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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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

    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

    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

    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

    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

    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

    欲有謀焉,則就之。

    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

    故湯之于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

    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

    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聖賢之舉措,皆有精義存焉,衆人未易識也。

    故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其不知者則以為為肉,其知者則以為為無禮,而皆非孔子之意。

    孟子之不朝王而出吊,其不知者幾何其不以為要君?其知者則亦以為太甚矣。

    自公孫醜、孟仲子以門人近屬朝夕相親,而猶不克知也,則又何怪于景醜氏乎?乃若孟子之所處,蓋精微矣。

    且孟子将朝王,是固欲朝王也。

    及王使人來告,謂欲就見,而以疾不果,則遂不往,何哉?蓋王本不欲見孟子,而故為之辭以要之,此私意之所生也。

    孟子方欲消其邪志,引以當道,其可徇其私意之所為乎?于是以疾辭而不往。

    方欲朝王,聞王之言若此而不往,惟義所适也。

    明日出吊于東郭氏,正欲王知其以疾辭而深惟其故。

    此亦孔子取瑟而歌之意也。

    公孫醜不知,以為太甚也。

    孟子告之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其辭氣亦從容不迫矣。

    若其深意,則欲醜自思而得之。

    王亦未識孟子之意,則使人問疾醫來,而孟子既出。

    孟仲子懼王以為傲也,則詭辭而對曰:「孟子之出,固将朝矣。

    」孟仲子此言之發,蓋不知孟子之心,而徇私情之細矣。

    使孟仲子而知孟子之心,則告之曰:昨日疾,今日愈,而出吊矣,則豈不正大矣乎?而為是紛紛也。

    孟仲子既為是言,則要于路以告,欲孟子遂朝王,以實夫對使人之辭。

    孟子不得已,而宿于景醜氏。

    蓋仲子既以是對,則其宿于景醜氏也,意者不得已,明日而往見于王乎?景子聞孟子之所以處者,則以為不敬于王也。

    孟子為言敬王之義,以為若以仆仆然惟命之共而謂之敬,則仆妾服役之事耳。

    敬君者,尊之而不敢慢也。

    若心知仁義為貴,而謂其君不足以言仁義,其為慢而誣之,孰甚焉?孟子知人皆可以為堯、舜,故望宣王以堯、舜之事,非堯、舜之道,則不敢陳也。

    然則其敬王孰大于此?或曰:孟子謂齊人莫如我敬王也,不亦處已太不讓乎?蓋不直則道不見。

    雲然者,所以明敬王之義也。

    景子引孔子不俟駕之事以告,謂己以為不敬者,為是故也。

    孟子則曰:「豈謂是欤?」謂不俟駕之意,非若景子之說也。

    孟子蓋嘗言之矣: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故不俟駕也。

    于是舉曾子之言。

    曾子非以仁義與彼較重輕也,蓋世衰道微,競于勢利,君以此驕士,而士亦不知自重,趨慕服役之不暇,不知仁義在躬,何所慕乎外?故曰:「吾何慊乎哉?」有所慊,則有所望于人;有所望于人,則為富貴之所屈。

    若無所慊,則無所求,豈不綽綽然有餘裕乎?故曰:「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

    「天下有達尊三」,言天下之所通尊也。

    朝廷尚爵,則貴賤有等,而乖争陵犯息矣;鄉黨有齒,則長幼以序,而暴慢屏矣。

    夫爵,施于朝廷者也;齒,用于鄉黨者也;至于德,又通上下所當尊者。

    德之所以為可尊,以其輔世長民所賴故也。

    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

    不召雲者,非惟不敢召,亦不可召也。

    其尊德樂道之心不如是,則信任不笃,豈能輔之以有為乎?學焉而後臣者,以學為先,而未敢遽臣之也。

    惟其學焉,則同德協志,謀無二慮,而事無不成矣。

    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此為國之大患。

    蓋長傲自居,德日喪而不自知也。

    湯于伊尹,桓公于管仲,王霸之分固不相侔,然其為學焉而後臣之,則一也。

    孟子此章,于公孫醜、孟仲子,則告之不詳。

    二子,學者也,欲其深省而自識焉。

    至于景子,則陳義委曲著明如此。

    景子,大夫也,庶幾其明此義,而有以啟悟于宣王之心。

    孟子于宣王,庶幾有望焉。

    雖然,孟子初不可召,而後複為卿于齊,何也?蓋使宣王而能若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孟子得以行其道,是其所望也;而莫之能焉,為卿而留于齊,猶望其感悟于終也。

    聖賢伸縮變化,皆有深旨,學者所宜盡心焉。

     陳臻問曰:「前日于齊,王餽兼金,其價兼倍,故謂之兼金。

    古者以一镒為一金。

    镒,二十兩一百。

    而不受。

    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

    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

    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

    當在宋也,予将有遠行,行者必以赆,辭曰餽赆,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餽之,予何為不受?若于齊,則未有處也。

    無處而餽之,是貨之也。

    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凡人所以遲回于辭受之際者,以為外物所動故也。

    蓋于其所不當受而受,其動于物固也;若于所當受而不受,是亦為物所動而已矣。

    何則?以其蔽于理而見物之大也。

    若夫聖賢從容不迫,惟義之安,而外物何有乎?故以舜受堯之天下而不為泰,亦曰義當然爾。

    若于義也無居,則雖箪食豆羹,不可取也。

    箪食豆羹之與天下,其大小固有間矣。

    物則有大小,而義之所在則一也。

    惟孟子此章言辭受之義,可謂明矣。

    在前日則不受,在今日則受,義之所在而已。

    予将有遠行,而辭曰餽赆;予有戒心,而辭曰聞戒。

    故為兵餽之,是其餽也有名,而受之也有義矣。

    若于齊,則未有處也。

    未有處者,于義無所居也。

    于義無所居,徒然受之,可乎?夫義存,則為義也;義之不存,則是貨之而已。

    君子豈可以貨而取之乎?取之雲者,猶曰以此得之雲爾。

    孟子此章,學者玩之,非特可以知辭受之義,而亦可以知所以與矣。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

    兇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刍矣。

    求牧,牧地也。

    與刍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于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

    知其罪者,惟孔距心。

    」為王誦之。

    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人君有民,與其臣共司牧之,是當以保民為己任耳。

    戰國之君臣莫知其任也,故孟子以此問于距心焉。

    夫持戟之士,率其伍以戰,若有失亡,則以不職而去之矣。

    今分任牧民之責,而不存心于民,平時不為備預安集之計,兇年饑歲,使之轉死流散,坐視而不能救其所失,比之失伍者,不已多乎?距心以為己大夫也,有不得專,以為此君與大臣之責耳。

    孟子以求牧與刍為譬,謂既已受其民,固當思所以救之者,告于君與大臣而行之,則為不負其任。

    若告之而不聽,則又豈可虛居其位乎?今居其位,坐視民之死而莫能救,其義何居?距心聞斯言也,有動于中而知其罪。

    孟子既有以感發距心矣,而又舉距心之所以感發者以告于王,而王亦有動焉。

    然宣王雖有感于是言,而發政施仁之實則莫之聞也。

    故範氏以為此所謂「說而不繹,從而不改,雖孔子亦末如之何」也。

    孟子謂蚳蛙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

    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蚳蛙谏于王而不用,緻為臣而去。

    齊人曰:「所以為蚳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

    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所居之時雖同,而所處之地有異,則其進退語默,各有攸當,不可得而齊也。

    蚳蛙之在靈丘,其職未可以言也,而請士師,庶幾乎欲有補于君也。

    士師掌國之刑罰,而立于朝。

    王有阙德,朝有阙政,士師所當言也。

    故孟子以數月為淹久,而欲其言。

    蚳蛙于是谏于王,言不用而去之,庶幾得為臣之義矣。

    齊人以為孟子所以為蚳蛙者固善,而孟子久于齊,曷不谏乎?若谏而不聽,則盍不遂去之乎?蓋齊人未知義之所在也。

    夫有官守者,其守在官,不得其職,則當去;有言責者,其責在言,不得其言,可不去乎?若孟子則異乎此矣。

    居賓師之地,無官守言責之拘,故得以從容不迫,陳善閉邪,以俟其改。

    故曰:「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言可以徐處乎進退之宜也。

    然卒緻為臣而歸,何也?蓋其誠意備至,啟告曲盡,而王終莫之悟也,則有不得已焉者。

    而三宿出晝,猶庶幾王之改之,亦可謂從容矣。

    蓋進退久速,無非義之所存而已。

     孟子為卿于齊,出吊于滕,王使蓋大夫王??為輔行。

    王??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

    公孫醜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

    」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王??,齊之嬖人也。

    出吊于滕,乃邦交之常事。

    孟子雖為卿,而實賓師也,則夫禮文制數,固可付之于有司。

    是王??雖曰輔行,然齊王之意,特欲藉孟子以為重,有司之事不敢以煩,而王??則行之者也。

    孟子往反齊、滕之路,亦不與言行事。

    公孫醜固知孟子于??難與言也,獨疑行事之間豈無當言者,蓋未知孟子深得夫遠小人、不惡而嚴之道耳。

    禮文制數,既有司之事,孟子者特統其大綱于上,而??則共其事于下。

    若??于事上之禮有失,于邦交之儀有曠,則孟子固有以處之矣。

    觀??于孟子,蓋亦知所敬畏者,故朝暮見而不敢以失禮。

    ??之為人,亦克勝其職者,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使其不克治,則孟子不免有言也。

    其有言也,将以正其事之失也。

    彼既或治之,未見有可正之事,則亦烏用有言也?玩此辭氣,不亦正大而謹嚴乎?君子待小人之道,于斯可見矣。

     孟子自齊葬于魯,反于齊,止于嬴。

    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

    嚴,虞不敢請。

    今願竊有請也。

    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無度,中古棺七寸,椁稱之。

    自天子達于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于人心。

    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财,不可以為悅。

    得之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于人心獨無恔恔,快也。

    乎?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緣人之情,不忍于其親,故于其終而藏也,必為之深長之思焉。

    先王制禮,本乎人心者也。

    故重累之數,牆翣之飾,凡涉乎禮文度數者,莫不有貴賤等威之不侔。

    至于棺椁之厚薄,則自天子達于庶人無二制。

    蓋其所為親身者,莫切乎此。

    雖位有貴賤,而人子之心所以愛其親則同也。

    是豈為觀美哉?其中心所以自盡者如此。

    有不得自盡,則中心有所不悅焉。

    蓋欲使比及其化,而土不至于親膚,而後庶幾無所恨也。

    故不得則不可以為悅,而無财則不可以為悅。

    其不得者,特以無财之故耳。

    力可為之而不為,是以天下儉其親也。

    孝子之心,其忍于是乎?雖然,墨子之薄葬,固賊夫良心,而後世厚葬之過,其失均也。

    蓋曰盡于人心,則不可以有加也,過是而有加焉,則亦非天理矣。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

    子哙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

    」有仕于此,而子悅之,不告于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

    夫仕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則可乎?何以異于是? 孟子論堯、舜授受之際,一以天言之。

    蓋非堯得授舜以天下也,亦非舜得受堯之天下也,天與之而已。

    聖人與天合德,故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非有一毫人為與于其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