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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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不至?無足怪也。

    以至陷于罪戾,則又從而刑之,是豈民之罪哉?吾無以養之,使之颠越至此,是與設網罟以陷之者何以異?故曰:「罔民」也。

    仁人其忍為此乎?故必制民之産,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樂歲固飽矣,而兇年亦無死亡之憂,然後教之以禮義,故人之從之也輕。

    輕雲者,身無他慮,惟上命之從也。

    不然,救死之不暇,雖日強之,其将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為,則當反其本而已。

    本者何也?下所陳農桑之事是也。

    其事與告梁惠王者同,蓋為國之本也。

    豈特當時所宜然哉?實萬世之常法也。

    嗟乎!是書綱領,首篇之義,亦略可見矣。

    抑嘗考孟子所以告當時者,如對鴻鴈麋鹿之問,則曰「賢者而後樂此」;對好樂之問,則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對好色、好貨之問,則曰「太王好色,公劉好貨,徐引之以當道」,何其辭氣不迫也。

    至于梁惠王發「何以利吾國」之問,即應之曰「何必曰利」;齊宣發齊桓、晉文之問,即應之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公孫醜論管仲、晏子之功,則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而子為我願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則曰「先生之号則不可」,未嘗不反複其說而辟之,又何其嚴也。

    自後世觀之,後數說比之前數者,宜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欤?蓋前數者,一病為一事耳,故?繹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曉然知反躬之要,則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

    至如霸者功利之說,易以惑人,人或趨之,則大體一差,無往而非病,雖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戰國之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辟之不可以不嚴。

    聖賢之大旨,亦可見矣。

     梁惠王下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于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

    」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他日,見于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管,笙也。

    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

    舉疾首頭痛也。

    蹙頞愁貌。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

    今王田獵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

    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

    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莊暴以齊宣王好樂之問問于孟子,孟子舉暴之語以告于王,因而擴之以公理,可謂善啟告者矣。

    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意以為得其所以與民同樂者,則今古之樂無以異也。

    問「獨樂樂,與人樂樂」,而王應曰:「不若與人。

    」又問「與少樂樂,與衆樂樂」,而王應曰:「不若與衆。

    」是王是非之心未嘗亡也。

    則因此而推言所以為樂者,若鼓樂于此,田獵于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恤乎民,而民亦視之如疾也。

    然則何樂之有?若聞鐘鼓之聲,管籥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樂王之無疾病,是君以民為一體,而民亦以君為心也。

    然則其樂為何如哉?由是觀之,則與民同其樂者,固樂之本也。

    誠能存是心,擴而充之,則人将被其澤,歸往之惟恐後,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說,與民同樂,則世俗之樂好之,果無傷乎?」曰:「好世俗之樂者,私欲;而與民同樂者,公心也。

    能擴充是心,則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

    世俗之樂且将消靡而胥變矣。

    孟子不遽诋其所好,而獨擴之以公理,可謂善啟君者也。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裡,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裡,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裡,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

    刍荛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獵人。

    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

    臣聞郊關之内,有囿方四十裡,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

    則是方四十裡為阱于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齊宣王以文王之囿為問,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獸之觀,而其奸邪便嬖之臣道谀于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為言。

    自古奸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于此。

    夫文王豈崇七十裡之囿哉?蓋七十裡之間,文王四時搜田之所及,而民以為文王之囿也。

    何以知其然?以所謂刍荛者得往,雉免者得往,而知其然也。

    與民同之,則民以為小,不亦宜乎?今齊國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娛樂之所耳,故有大禁焉。

    四十裡之間,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愛麋鹿有甚于人者,蓋蔽于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

    然則其為囿也,與設阱以待人者何以異?民見王自以為樂而不吾恤也,又見王設為厲禁,賤己而貴物也。

    方且憂畏之不暇,甯不以為廣乎?予讀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而後敢入,又以見聖賢舉措之精密也。

    蓋居是邦,則當循是邦之法。

    入境而問焉,理之所當然也。

    理之所當然者,聖賢未嘗不然。

    其文理密察,旨意深遠,學者不可以為細事忽之,而不精思也。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

    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

    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吳。

    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

    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

    詩雲: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

    」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

    王請大之。

    詩雲:「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對于天下。

    」此文王之勇也。

    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

    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恥之。

    此武王之勇也。

    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齊宣王亦厭夫兵戈之相尋矣,是以有交鄰國之問。

    孟子則為陳交鄰國之道,有二端焉。

    若湯、文之心,蓋不忍坐視其民之困窮,不憚屈已以感之,庶幾有以拯其民也。

    若太王之于獯鬻,句踐之于吳,則其勢力誠不能以相及,若強而與之抗,則國将随之,是以從而事之也。

    仁者愛人,故能以大事小;智者知幾,故能以小事大。

    樂天者,安天理者也;畏天者,欽天命者也。

    其仁如天,則天下孰不歸之?故樂天者保天下,而畏天者亦有以保其國焉。

    仁知之分,固有間也。

    雖然,所謂畏天者,亦豈但事大國而無所為耶?蓋未嘗委于命而已也。

    故修德行政以光啟王業者,太王也;養民訓兵以卒殄寇仇者,句踐也。

    宣王知孟子之言為大,内顧不能勝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為言。

    孟子因而擴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

    夫勇有大小:血氣之勇,勇之小也;義理之勇,勇之大也。

    以血氣為勇,則其勇不出于血氣之内,勢力可勝,利害可绌也;義理之勇不以血氣,勢力無所加,利害無所绌也。

    故曰:「王請無好小勇,欲其擴于義理也。

    」夫聖人非無怒也,其動不以血氣而以理,可怒在彼而理在此,聖人何加毫末乎?以文、武之事觀之,則可見也。

    詩人之詠文王有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對于天下。

    」謂文王見密人之為民害,則赫怒整旅,以遏止其所行之衆,而笃周家之福,以答天下望周之心。

    是文王之怒以天下,而不以己也。

    故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逸書之稱武王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

    惟曰其助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謂君師之任,當助上帝以寵綏斯民,四方之有罪無罪,其責在吾之身,天下孰敢有越此志者乎?一人逆理而動,則武王以為己之恥,是武王以天下自任也。

    故曰:「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孟子既陳文、武之事,則申告之曰:「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方戰國之際,斯民之憔悴于虐政,亦既極矣,顧乃于此獨不一怒,而區區于尋幹戈、較強弱,不亦悖乎?使王慨然以天下為公,不徇血氣之小,行交鄰之道,而笃救民之志,則王政将以序而舉,不期于求天下,而天下歸戴之不暇矣。

    噫!血氣之怒,人主不可有也;而義理之怒,人主不可無也。

    憎苦言之逆耳,而至于殺谏臣;忿小夷之不賓,而至于弊中國;惡侈欲之不廣,而至于竭天下之膏血。

    是皆血氣之使也,其不至于亡國也幾希,此怒豈宜有乎?若夫漢高帝怒項籍之放弑其主,而楚、漢之勢遂分;光武怒王莽之絕滅其宗,而炎正之微遂複。

    周平王惟不怒犬戎骊山之事也,故東周卒以不振;晉元帝惟不怒劉聰青衣之恥也,故神州卒以淪亡。

    然則此怒又豈可無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無,則可以見情性之正,而識天理人欲之分矣。

     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

    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

    人不得則非其上矣。

    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

    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于晏子曰:吾欲觀于轉附、朝舞,皆山。

    或雲:朝,水名。

    遵海而南,放于琅邪。

    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适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

    諸侯朝于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

    無非事者。

    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

    夏諺曰:夏世諺語。

    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

    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

    睊睊胥讒,睊睊,側目相視。

    胥,交相也。

    民乃作慝。

    方命虐民,飲食若流。

    流連荒亡,為諸侯憂。

    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

    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說,大戒于國,出舍于郊。

    于是始興發,補不足。

    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

    征招、角招,所作樂章名。

    其詩曰:「畜君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