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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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哙蓋聞堯舜之事而不勝愛子之之私,故假此事而以國授焉。

    是其授也,子哙之私意,非天意也。

    而子之受之也,亦固利其國耳,又豈天意乎哉?故孟子答沈同之問,以為子哙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又從而引喻以告之。

    如沈同之祿爵,王命之也。

    沈同不告王而以祿爵與人,其受之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其不可也明矣。

    繼先王之世以有國,而以私意相授受,其可乎?此燕所為有可伐之罪也。

     齊人伐燕。

    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

    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

    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将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

    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将應之曰:可。

    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将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

    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所謂天吏者,其德有以當天心,故天命之以讨有罪,湯、武是也。

    故天吏之得讨罪,與士師之得殺人同。

    命士師者,君也;而命天吏者,天也。

    何從而知天命之?人之所歸,天之所命也。

    燕雖有可伐之罪,然齊不得而伐之者,齊非天吏故也。

    何以知齊非天吏乎?以齊君所為,與夫人心而知之也。

    有人于此,罪雖可殺,然行道之人不得而殺之也。

    惟士師當其任,則得以殺之矣。

    蓋亦非士師得專之也,君所命也。

    天吏之讨有罪,亦天所命雲爾。

     沈同以其私問燕可伐與,孟子對之曰「可」。

    言燕有可伐之罪也。

    使沈同而問齊可伐燕與,則孟子固将言齊未可以伐之理矣。

    問答抑揚,次第固當爾也。

     燕人畔。

    王曰:「吾甚慚于孟子。

    」陳賈曰:「王無患焉。

    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

    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于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

    」「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

    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

    今之君子,過則順之。

    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

    及其更也,民皆仰之。

    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甚矣,小人之為人害也。

    燕人畔,而齊王以為甚慚于孟子,使其即是心而知悔,其庶矣乎?而陳賈遽曰:「王無患焉」,遂引周公之事,以為周公且有過,而況于我。

    其辭婉而巧,使王聞是言也,将頓忘其慚悔之心,而複起其驕怠之意。

    甚矣,小人之為人害也。

    聽言者可不察與?周公之事,孟子答之,可謂辭簡而理盡矣。

    賈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與?」則應之曰「不知也」。

    賈曰:「然則聖人且有辶與?」則應之曰:「周公,弟也。

    管叔,兄也。

    周公之過,不亦宜乎?」斯兩言也,而周公之心若揭日月矣。

    蓋周公之心,帝舜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之心也。

    仁人之于兄弟也,親愛之而已矣。

    若逆料其将畔而遂廢之,則誠何心哉?以其可立而立之,蓋兄弟親愛之至情,而天理之大公也。

    又曰:周公之過不亦宜乎?親愛之而不知其将畔,其過也宜矣。

    孟子既答賈周公問矣,而知賈之意蓋為齊王文其過設也,則又為言古人改過之道。

    古之君子有過則改之,改之則其過亡矣。

    以日月之食為喻,言其不自蔽也,故人見其過而仰其更。

    今之君子則不然,有過則順之。

    順之雲者,随順其過而不更也。

    非徒順之,又從而為之辭。

    為之辭,則是蔽護文飾于過之中又生過焉,私意橫流,有不可極者矣。

    若陳賈者,為其君為辭者也,其蠹君心也,不亦甚乎?嗟乎!是豈特在上之君子當深複乎此士之持身改過為大。

    若夫因循怠忽,一有順之之意,當深察而力克之,況可為之辭乎?孟子緻為臣而歸。

    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

    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锺,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

    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

    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

    又使其子弟為卿。

    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于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

    龍斷,高壟而斷者也。

    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

    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

    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為卿于齊,庶幾乎道之行也。

    道不得行,則緻為臣而歸。

    于其歸也,王猶有眷眷之意,而欲繼此以見焉。

    見王有善意也,則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其進退伸縮何常?一于義而已。

    而王與時子謀,欲養弟子以萬锺,是王之意徒欲祿夫孟子,而非為道也。

    此豈孟子之心哉?故曰:「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謂使我而欲富,則曷辭乎?齊卿惟予之心,非欲富也,而所以待我者,則乖本旨矣。

    門人猶未解此,或以為異且疑者。

    孟子告之之意,以為不用己則已矣,而又欲養子弟以卿之祿,則是王之處已也以利,而非為道之故。

    吾之受之,亦利之而已。

    苟以利,則何異于龍斷之夫乎?「人孰不欲富貴」,此言人情之常也。

    謂聖賢獨不欲,則豈人情乎?聖賢固欲道之行也,而動必以義。

    義所不安,則處貧賤而終身可也,其可以利誘乎?嗟乎!義利之幾,君子之所深謹,而去就之所由分也。

    後世為人臣者不明斯義,故為之君者,謂利祿之果可以得士,而士之所以求于我者,亦不過乎此,于是而有輕士自驕之心,正猶征商之法,因龍斷之夫而立耳。

    夫惟君子守義而不苟就,所以明為人臣之義也。

    孟子去齊,宿于晝。

    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隐幾而卧。

    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聽,請勿複敢見矣。

    」曰:「坐!我明語子。

    昔者魯缪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洩柳、申詳無人乎缪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

    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魯缪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

    」蓋缪公尊信子思,惟恐其不安于魯,不敢謂己能留子思,而每與賢者共安之。

    是則進退屈伸在子思而已。

    若夫洩柳、申詳無人乎缪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

    蓋缪公尊信之有所未笃,必待于知己者左右之于公所,則進退屈伸,不幾于在人乎?然則洩柳、申詳之于子思,其相去蓋有間矣。

    孟子之去齊,既宿于晝矣,而有欲為王留行者。

    是留行之意,非出于王之悔悟,而獨出于或者之私情。

    孟子不應,隐幾而卧,使之默喻其非,而猶未之悟也,則引子思與洩柳、申詳之事以告之。

    其意以為必待他人之言而留,則君心信之不笃,亦無由而可伸道矣。

    孟子與子思之所以自處者,其道一也。

     孟子去齊。

    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幹澤也。

    千裡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滞也?士則茲不悅。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裡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

    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

    王如改諸,則必反予。

    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

    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

    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

    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

    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怒色形見之狀,見于其面。

    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 詳味孟子答高子之辭,可謂溫厚而不迫矣。

    曰:「千裡而見王,是予所欲也。

    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

    」何其溫厚而不迫與?試?繹而思之,孟子千裡而欲見王之心,其果何為乎?蓋孟子既常以道自任,則其出也,有不可以已者。

    聞齊王之或可以告語也,則不憚千裡而見之,故曰:「是予所欲也。

    」而卒不遇以去者,豈其所望哉?蓋有不得已焉者。

    三宿出晝,而心猶以為速,庶幾乎王之改,則道之猶可行也。

    及夫出晝而王莫追也,則浩然有歸志,而猶曰:「吾雖然,豈舍王哉?」蓋齊王在當時,庶幾可與為善者,故曰「王猶足用為善」。

    曆考宣王之為人,猶為不敢以飾詐者,故其未能領孟子之意也,則曰「吾惛,不能進于是」。

    問以好樂,則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好貨、好色、好勇,自以為疾,言之而不諱,其質雖鈍而不敏,然與夫飾非矯情以自欺者異矣。

    故孟子有望焉,以為「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将天下之民舉安」。

    蓋其安天下之道已素定于胸中,施設次第,固有條理,而其本則在于格君心,故拳拳有望于王之改之也。

    王一改悟,而孟子之道可行,齊民可安。

    齊民安,而天下之民将舉安矣,其序固爾也。

    又曰「予日望之」。

    孟子非不知道之行否有命,而拳拳不已者,吉兇與民同患之心也。

    學者所宜反複詳味之。

    若夫谏而不用則怒,幸幸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則是私意之所發。

    其谏也,固無未言之憾;而其去也,又豈複有忠厚之氣?此真小丈夫哉! 孟子去齊。

    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

    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時,此一時也。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

    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充虞蓋亦察孟子顔色之間,若有不豫之意,而淺心所量,遂有「不怨天,不尤人」之問也。

    而不知孟子之心,蓋疑王道之久曠,憂生民之不被其澤,是以若有不豫色然也。

    曰「彼一時,此一時也」,蓋疑辭也。

    謂此亦一時,彼亦一時,何彼時王者之數興,其尤闊者不過五百年,而名世間出者亦有之矣,而乃今七百有餘歲,王政不行焉,言不應若是其久曠也。

    此孟子所以疑,所以憂,而未能釋也。

    若夫在孟子之進退去就,則何疑何憂之有哉?天未欲平治天下,故我之道未可行;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則舍我孰與為之者?則何不豫之有?由前所言,在君子不得不疑,不得不憂;由後所言,在君子夫何憂,夫何疑?故王通謂「樂天知命,吾何憂?窮理盡性,吾何疑?」又曰:「天下皆憂,吾不得不憂;天下皆疑,吾不得不疑」,蓋近此意,而心迹之論則非也。

    雖然,孔子所謂「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與孟子「如天未欲平治天下」之語,反複玩味之,則亦可見聖賢之分矣。

     孟子去齊,居休。

    公孫醜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曰:「非也。

    于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

    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于齊,非我志也。

    」 孟子謂千裡見王,是予所欲;及其去也,則三宿出晝,猶以為速。

    今答公孫醜之問,則謂初見王則退而有去志,故不受其祿,繼而有師旅之命,而不敢以遽引。

    「久于齊,非我志也。

    」何哉?蓋孟子雖庶幾宣王之可與有為,吾道之可以行,而其可去之幾未嘗不先覺,茲聖賢之所以為至也。

    以公孫醜之辭考之,則是孟子雖嘗為卿于齊,而未嘗食卿之祿,特其繼廪繼粟則受之耳。

    一見而有去志,則察王之神必有不能受者。

    然其庶幾足用為善,則又以其質亦有可取也。

    不然,孟子在當時即引去矣,何待夫久哉?「不欲變」雲者,存欲去之意而不欲變,故不受其祿,少留以觀其感悟與否也。

    「久于齊,非我志也」,然則心欲去而迹則留,聖賢有是哉?蓋謂初志雖欲去而猶有望焉,故為之淹久,不然,孟子豈徒為苟留也哉?此篇載孟子于齊始終、去就、久速之義甚備,學者所宜深究其然也。

     孟子說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