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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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張栻著 公孫醜上 公孫醜問曰:夫子當路于齊,管仲、晏子之功可複許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

    」蹴然,蹴踖。

    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艴然,不悅之色。

    「爾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

    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業曾未著于當時,而曾西聞其名則蹴然而懼,以為己何敢與之班?管仲為齊卿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功業如此其著,而曾西聞其名則艴然不悅,以為何乃比己于是,果何意哉?此學者所宜精思力體,以究其所以然也。

    一言以蔽之,亦在于義利之分而已。

    子路在聖門,雖未班乎顔、闵之列,然觀其進德之勇,克己之嚴,蓋有諸己而充實者,其用力于斯道也久矣。

    雖其事業不著于時,而其規模固王者之道也。

    至于管、晏,朝夕之所以處己處人者,莫非圖功而計利耳。

    故得君之專,行政之久,而其事業有限,蓋不出于功利之中,君子不貴也。

    然則其意味相去,豈不如碔玞之于美玉乎?學者無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則聖人之門可循而進矣。

    雖然,子路嘗以管仲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進也甚勇,其于管仲,蓋了然明見其失,以為不足道者也。

    而夫子之意,則謂觀人之法,雖見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廢也,故舉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養子路之恕心也。

    若孟子之答公孫醜,則正其本而言之,使醜知其方也。

    聖賢答問,抑揚自有深意。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

    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

    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于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

    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

    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

    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

    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裡起,是以難也。

    」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

    今時則易然也。

    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裡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

    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時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

    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

    置郵,傳書命者也。

    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

    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公孫醜聞以齊王猶反手之論,則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

    孟子謂文王何可當也,謂文王之德之盛為不可及也。

    由湯至于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

    其間如太甲、沃丁、祖乙、盤庚,皆賢君也,而太戊、武丁,則幾于聖矣。

    賢聖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氣之所感發,德澤之所漸被為如何?纣去武丁之沒,實百十有一載,而孟子以為未遠者,蓋武丁之澤,其流長故耳。

    故家遺俗之所傳,流風善政之所被,為未泯沒,而又有賢臣以輔之,故雖以纣之無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後周代之,所謂久而後失之者也。

    然以纣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裡興,亦可見文王之莫可當矣。

    此論其理勢之然,非謂文王有取商之心也。

    齊人有言,蓋裡諺也。

    理有可取,雖裡諺之微,聖賢亦取之也。

    夫不可為者,勢與時也。

    夏後、殷、周之盛,王畿不過千裡。

    今齊既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則齊亦有其民矣。

    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當行仁政而已,則其王也孰禦焉?蓋自幽王之後,王政不複見于天下。

    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于斯時。

    夫其愁苦也深,則其思治也切,如饑渴者易為飲食也。

    引孔子之言以為證。

    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言其感通之速也。

    「猶解倒懸」雲者,若言其困之極而望之切也。

    事半于古之人而功則倍,勢與時則然耳。

    公孫醜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

    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

    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贲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

    」公孫醜以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齊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宜其有以動乎中也。

    醜蓋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

    我四十不動心,蓋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時而然也。

    醜以為甚難也,故謂過孟贲遠矣。

    孟子告之為是亦不難。

    告子先我而能不動心者,蓋不動心未足以盡聖賢之蘊也。

    雖然,不動心則同,而所以不動者則異。

    孟子以集義為本,告子則以義為外。

    故在孟子則心體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則力制其欲,專固凝滞,而能不動者也。

    其所以異者,學者可不深究欤? 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

    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

    褐寬博,匹夫被褐者。

    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

    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

    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

    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

    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

    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公孫醜問不動心有其道否,孟子先舉北宮黝、孟施舍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動心之道也。

    北宮黝期于必為者也。

    膚撓者,有所動于體也;目逃者,有所避于目也。

    不膚撓,不目逃,蓋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也。

    其所不欲受于匹夫者,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譏刺萬乘之君若刺匹夫,無諸侯威嚴之可敬。

    以惡聲至,必以惡聲反之,是皆必為而無所屈者,然但為守其外,而猶未及乎守氣也。

    若孟施舍推之以無懼則愈矣。

    視不勝猶勝,則不以勝負累其中也。

    謂量敵而進,慮勝而動,是猶以三軍為畏者,吾則不能為必勝,能無懼而已。

    此約其在我,守氣者也。

    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言其氣象有似乎二子也。

    曾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舍不競于外,故有似焉。

    子夏笃志力行者也,北宮黝之堅強不屈,故有似焉。

    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賢,然孟施舍比之北宮黝,則為守約也。

    于是舉曾子之所謂勇,曾子謂聞大勇于夫子矣。

    自反而不縮,則雖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

    自反而縮,則雖千萬人之敵,亦可往。

    蓋直則為壯故也。

    縮訓直,檀弓曰:「古者冠縮縫。

    」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義之所安,其所守者約而已。

    約謂義也。

    然則又豈孟施舍守氣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問強,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強矯為貴,申掁有欲,則不以剛許之。

    聖人之所謂勇,所謂剛,蓋如此。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

    不得于心,勿求于氣,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 告子所謂不得于言者,言有所不得也。

    謂言不中理,不必求于心,此特擇言未精耳,務擇其言而已。

    若不得于言,而求之于心,則是自累其心也。

    不得于心者,心有所不得也。

    心失其平,不必求于氣,此特持心未固耳,務持其心而已。

    若舍心而求于氣,則将見舍本事末,而無以制矣。

    此告子所以不動心之道也。

    孟子則以謂不得于心,勿求于氣,斯言可也。

    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則不可耳。

    蓋其不得于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

    心之識之也未親,則言之有不得固宜,此正當反求于心也。

    若強欲擇言,而不務求于心,是以義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

    以是而曰不動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嘗明見夫理之所安也。

    然則豈不有弊乎?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

    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

    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為志,蓋志無迹而氣有形。

    志者,氣之帥,所以帥其氣者也。

    志在于此,則氣随之矣。

    氣者,體之充,所以充其體者也。

    有其氣則有其體矣。

    志至焉,氣次焉,言志之所至,氣次之而至也。

    然氣志貴于交相養,持其志,無暴其氣者,所以交相養也。

    持其志所以禦氣,而無暴其氣者,又所以甯其志也。

    」公孫醜聞斯言也,則疑之,謂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宜若隻持其志足矣,又以無暴其氣為言,何也?孟子謂志壹固動氣,而氣壹亦有時而動志,是以貴于交相養也。

    壹與一同,一動志則氣亦随之而動矣。

    然一動氣亦能以動志,觀蹶者、趨者則可見也。

    夫蹶、趨者氣也,而心為之臬兀而不安,是氣亦能動志也。

    然志動氣為多,而氣動志為寡,故程子曰:志動氣者十九,氣動志者十一。

    雖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終日之間,志動氣而氣複動志,無窮已也。

    蓋志為物所奪而氣以動,氣動而志複為之不甯,志不甯而氣益決驟矣。

    君子主敬以為本,審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氣不亂。

    而又察其氣之所行,安馴而無暴,故其志不搖。

    中正和平,通暢充裕,而德業日新焉。

    此交相養之道,學者不可以不思也。

    「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

    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

    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

    」 孟子謂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而先曰我知言,蓋不知言,則诐邪淫遁可以亂之,而失養氣之理故也。

    公孫醜問浩然之氣,則應之曰難言也。

    詳味此語,固可以見孟子之所自得者至矣。

    夫人與天地萬物同體,其氣本相與流通而無間,惟人之私有以害之,故自局于形體之間,而失其流通之理。

    雖其自局之,而其所為流通者,亦未嘗不在也,故貴于養之。

    養之而無害,則浩然塞乎天地之間矣。

    其充塞也,非自外來,氣體固若此也。

    所謂至大至剛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氣體也。

    大則無與對,剛則不可陷,直則無所屈。

    此三者阙一,則于氣體為未盡。

    曰「至大至剛」而曰「以直」者,文勢然也。

    養之而無有害之者,則充塞于天地之間也。

    在坤爻六二所謂「直方大」,即此所謂「至大至剛以直」也。

    塞乎天地之間,則易所謂「不疑其所行之地」也。

    又曰「配義與道」,配之為言合也。

    自氣而言,故可雲「合」。

    道,體也;義,用也。

    自不知養者言之,一身之氣與道義烏得而合?若養成此氣,則其用無非義,而其體則道也。

    蓋浩然之氣貫乎體用,一乎隐顯而無間故也。

    「無是餒也」,言無使是之餒也。

    其不可使之餒者,以其集義所生故也。

    集義者,積衆義也。

    蓋得于義則慊,慊則氣所以生也。

    積之之久,則一息之必存,一事之必體,衆義輻湊,心廣體胖,俯仰無怍,而浩然之氣充塞矣。

    其生也,非自外也,集義所以生也。

    故曰「非義襲而取之也」,非氣為一物,義在外襲取為我有也,我固有之也。

    故所行有一毫不足于吾心,則缺然而餒,餒則息其生理矣。

    然則告子以義為外,是不知義之存乎人心也,則其養氣豈不有害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苖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