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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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

    經其土地而界之。

    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

    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為君子焉,将為野人焉。

    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

    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

    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

    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

    方裡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

    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

    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

    此其大略也。

    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 至哉!井田之為法也。

    聖人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者,其有大于井田矣乎?井田之法,以經土地為本。

    「經」雲者,經理之,使其分界明辨也。

    經界正,則井地可均;井地均,則谷祿可平。

    自公卿以至于士,各有常祿;自匹夫匹婦,各有常産;而鳏寡孤獨,亦各有所養。

    自五人為伍而伍之,而兵可寓也;自五家為比而比之,而民可睦也。

    鄉庠黨塾,春誦夏弦,而教化可行焉,賢能可興焉。

    為治有要,如綱舉而萬目張者,其惟井田矣乎?暴君污吏,其用之也無度,故其取之也無極,乃始慢其經界。

    蓋以經界之法明,則無以肆其虐取之計,不得不遂廢之也。

    當孟子之時,其廢也蓋久矣。

    滕文公慨然有意于治,而使畢戰問及乎此,宜孟子樂聞而深勉之也。

    孟子欲以正經界為先,蓋井田王政之本,而經界又井田之本也。

    一國之間,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其大要在于分田、制祿二事而己。

    田得其分,則小民安其業;祿得其制,則君子賴其養。

    上下相須而各宜焉,治之所由興也。

    惟夫為君子者,虐取而無制;為小人者,畔散而不屬,此井田之法所以壞,而周之所為末世也。

    于是稽先王之制而酌之,使之坦然而易行。

    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

    野,謂郊外。

    九一而助,私其九而助其一也。

    國中,謂近郭之地。

    使自賦,使私其九而賦其一也。

    二者皆什一也。

    民受田百畝,卿大夫各賦圭田五十畝,民之有餘夫者,又授之二十五畝,此其謂公平均一,輕重有倫者也。

    民有常産,則有恒心,死徙不出其鄉,鄉田同井,其出入相友也,守望相助也,疾病相扶持也。

    其所為親睦若此者,蓋先王井田之制,有以養其良心故也。

    方裡為一井,井九百畝,八家受八百畝,其中百畝則為公田,八家各私其所受之百畝,而同養公田。

    先治公田,而後及其私,蓋其尊君愛上之心,亦由是而生焉。

    曰:「此所以别野人也,言此為治野人之事也。

    孟子既言其大略矣,而曰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蓋立制定法,大綱既舉,而其纖悉條理,要使精密無餘憾,而後可行也。

    或曰:人皆知商鞅相秦孝公,廢井田,開阡陌,今以孟子之言考之,則井田之廢也久矣。

    蓋孟子之時,井田之法雖廢,而井田之名猶在,暴君污吏雖去其籍,而猶不敢易其名也。

    使其名存,有王者起,?繹而求之,庶可複也。

    」至商鞅,乃始蕩然一泯其迹,而開阡陌,并與名亡之矣。

    是鞅之罪可勝誅哉!雖然,秦以虐亡,而漢繼之,以高祖之英傑,使有王佐之臣導之以正學,當是時,考論王政而求複焉,則其迹猶可尋也。

    一失不返,寥寥千有餘載,先王之制幾與韶濩大武之音寂而不傳,天下之法日趨于弊,間有善治終不滿人意,是以先覺之士往往以複古為心。

    然論者以為其廢也久,則其複也難,非惟人情事理有所不協,而幅員之廣、山川險夷之不侔,槩以一法且将多所不可行。

    然則是終不可複欤?是斯民終無複見三代之盛欤?嗟乎!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

    有聖君賢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協于時義而損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蓋有可得而求者矣。

    夫豈有世異而事殊,膠而不可行之患哉?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

    」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以毳織之,或曰草衣也。

    捆屦,捆,猶叩??也。

    叩??,使屦堅也。

    織席以為食。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

    雖然,未聞道也。

    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今也滕有倉廪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厲,病也。

    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

    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曰:「冠。

    」曰:「奚冠?」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曰:「否。

    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

    」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

    」「自為之與?」曰:「否。

    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舍,止也。

    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許行之說,初若淺近,而乃盛行于時,從之者數十人。

    以滕文公之賢,一入其語,惑而不可解。

    陳相師周公、仲尼之道,一旦盡棄其學以從之,其所以能動人者,果何故哉?蓋其人亦清苦高介之士,遠慕古初,而燭理不明,見世有神農之說,不知其為後世傳習之謬,則從而祖述之,以謂農者天下之本,善為治者,必使斯民盡力于農,而人君必力耕以先之,不當使民勞而己逸,以為是乃以道治天下,而非後世所及。

    此其說若高,而有以惑于人者也。

    樊遲請學稼,微夫子救之,蓋亦幾陷于此矣。

    嗟乎!帝王之道,如長江大逵,無往而不達者,以其述天之理故耳。

    異端之說,如斷港荒蹊,卒歸于不可行者,以其私意之所為故耳。

    愚每讀至此章,未嘗不為滕文公惜之。

    夫文公一聞孟子性善之論,而不忘于心,聞喪紀之隆,而知是誠在我,以至于問為國,講井地,而使遠方之人或執耒耜以願為之氓,亦可謂賢君矣。

    而不克終用孟子之說,寂然無聞于後,意者許行之言有以奪之也。

    曰:文公與之處,則知文公蓋親而信之矣。

    文公雖警省于孟子之論,而初未有得于中也。

    惟其未有得于中,故他人得而移之。

    原文公之惑許行,蓋亦志于為治者,惟其燭理不明,而不自知其非也。

    許行之論,以謂賢者當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以有倉廪府庫為厲民以自養。

    孟子因陳相之論而明辨之,非特以祛陳相之惑,抑庶幾文公聞之而有以悟其失耳。

    則問之以必種粟而後食乎,則應之曰「然。

    」問之以必織布而後衣乎,猶有以遁也,曰:「許子衣褐。

    」問之以「冠乎」,曰:「冠。

    」問之以「奚冠?」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又問之田,許子奚為不自織,而其說固窮矣。

    蓋許子豈但食粟而已乎?其不可無衣冠明矣。

    許子之衣冠獨不資諸人乎?則又就其食粟而問之,許子之粟,亦必種而後可成,炊而後可食也,則其種與炊之具,又豈得不資諸人乎?以粟易械器,不為厲陶冶,而以械器易粟者,豈得為厲農夫乎?蓋百工各以其事而通有無者,天下之常也。

    許子若但欲專以種粟為事,則何不陶冶以自治其具,使凡所以為粟者,皆取足于己之家而用之,而至于紛紛交易,又何其煩與?至此理之不可行者,不複更可遷就,故陳相但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而其情無所遁矣。

    于是明義以喻之曰:「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夫以百工之事,猶不可耕且為,則治天下之不可以耕且為亦明矣。

    至此而許行之說将安所措乎?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

    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迹之道,交于中國。

    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

    敷,施也。

    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

    禹疏九河,瀹濟漯,瀹,亦疏治之也。

    而注諸海。

    決汝漢,排淮泗,排而下之也。

    而注之江。

    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

    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後稷教民稼穑,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

    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

    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

    」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已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為已憂。

    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已憂者,農夫也。

    分人以财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

    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

    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

    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

    陳良,楚産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

    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

    彼所謂豪傑之士也。

    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

    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将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

    子貢反,築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後歸。

    他日,子夏、子張、子遊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

    曾子曰:不可。

    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

    今也南蠻??舌之人,舌聲如??。

    ??,博勞也。

    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于曾子矣。

    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

    魯頌曰:戎狄是膺,膺,當而卻之也。

    荊、舒是懲。

    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

    雖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

    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屦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或相倍蓰,蓰,五倍也。

    或相什伯,或相千萬。

    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

    巨屦小屦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僞者也,惡能治國家?」于是又從而推明之。

    大人者,治其大人之事于上;而小民者,則共其小民之事于下。

    在上者勞心以治人,而在下者聽治于人。

    聽治于人者,出力以食其上,而治人者則享其食焉。

    此理天實為之,萬世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通義也。

    如許行之說,則昧夫理之所當然,務小惠以妨大德,昵私情以害正體,卒歸于不可行。

    且以一人之身,固資于百工之所為,而必欲一一以為之,則是驅天下于一路而已,其可行哉?于是舉堯舜之事,以見帝王之治天下者蓋如此。

    洪水之為患,自上古以來,民巢居穴處,至堯之時,猶未可平也。

    堯既居治人之任,故獨以是為憂。

    憂之如何?舉舜以治之而已。

    舜與堯同其憂,則舉益以治山澤,舉禹以治水,舉稷以播種而已。

    逮夫禽獸逃匿,中國可耕,五榖熟而人賴以養,則堯舜之所以憂民者,庶幾可以少寬矣,而未艾也,蓋以謂天降衷于民,而人之有道,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