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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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長矣。

    其子趨而往視之,苖則槁矣。

    天下之不助苖長者寡矣。

    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長者,揠苖者也。

    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 此言養氣之法。

    「有事」者,有所事雲也。

    「而勿正」者,無期之之意也。

    「心勿忘」者,勿忘其所事也。

    「勿助長」者,待其自充,不可強使之充也。

    此為循天理之當然,而不以人為加之。

    雖然,欲不忘則近于助長,欲不助長則或忘之,是二者之間,守之為難也。

    此言以必有事為主。

    孟子之所謂有事者,其集義乎?然學者多知忘之為害,而未知助長之為害尤甚也。

    故引宋人揠苖為喻。

    闵其苖之不長,猶憂其氣之不充者也。

    揠之以助其長,猶作其氣而使之充也。

    芒芒然曰今日病矣,言雖勞如此,無益而反有害也。

    「天下之不助苖長者寡矣」,謂天下之學者往往堕于助長之病也。

    以集義為無益而忘之者,不芸苖者也。

    不芸苖則苖日瘠矣,不集義則氣日餒矣。

    強作其氣而使之充者,揠苖者也。

    拔苗反以傷其本,助長反以害其氣,蓋私意橫生,害乎天理,則其枵然愈甚矣。

    若夫善養氣者,則集義而已,無必其成之意也。

    惟其功不舍而亦不迫切,故氣得其養,而浩然者可以馴緻焉。

    猶夫善養苖者,耘耔浸灌,不失其時,雨露之滋,天時之至,其長也,蓋有不期然而然者。

    是皆循天理之固然,行其所無事而已,其道豈不要乎?或曰:「二程先生多以必有事焉為有事乎敬,而孟子則主于集義,有異乎?」曰:無以異也。

    孟子所謂持志者,即敬之道也。

    非持其志,其能以集義乎?敬與義,蓋相須而成者也。

    故坤六二之「直、方、大,君子體之,亦本于敬以直内,義以方外也。

    此孔孟之意,程子蓋得之矣,學者所宜深思焉。

    」 「何謂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于其政,害于其事。

    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闵子、顔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辭命則不能也。

    」「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

    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

    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

    仁且智,夫子既聖矣。

    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闵子、顔淵則具體而微。

    」孟子知道,故知言,不知言,則诐、淫、邪、遁足以亂之矣。

    夫為诐、淫、邪、遁之說者,蓋本亦高明之士,惟其所見之差,是以流而不自知。

    诐、淫、邪、遁,此四者足以盡異端之失矣。

    诐者,險辭也。

    淫者,放辭也。

    邪者,偏戾之辭也。

    遁者,展轉而莫知其極也。

    今試征異端之說,可以推類而見。

    若告子把柳杯棬,其诐辭也與?若楊氏為我,墨氏兼愛,其邪辭也與?至于淫、遁之說,則列禦寇、莊周之書具矣。

    夫其所為诐者,以其有所蔽而不通也;其所以為淫者,以其有所陷溺而蕩也;邪者,以其支離而偏也;遁者,以其有所窮而展轉他出也。

    所以知其然者,以吾不蔽不陷、不離不窮故也。

    孟子方論「知言」,而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于其政,害于其事」。

    蓋中之所存,莫揜乎外,見乎外者,是乃在中者也。

    诐、淫、邪、遁生于心,則施于政者必有害,害于政,則害于事矣。

    論「知言」而及此,成己成物,無二故也。

    善為說辭者,得所以為辭之道也;善言德行者,其見于言者,乃其躬行者也,其氣味有間矣。

    孔子兼之,而孔子自謂于辭命則不能,示學者以務本之意也。

    醜聞「我于辭命則不能」之言,以為孟子其聖矣。

    孟子悚然,謂孔子猶謂聖吾不能,而況于已乎?學不厭,教不倦,是乃聖人所為至誠無息者也。

    夫子雖不居聖,而玩其辭義,所以聖者亦得而推矣。

    故子貢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

    」仁且知,夫子既聖矣。

    子貢之稱仁、知,與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之辭,蓋相表裡,互明仁、知之體用也。

    公西華亦嘗聞斯言矣,而曰:「正惟弟子不能學也,不若子貢之言有功用也。

    」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闵子、顔淵則具體而微。

    此言聖人未易可幾也。

    遊、夏、子張皆聖門之高弟,然其所得則各不同。

    子遊之藝,子夏之文,子張之高明,皆其所得于一體者也。

    若冉、闵、顔淵則備聖人之德,特未能充盡耳,故曰「具體而微。

    」顔子在三子之中,蓋進乎欲化未化之間者,其微也,抑毫發之間耳。

    「敢問所安?」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

    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

    」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

    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齊等也。

    乎?曰:「否。

    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曰:「有。

    得百裡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

    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私也。

    不至阿其所好。

    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

    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

    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泰山之于丘垤,垤,蟻穴也。

    河海之于行潦,行潦,道傍流潦也。

    類也。

    聖人之于民,亦類也。

    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萃,聚也。

    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

    」醜既聞諸子之淺深,于是問孟子以所安何如。

    孟子應之曰:「姑舍是,不敢自方于前賢。

    」其氣象溫厚如此。

    複舉伯夷、伊尹以問,孟子謂其道之不同,蓋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

    夫二子所為若是,蓋其氣禀之所明者在是,終身從事乎此,而有以極其至也。

    至于孔子,則天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此非謂度其可而為之也,蓋無不當其可也。

    伯夷、伊尹就其所至而成聖者,故皆以古聖人稱之。

    然吾于伯夷、伊尹雖未能及,而所願學則孔子耳。

    蓋二子雖聖于清、聖于任,然其所循而入者,終未免乎有毫厘之偏,從而學焉,則其偏将愈甚。

    譬猶射者必志于正鹄,舍正鹄而他求,則其差将不可勝言矣。

    公孫醜疑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若是其不可班,孟子對以不獨伯夷、伊尹之不可班,生民以來未有若夫子也。

    醜于是問其所同,而複問其所異。

    若醜者,亦可謂善問矣。

    使二子得君百裡之地,必将本王道,行王政,民之歸之也孰禦?故皆可以朝諸侯,有天下。

    然二子正義明道者也,甯不得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所不忍為也,是與夫子同者也。

    至其所以異,孟子獨舉宰我、有若、子貢之所以稱夫子者,将使醜深思而自得之也。

    智足以知聖人,蓋其所見有以窺聖人之蘊,智之事也。

    三子者,非私阿其所好者也。

    而宰我則以夫子賢于堯舜,子貢則以夫子見禮知政,聞樂知德,其所損益,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将莫之能違。

    有若則以為聖人出乎人之類,自生民以來,未有盛者。

    夫三子者,智足以知聖人,而非阿其所好,則其為是言也,豈苟然乎哉?其必有所謂矣。

    今試以賢于堯、舜論之。

    堯、舜、孔子,俱生知之聖也,語聖,則豈有輕重優劣于其間?然孔子立教垂範,而傳之後世,其事業為無窮也。

    或乃謂夫子萬世南面而廟祀,以此為非堯、舜可及。

    嗟乎!此又何加損益于夫子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湯以七十裡,文王以百裡。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詩雲:「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

    」此之謂也。

     王霸之分,德與力也。

    以力假仁者,以其勢力假仁之事以行之,如齊桓責包茅于楚,會王世子于首止,衣裳之會不以兵車之類是也。

    惟其大國也,故其力得以脅諸國而從之。

    不然,其能以強人乎?若夫以德行仁,則是以德而行其仁政,至誠恻怛本于其心而形于事為,如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

    曰王不待大,蓋言無所資于力也。

    觀湯與文王則可以見。

    或以七十裡,或以百裡,則其力可知矣。

    然則天下歸之者,豈非以德乎?蓋以力服人者,特以力不贍之故,不得已而服之,而其中心固莫之服也。

    至于以德服人,雖無意于人之服,而人将中心悅而誠服之,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浃洽充滿,盎然服從,無一毫勉強之意。

    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

    言感無不通也。

    回視區區勢力,欲以服人者,不亦陋乎?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

    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

    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

    詩雲: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缪牖戶。

    徹,取也。

    綢缪,纏綿也。

    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般,大也。

    是自求禍也。

    禍福無不自已求之者。

    詩雲: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此之謂也。

    仁者非有意于榮,仁者固榮也。

    在身則心和而氣平,德性尊而暴慢遠;在家則父子親而兄弟睦,夫婦義,長幼序。

    推之于國而國治,施之于天下而天下平,烏往而不榮也?若夫不仁之人,咈理而徇欲,一身将不能以自保,而況于其他乎?夫人之情,孰不惟辱之惡?而乃自處于不仁,則以私欲蔽之,而昧夫榮辱之幾故也。

    如惡之,則當勉于為仁而已,如下所雲是也。

    孟子言之,必以貴德尊士為先者,蓋人主有貴德尊士之心,則以先王之道為可信,儒者之說為可行,然後賢者可得而進,善言可得而入矣。

    故惟貴德尊士,而後賢者在位,能者在職。

    賢者以位言,能者以職言,任賢使能之意也。

    然所謂能者,蓋亦忠信而有才者耳。

    不忠信之人,雖有小才,猶豺狼之不可迩也,而尚可付以職乎?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則可以因國家間暇之時,明其政刑矣。

    賢能用而政刑明,則其于天下孰禦焉?故曰:「雖大國,必畏之矣。

    」于是舉周公「迨天之未陰雨」之詩以為證。

    天未陰雨,而徹桑土,密牖戶,是猶于國家安泰之日,而經理備豫者也。

    蓋消息盈虛之相蕩,安危治亂之相乘,理之常然。

    非知道者,孰能審微于未形,而禦變于将來哉?故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乃于國家閑暇之時,般樂怠傲,則人孰不啟侮之之心哉?故曰:「是自求禍也。

    」以是觀之,則夫禍福雖命于天,而緻之豈不自于人乎?詩所謂「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武王之德,有以配上帝之命;永言其配命,則有以見其自求多福也。

    書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言天之降災猶可避,己自緻災,其可避乎?此又申言禍福自己之意。

    然而一言以蔽之,本乎仁與不仁之分而已。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于其朝矣。

    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于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于其路矣。

    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于其野矣。

    廛,無夫裡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

    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

    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

    如此,則無敵于天下。

    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

    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程子曰:「市廛而不征,市宅之地,已有廛稅,更不征其物。

    法而不廛,稅有常法,不以廛故而厚其稅。

    廛無夫裡之布。

    廛自有稅,無此二布。

    此章言欲救當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