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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弊,在乎力行以反當時之失而已。

    當時諸侯之所以失人心者,以其不用賢能,又以其廢先王之法,為暴斂之事也。

    若知其然,而力行以反之,則天下斯歸之矣。

    古之人君,于賢則尊之,于能則使之,故俊傑在位,而天下之士聞風而莫不願立于其朝。

    古之民,其居業于市者,既有廛稅,則不複征其物。

    而其為稅也,則有常法,不以其居廛而厚也,故商賈願藏于其市。

    其為關也,禁異服,察異言,本以譏察而已,非為征也,故行旅願出于其塗。

    其于田也,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不履畝而稅也,故農願耕于其野。

    居廛者既有稅矣,則夫布與裡布不複重征之,故民願為之氓。

    戰國之際,一切反是,而五者皆有不願之意焉,是可懼也。

    有能于此革當世之失,而取法先王之事,則其歸也孰禦?然其要在夫力行之而已。

    故曰: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

    」夫天下之心,一也。

    吾國之人戴我如父母,則鄰國之人聞之亦将父母我矣。

    彼雖欲率其民以攻我,而其心既如吾之子弟,豈有子弟而肯攻其父母乎?天吏雲者,奉天命以行事者也。

    民之所歸,即天所與也。

    有以得民心,斯為得天心矣。

    其曰無敵于天下者,天下皆為吾子弟也,而尚何敵之有?豈不深切著明矣哉?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由是觀之,無恻隐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

    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

    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仁義禮知皆具于其性,而其所謂仁者,乃愛之理之所存也。

    唯其有是理,故其發見為不忍人之心。

    皆有是心,然為私欲所蔽,則不能推而達之,而失其性之所有者。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則以其私欲既亡,天理純備,故能盡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間也。

    以是心而行是政,先王之所以王天下者,不越于此而已。

    雖然,何以知人皆有是心?以其乍見孺子而知之也。

    必曰「乍見」者,方是時,非安排作為之所可及,而其端發見也。

    怵惕恻隐者,悚動于中,恻然有隐也。

    方是時,非以内交,非以要譽,非以惡其聲,而怵惕恻隐形焉,是其中心不忍之實也,此非其所素有者邪?若内交、要譽、惡其聲之類,一毫萌焉,則為私欲蔽其本心矣。

    以恻隐之心人之所固有,則夫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亦其所固有也。

    仁義禮知具于性,而其端緒之著見,則為恻隐、羞惡、辭讓、是非之心。

    人之良心具是四者,萬善皆管焉,外此,則非性之所有,妄而已矣。

    人之為人,孰不具是性?若無是四端,則亦非人之道矣。

    然分而論之,其别有四,猶四體然,其位各置,不容相奪,而其體用互為相須;合而言之,則仁蓋可兼包也。

    故原其未發,則仁之體立,而義禮、知即是而存焉;循其既發,則恻隐之心形,而其羞惡、辭讓、是非亦由是而著焉。

    故孟子首舉「不忍人之心」,而後複詳于四端也。

    人有之而自謂不能,是自賊其良心者也;謂其君不能,是賊其君之良心者也。

    言不忍人之心,而遂及于不忍人之政;言四端之在人,不可自謂不能,而遂及于不可謂其君之不能。

    蓋成己成物一緻也。

    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

    」謂既知人皆有是四者,皆當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蓋無窮也。

    充夫恻隐之端,而至于仁不可勝用;充夫羞惡之端,而至于義不可勝用;充夫辭讓之端,而至于禮無所不備;充夫是非之端,而至于知無所不知。

    然皆其理之具于性者,而非外為之也。

    雖然,四端管乎萬善,而仁則貫乎四端,而克己者,又所以為仁之要也。

    學者欲皆擴而充之,請以克己為先。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

    孔子曰:「裡仁為美。

    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

    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

    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

    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

    如恥之,莫如為仁。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矢人與函人,巫與匠,俱人也,而其所欲之異者,以其操術然也。

    故夫人自處于不仁,為忌忮,為殘忍,至于嗜殺人而不顧,夫豈獨異于人哉?惟其所處每在乎人欲之中,安習滋長,以至于此。

    其性本同,而其習有霄壤之異,可不畏欤?孔子曰:「裡仁為美。

    擇不處仁,焉得智?」謂居裡以親仁為美,而吾所以自處者,不能擇而處仁,是不智也。

    孟子從而發明之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

    」尊爵,言其至善為可尊貴也。

    安宅,言其所止為甚安固也。

    擇術而自處于不仁,其不智甚矣。

    不仁不智,則悖理而害于事,無禮無義矣。

    若是者,為人役者也。

    蓋既失其所謂尊爵、安宅者,則斯自取于辱矣。

    人之為人役也,雖有恥之之心,然其擇術自取于此,而何可免乎?若有恥之之心,則當易其操術,為仁可也。

    為仁者,亦反求之己而已,故以射為喻。

    今夫射者,在己毫厘之未正,則其發也有尺尋之差,故必先正其已正己矣,而其發猶有未中焉,不怨他人也,益求吾所未至而已。

    為仁者,何以異于是?此章雖為當時諸侯而發,而實自天子至于庶人,皆當深體之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

    禹聞善言則拜。

    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

    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于人者。

    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季路,人告以有過則喜。

    蓋人之質不能無偏,偏則為過,過而不知省,省而不知改焉,則其偏滋甚,而過亦不可勝言矣。

    故君子貴于強矯,貴于勿憚改。

    然而猶患在己有所蔽,而不能以盡察,故樂聞他人之箴己過。

    在己而得他人指之,是助吾之所未及也。

    雖然,此非能克其驕吝者不能,驕則自以為善,而惡人之議己;吝則安其故常,而不能以從人之善。

    季路用力于克己,不忮不求,其功深矣。

    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無驕吝之私,循理而事天者也。

    至于禹,聞善言則拜,則其道弘矣。

    禹,聖人也,纖毫之過,殆将不萌于中,其于人之善言也,蓋其胸中之所素有,而固樂夫從天下之善也。

    故聞善言則拜,非樂天者能之乎?至于舜,則所謂甚盛無以加矣。

    論大舜之所以大,獨曰「善與人同」而已。

    所謂「善與人同」者,舍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為善也。

    夫善者,天下之公,非有我之所得私也。

    必曰舍己者,蓋有己則不能以大同乎物故爾。

    「樂取諸人以為善」,蓋通天下惟善之同,而無在己、在人之異也。

    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于人者。

    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是道焉。

    聖人則能取諸人而盡諸己耳,故又從而明之曰: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也;取諸人者,是與人同為善也。

    此舜之所以為大而無以加,與天為一者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

    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

    立于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塗炭。

    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

    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

    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

    進不隐賢,必以其道。

    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

    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

    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

    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 伯夷不已其清,柳下惠不已其和。

    伯夷惡惡之心,是仁者之能惡也。

    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

    方是時,諸侯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以其人不可與處,則不受,蓋惟恐其有害于己之道也。

    故曰「不屑就」,謂不輕就也。

    柳下惠不以事污君為羞,不以居下位為卑。

    其進也,不自隐其賢,而必以其道;其退也,則遺佚阨窮而無所怨憫。

    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

    由由者,和而不流之意。

    援而止之則止其心庶幾乎道之可行,時之可為也,故曰「不屑去」,謂不輕去也。

    然而伯夷非不就也,特不輕就耳;下惠非不去也,特不輕去耳。

    伯夷聞文王作興,則曰「盍歸乎來?」下惠為士師,蓋嘗三黜。

    是則伯夷果長往而不來者乎?下惠果苟容而居位者乎?此其就清和之中處之而盡其道,然而于是二端終有所未化,故其意味有所偏重,而未免乎流弊也。

    故夫思與鄉人處,其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其流弊得無有入于隘者乎?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而不以為浼,此其流弊得無有入于不恭者乎?其端蓋毫厘之間,從而由之,則其弊有甚。

    故其所為隘與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而所願則學孔子者也。

     公孫醜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裡之城,七裡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

    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

    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所謂天時者,用兵乘機得其時也;地利者,得其形勢也;人和者,上下一心而協同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則果何所恃哉?以吾得道而多助故耳。

    得道者,順乎理而已。

    舉措順理,則人心悅服矣。

    先王之所以緻人和者,在此而極。

    夫多助之效,至于天下皆順之,其王也孰禦?」一失道則違咈人心,心之所暌,雖親亦疏也,不亦孤且殆哉?是雖有高城深池,誰與為守?然則有天下者,其可不以得人心為急乎?雖然,孟子謂域民不以封疆,固國不以山溪,威天下不以兵革。

    而先王封疆之制,甚詳于周官,設險守國,與夫弧矢之利,并著于易經,何邪?蓋先王吉兇與民同患,其為治也,體用兼備,本末具舉,道得于已,固有以一天下之心,而法制詳密,又有以周天下之慮,此其治所以常久而安固也。

    孟子之言,則舉其本而明之。

    有其本,而後法制不為虛器也。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

    朝将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東郭氏。

    公孫醜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問疾,醫來。

    問疾,且以醫來也。

    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

    今病小愈,趨造于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于路,曰:「請必無歸,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醜氏宿焉。

    景子曰:「内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

    父子主恩,君臣主敬。

    醜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雲爾,則不敬莫大乎是。

    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

    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

    固将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