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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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寡人取之。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于此。

    不取,必有天殃。

    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

    」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

    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

    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箪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

    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燕王哙昏亂,以位讓子之。

    子之南面行王事三年,國大亂,百姓恫怨。

    太子平起兵攻子之,不克,結難數月,死者數萬人,百姓離志。

    宣王舉師攻之,是以若此其易也。

    宣王見其勝之之易,則遂有取之之意,故以問孟子。

    孟子之意,欲其以燕民之悅與不悅,而驗天命之從違也,故舉文、武之事以告之。

    夫文、武豈有利天下之心哉?順天命而不違焉耳。

    人心之所在,天命之所存也。

    燕國之亂若此,民蓋厭之,故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而箪食壺漿以迎王師。

    宣王伐之而救其民,則可矣。

    若不察于人心天命之所存,起利燕之意而欲取之,則是以亂易亂,其厭苦将又甚矣,幾何其不複運轉而他之乎?故曰:如水益深,如火益熱。

    亦運而已矣。

     齊人伐燕,取之。

    諸侯将謀救燕。

    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裡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

    未聞以千裡畏人者也。

    書曰:湯一征,自葛始。

    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

    」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

    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

    民大悅。

    書曰:徯我後,徯,待也。

    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壺漿以迎王師。

    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于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齊宣王既取燕,而諸侯謀伐之。

    宣王有利燕之心,則諸侯有利齊之意矣。

    宣王聞諸侯之将伐己也,則又懼焉。

    孟子謂成湯以七十裡而為政于天下,今宣王以千裡而反畏人,欲其察夫義利之分也。

    湯之征葛也,非利其土地也,非利其人民也,非利其貨财也,為其殺黍饷之童子而征之耳。

    故天下信成湯之心。

    其十一征,考之經雖不詳見,然其征始于葛,以至于韋、顧、昆吾、夏桀,則其著者也。

    東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者,言遠至于要荒之外,亦無不望其澤之亟加于己也。

    孟子言民之望湯,則曰若大旱之望雲霓;言湯之慰民望,則曰若時雨降。

    可見民之望湯,精誠切至,而湯之撫民,浃洽慰滿如此。

    夫用兵以伐國而歸市者不止于塗,耕者不變于野,如其常日,然則其順民心而無秋毫之驚擾可知矣。

    蓋其用之也,誅其君之罪,吊其民之久罹于虐而已,非有他也。

    曰:「徯我後,後來其蘇。

    」湯未有天下,而民固已後之,亦猶汝墳之詩稱文王為父母也。

    今宣王之伐燕也,民望其庶幾拯己于水火之中,而乃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則是快己之私,圖彼之利,以亂易亂而已。

    天下素畏齊之強,今見其地倍于曩時,而仁政不行焉,則将共疾其利,争起而圖之,固無足怪,适足以自召天下之兵也。

    然于此猶有弭禍之策焉,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于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弭禍之策也。

    雖固已失之于初,然使是心一回,則人情猶可複,天怒猶可解,四方諸侯亦将畏其義而不敢圖矣。

    此特如反手之間,而宣王人欲方熾,不能自克,故諸侯疾之,燕人畔之。

    比及一世,而燕昭王複先世之雠,湣王卒死于難,齊祀不絕如線。

    是其取燕卒所以動天下之兵也,豈不信哉!鄒與魯??,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

    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而君之倉廪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

    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

    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 鄒穆公疾民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孟子謂不可獨以此罪民,蓋我實有以緻之也。

    兇年饑歲,斯民轉徙流散,而君之粟積于倉,财積于庫,有司莫以告而發之,是上驕慢以殘其下而不恤也。

    夫在上者不以民為心,則民亦豈以在上者為心哉?善乎曾子之言也:「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蓋其出所以有反也。

    天下未有無其反者,人特不察耳。

    是以君子敬其所出也。

    」曰:「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可謂深切矣。

    蓋有司視民之死而不之救,則民視有司之死而亦莫之救矣,此其所以為得反之者也。

    然則于此其可不深自省察,而以行仁政為急乎?君行仁政,而以民為心,民之疾痛疴癢無不切于已,則民亦将以君為心,而親其上,死其長矣。

    此感應之理也。

    然而曾子戒之戒之之語,非特為人上者不可斯須忘也,檢身者亦當深體之耳。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于齊楚。

    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

    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滕文公問曰:「齊人将築薛,吾甚恐。

    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

    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

    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

    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

    若夫成功,則天也。

    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

    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

    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

    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

    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

    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

    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将去之。

    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

    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

    從之者如歸市。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

    效死勿去。

    君請擇于斯二者。

    」滕文公以國小而迫于大邦為慮,凡三問孟子。

    孟子告之亦可謂曲盡矣。

    始則以間于齊、楚,而欲擇其強者以事之。

    孟子謂是謀非吾所能及,意以為與其望二國之矜己以求安,則不若思所以自強而立國。

    蓋在人者不可必,而在己者有可為。

    鑿池築城,與民效死以守之,是在我所當為之事,為吾所當為而已。

    雖然,固國以得民,為木鑿池築城,固所當為,若民心不附,雖有金城湯池,誰與守乎?孟子之意,又在于效死而民弗去耳。

    夫使民至于效死而不忍去,非得之有素,不能然也。

    齊人有築薛之舉,文公複有問焉,孟子陳太王之事以開廣之。

    夫國君死社稷,常法也。

    大王去邠而即岐,可乎?蓋大王之去,非委其社稷也,乃所以創業垂統也。

    謂邠迫近北狄,備禦之不暇,欲以立國而诒厥孫謀,懼其難也,故徙而東焉。

    其東徙也,至于岐山而就居之,非擇而取此也,蓋不得不徙也。

    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

    所謂為善者,循天理而不以己私也。

    為善者,初不期于後世之有王者,而必有王者,理則然也。

    故曰:「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

    若夫成功,則天也。

    」開久大之規,為其可繼者而已,而不必其成功也。

    若有期于成功之意,則欲速而見利,私意所生,無複可繼之實矣。

    上世聖人,有制耒耜者,有作書契者,有易宮室棺椁者,其事疑若一聖人可盡為,必待曆數聖然後備者。

    聖人因時立政,可繼之規固爾也。

    後世之事業,往往如浮花過目,随即埽空,無可玩味,急近功而不為可繼耳。

    又從而勉之曰:「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言在彼者不可得而禁,而在己者可得而勉也。

    文公他日又有問焉,孟子已陳其義于前日矣,又并舉二說以告之。

    蓋舍是則皆區區智謀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君子弗道矣。

    夫事以皮币,事以犬馬,事以珠玉,本期以保民也。

    而狄人侵陵不已,是欲吾土地也。

    曰: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謂土地本以養人,今為土地之故,而使民被其戕賊,吾所不忍也。

    其言何其忠厚而不迫邪!大王之遷,本以全民,而不敢必民之歸而強民以徙也。

    特曰「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此天地之心,真保民之主也,民心自不庸釋乎?太王而曰:「仁人也,不可失也。

    」非特斯言有以感動之,蓋民之戴其仁有素矣。

    故曰「從之者如歸市」。

    人之歸市也,各以其所欲,惟恐後也,以見其誠心樂趨,無一毫強勉之意。

    雖然,太王之事,非德盛而達權者,不足以與之。

    其次,則死社稷之義,乃常道耳。

    世守,謂受之先王也,非身之所能為也。

    受之先王,當為先王守之,死而後已耳。

    孟子之說,不越是二端。

    若外此圖全,未見其可也。

     魯平公将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

    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

    敢請。

    」公曰:「将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于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

    君無見焉!」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

    謂棺椁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于君,君為來見也。

    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行止,非人所能也。

    吾之不遇魯侯,天也。

    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臧倉知平公之所以欲見孟子者,為其有禮義也,則指摘其禮義之愆,使平公之意自解。

    小人之情狀蓋如此。

    臧倉所以必沮平公者,蓋知孟子之言信用,則已将不得以安于君側故也。

    原平公之始将見孟子,非見善之明也,特以樂正子之言而起敬耳。

    使其見之果明,則信之必笃,何至因臧倉一言而遽止乎?樂正子則從而辨之,謂喪禮稱家之有無,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之義也。

    前後貧富不同,則棺椁衣衾之美,何怪其有異乎?然平公之心既已蔽矣,有莫如之何也。

    孟子所以答樂正子者,辭氣不迫,而理亦無不盡者矣。

    「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謂魯侯之欲行,以樂正子之使之也;而其中止者,以臧倉之尼之也。

    雖或使之,或尼之,然其行止實非人之所能為。

    「予之不遇者,蓋天而已。

    」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則豈臧倉所得而沮之乎?蓋莫之為而為者,天也。

    衆人違之,君子順之,聖人純焉。

    故孟子謂:「吾之不遇魯侯,天也。

    」而孔子謂:「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玩其辭意,亦可見聖賢之分矣。

     孟子說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