為貴,而不知所以得之者為可賤也。

    一旦妻妾知其所為而心賤之,以為不可望以終身,而其驕猶未已。

    妻妾知其為可賤而在己,獨不知賤之為欲所蔽故也。

    夫富貴利達,豈有求哉?若有求之之意,則苟可以求而遂其欲者,枉道屈身,将無所不至矣。

    而彼方且以此而驕人,是與墦間之乞者何以異乎?其妻妾特未知其所以得之者為可羞耳。

    使其知之,則亦将為之恥而相泣矣。

    雖然,墦間之乞者,不過辱其身而已。

    求富貴利達而不以其道,則斯人也将至于敗于其家,兇于其國。

    一身之無恥而贻害之大,不獨妻妾之不足以仰望于終身而已也。

    而彼方以此自驕,不亦悲夫! 孟子說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