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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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乎庶物者,以其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别,長幼之序,朋友之信也。

    方洪水未平,禽獸未遠,粒食未播,斯民方皇皇然昏墊憔悴以圖其生,固有不暇議者。

    今斯民既得以飽食煖衣而逸居,于此時而不有以教,則安于欲而不知義,是将與禽獸奚以遠?聖人贊天地之化育者也,其忍坐視斯民失其常性,以為庶物之歸哉?宜以為深憂也。

    憂之如何?舉契以教之而已。

    于父子則有親,于君臣則有義,于夫婦則有别,于長幼則有序,于朋友則有信。

    此理本具于民之性,非契有以與之,契獨開導之,使自得其所有者而已。

    故堯之言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

    」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

    勞來,言撫循之也;匡直,言正救之也。

    輔翼,言扶持之也。

    所以勞來、匡直、輔翼之者,曲盡其道。

    至其自得之,則系乎民焉,則又于其間舉其有德者以為之表。

    凡此皆聖人吉兇與民同患,至誠無息,天之道也。

    故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

    蓋以未得其人,則民有未被吾之澤故爾。

    前稱禹、益、稷、契,而此獨言禹、臯陶者,龜山楊氏曰:「舜徒得此兩人,而天下已治。

    禹總百揆,而臯陶施刑,内外之治舉矣。

    」古者兵刑之官合為一,觀舜命臯陶,以蠻夷猾夏,是其責也。

    臯陶雖不可無禹,而禹不可以無臯陶,故傳位之際,禹獨推之,而子夏亦謂舜選衆而舉臯陶也。

    夫聖人為天下計蓋如此,豈比農夫但為百畝之慮邪?則為之推明大小之分,以為分之以财,謂之惠可耳。

    至于教人以善,則宏矣。

    以人皆可以為善,以善告之,故謂之忠。

    至于為天下得人,則足以成天地生物之功,如是而後可以當仁之名也。

    以天下與人比夫為天下得人,則猶為易,何也?蓋堯、舜未嘗有居天下之意也。

    以天下與人,于堯、舜何有哉?而其所以為難者,所付未得其人,則非天意耳。

    故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己憂也。

    「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者。

    」謂堯之所以為大者,以其法則于天,是以民無能名也。

    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謂舜誠兆民之主也,有天下而己不與焉。

    故曰: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玩孟子所言,則堯、舜之用心者可知矣。

    以是觀之,則夫許行之私意小惠,真井蛙夏蟲之見耳。

    既辟許行之說,則又從而救陳相學之之失。

    蓋諸夏者,聖帝明王之道,中正和平,禮義之所宗也。

    夷狄者,背禮而棄義者也。

    春秋之法,以諸夏而由夷狄之為,則夷狄之,以夷狄而知禮義之慕,則進之,俾萬世為治論學者,兢兢焉,率循其則,以自免于夷狄禽獸之歸也。

    若夫異端之說,溺于所偏,以賊夫禮義之正,則是淪于夷而不自知者也。

    孟子論許行,目之為??舌之類,至舉周公「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之語,而不以為過者,為是故也。

    夫許行自楚之滕,則固楚人也,而陳良亦楚産也。

    孟子于許行,則以為戎狄而夷之,于陳良,則以為豪傑之士。

    然則孟子之夷其人,豈以土地乎哉?以陳良所學者,周公、仲尼之道,而許行之說入于夷狄之歸故也。

    以孟子之言觀之,若陳良者,雖未知其所得于聖道何如,要其笃信不回,能自拔于流俗風靡之中者。

    陳相不能守陳良之學,而自變于夷狄,故謂之不善變。

    然則陳相雖學乎陳良,未有以得乎良也。

    使相而果有所見,則謂水必寒,火必熱,孰得而變之哉?故舉孔子之門人以告之。

    孔子沒,門人執其喪者三年,比及其去,相向而哭,至于失聲。

    此豈可強為乎?是必有不可解于心者矣。

    門人既歸,而子貢獨留,築室于場,又三年然後歸,此複何為乎?是必有所從事者,而非他人所得而與者矣。

    子夏、子遊、子張,蓋亦聖門之高弟,而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

    蓋有若在聖門年最高長,亦德成行尊者。

    曰似孔子者,其氣象有似乎聖人也。

    曾子獨不可者,曾子有見于聖人,卓然不可及者故也。

    「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

    」言夫子之道,其為不可幾及,如是之明且著,蓋其所得者深也。

    今陳相乃輕背陳良之學,以胥為夷下喬木而入幽谷,舍高明而趨卑暗,是未嘗有得于良也明矣。

    陳相聞斯言,猶未之省也,率言許行之說,以謂使其說行,其效可使天下反于淳樸,凡天下之物皆可齊也。

    嗟乎!豈有是理哉?有天地則有萬物,其巨細多寡、高下美惡之不齊,乃物之情,而實天之理也。

    物各付物,止于其所,吾何加損于其間哉?若強欲齊之,私意橫生,徒為膠擾,而物終不可齊也。

    故莊周之齊物,強欲以理齊之,猶為賊夫道。

    況乎許子遂欲一天下之物,而泯其一定之分,其蔽豈不甚哉?孟子應之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斯兩言也,足以發明天理之大,不但可以辟許行,而莊周之說并可坐見其偏矣。

    故曰: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僞者也。

    強使巨者細,多者寡,高者下,美者惡,豈非相率而為僞乎?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

    孟子曰:「吾固願見。

    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

    」夷子不來。

    他日,又求見孟子。

    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

    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

    吾聞夷子墨者。

    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

    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

    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

    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

    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

    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

    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

    嘬,共食之也。

    其颡有泚,其額汗出,泚泚然也。

    睨而不視。

    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

    蓋歸反蔂梩蔂梩,盛土之器。

    而掩之。

    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怃然,怅然也。

    為間,曰:「命之矣。

    」 仁莫大于愛親,其達之天下,皆是心所推也。

    故其等差輕重,莫不有别焉。

    此仁義之道,相為用者也。

    若夫愛無差等,則是無義也。

    無義則亦害夫仁之體矣,以失其所以為本之一者故也。

    故孟子于墨氏之說所以深辟之,而發二本之論于此章。

    夷子欲見孟子,孟子以病辭,而夷子不來。

    他日又欲求見,孟子初無拒之之意也。

    然夷子既欲見,則當亟來耳,而徒使徐子往來于其間,是夷子欲見之意蓋遲疑也。

    孟子以為不直則道不見,故示其端,使徐子言之。

    獨舉其治喪者,誰獨無父母之心哉?故于此至親至切處感發之也。

    謂墨家治喪以薄,欲以易天下之俗,是貴夫薄也。

    若使夷子而厚葬其親,則以其所賤事親矣,其必不然。

    夷子聞斯言,蓋難答也,故獨攻儒者之道。

    以為儒者謂「若保赤子」。

    「若」雲者,則視他人與己子固有殊矣。

    以己所見,則初無等差,特施由親始,言自近者始耳。

    孟子固已洞見其邪說之所在,以謂夷子之意亦有所取而雲然。

    其所取者,謂夫赤子匍匐将入井,方是時,人之救之,不分于兄之子與鄰之子也。

    蓋赤子無罪而就死地,故雖他人之子,人之見之者,亦必恻隐而亟救之。

    乃獨舉其重者,而遂謂其愛與兄之子等,不亦惑乎?然雖欲強同之,亦固有不可得而同者矣。

    故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

    」凡天生物,莫非一本。

    蓋自父母而推之,等差由是而著焉,所謂一本也。

    若愛他人與其親等,則是本有二矣。

    于是為之言古人葬其親之道。

    蓋上世雖未有棺椁之制,而人心之不忍乎其親者,固已具矣。

    故見其委溝壑而為蟲獸食也,則其痛愧之情,泚然發見于颡,有不可自已者。

    睨而弗視,非弗視也,不忍視也。

    曰「夫泚,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言無所為而其泚自見,此發于良心而達于面目,不可以沒者也。

    孟子每于節會之處,必提其綱以告人,類如此。

    惟其泚之不可以已也,故從而掩之,其掩之誠是也。

    聖人制為葬埋之法,棺椁之度,亦本諸人心而已。

    本諸人心而為之節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其道蓋如此。

    是蓋使知一本之所在也。

    夷子雖溺于邪說,然其秉彜不容遂殄,聞孟子斯言,怃然莫知所對,而曰「命之矣」,猶曰孟子有以命我矣,而其陷溺之深,終無以自拔。

    異說之溺人可不畏哉! 滕文公下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

    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

    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

    」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殺之。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

    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

    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

    或以告王良,良曰:請複之。

    強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

    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

    簡子曰:我使掌與汝乘。

    謂王良。

    良不可,曰:吾為之範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橫揜之也。

    一朝而獲十。

    詩雲:不失其馳,舍矢如破。

    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

    禦者且羞與射者比,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

    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

    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 孟子非不欲道之行而不見諸侯者,正以不如是則為枉其道而無以行故也。

    陳代不知此,比之枉尺而直尋,意謂枉己之事小,而王霸之業則大故也。

    此蓋自春秋以來,一時風俗,習于霸者計較功利之說,而有是言也。

    孟子首舉虞人,終舉王良之事以告之,意義可謂備矣。

    招虞人當以皮冠,而景公招之以旌,虞人守其官,義不敢往,義有重于死故也。

    夫使虞人而一有畏死之心,應非其招,則為見利而忘其義矣。

    然自常人觀之,則必重一死,而以非其招為細事,不知義之所在,事無巨細,苟愛一身之死而隳天命之正,則凡可以避死者無不為,而弑父與君之所由生也。

    充虞人之心,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之心也,人紀之所由立也。

    是以夫子取之。

    夫非其招猶不可往,而況于不待其招而往者乎?謂枉尺而欲以直尋者,以利言也。

    既以利言,則何所不可?将枉尋而直尺,亦可為矣。

    則又舉王良之事以明之。

    古者射與禦相須而成,故曰:「不失其馳,舍矢如破。

    」不失其馳,謂禦之者以其度也;舍矢如破,謂射者由其度而中節也。

    今王良之禦嬖奚也,為之範,則不能由之而中,為之詭遇,則有獲焉。

    此王良之所羞也,故以為不貫與小人乘而辭焉。

    詭遇之獲,禦者且羞之,借使所獲如丘陵,亦将不就,而況于君子,而肯枉道以觊其得乎?故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夫君子之所以能直人者,為其己之直也。

    己先枉矣,如直人何?嗟乎!事無巨細,莫不有義利之兩端存焉。

    惟居敬者為能審其幾微,不然,鮮不失矣。

    曰:「比而獲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

    」學者要當立此志,而後可以守身也。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

    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

    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