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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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很抽象,不像基督教所謂全知全能的上帝了。

    天命是有的,不過不具體而已。

    把天叙、天秩、天命、天讨那種超自然觀念,變為於穆不已、無聲無嗅的自然法則,在周初已經成熟,至孔子而大進步,離開了拟人的觀念,而為自然的觀念。

     孔子少有說天。

    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但是孔子曾經講過這個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是把天認為自然界一種運動流行,并不是超人以外,另有主宰。

    不唯如此,《易經》《彖辭》《象辭》也有。

    《乾卦彖》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乾元,是行健自強的體,這個東西可以統天,天在其下。

    《文言》是否孔子所作,雖說尚有疑問,但不失為孔門重要的著作。

    乾卦的《文言》說:“……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而況于人乎?而況于鬼神乎?”能自強不息,便可以統天,可見得孔子時代對于天的觀念,已不認為超絕萬物的人。

    按照《易經》的解釋,不過是自然界的運動流行,人可以主宰自然界。

     這種觀念,後來儒家發揮得最透徹的要算荀子。

    《荀子·天論》篇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天按照一定的自然法則運行,沒有知覺感情,我們人對于天的态度應當拿作萬物之一,設法制它,所以《天論》篇又說:“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荀子認天不是另有主宰,不過一種自然現象,而且人能左右它。

    這些話,從“乾元統天”“先天而天弗違”推衍出來的,但是比較更說得透徹些。

    儒家對于天的正統思想,本來如此。

    中間有墨子一派,比儒家後起,而與儒家相對抗,對于天道,另外是一種主張。

     《墨子》的《天志》篇主張天有意志知覺,能觀察人的行為,是萬物的主宰。

    當時儒家的話一部分太玄妙,對于一般人的刺激不如墨家之深,所以墨家舊觀念大大地發揮,在社會上很有勢力。

    此外還有陰陽家,為儒家的别派,深感覺自然界力量的偉大,人類無如之何。

    他們專講陰陽五行,終始五德之運,在社會上亦有相當的勢力,雖不如墨家之大,亦能左右人心。

    此兩種思想,後來互相結合,在社會上根深蒂固,一般學者很受影響。

    漢代大儒董仲舒,他就是受影響極深的一個人。

     《春秋繁露》中以天名篇的,有《天容》《天辨》《循天之道》《天地之行》《如天之為》《天地陰陽》《天道施》等共多處。

    《為人者天》第四十一說:“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

    人之人,本于天。

    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

    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

    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

    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

    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晴。

    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

    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

    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

    ”這種主張,說人是本于天而生,與《舊約·創世記》所稱上帝于七天之中造就萬物,最後一天造人一樣。

    推就其來源,确是受墨家的影響。

     董子是西漢時代的學者,他的學說影響到全部分,全部分的思想亦影響到他,可見漢人的天道觀念退化到周秦以上。

    董子講天人之道,《賢良對》說:“……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

    ”又講五行災異,《漢書·本傳》稱:“……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則反是。

    ”漢儒講災異的人很多,朝野上下,都異常重視,固不僅仲舒為然。

    劉向是魯派正宗,亦講五行災異,《洪範·五行傳》差不多全部都是。

    董子《天人三策》,句句像墨家的話。

    《春秋繁露》所講更多,其他漢儒大半如此。

    孔子講天道,即自然界,是一個抽象的東西;董子講天道,有主宰,一切都由他命令出來。

    《天人三策》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這種說法同基督教所謂上帝一樣了。

     真正的儒家,不是董子這種說法。

    儒家講“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此類主張,就是乾元統天,先天而天弗違的思想。

    道之大原出于天,那另外是一種思想。

    漢人很失掉儒家的本意,宋代以後漸漸恢複到原樣,唯太支離玄妙一些。

    如濂溪的太極圖說,橫渠的氣一元論,明道的乾元一氣論,伊川的天地化育論,晦翁的理氣二元論,大概以天為自然法則,與孔子的見解尚不十分悖謬。

    明代王陽明所講更為機械,先講心物一元,天不過物中之一;一切萬物,皆由心造,各種自然法則,全由心出,可謂純粹的唯心論。

    陽明對天的觀念恢複到荀子、孔子,他說:“天若是沒有我,誰去仰他的高?地若是沒有我,誰去看他的深?”這無異說是沒有我就沒有天,天地存在,依我而存在。

    王學末流,擴充得更厲害。

    王心齋說:“天我亦不做他,地我亦不做他,聖人我亦不做他。

    ”把自我看得清潔,一切事物都沒有到我的觀念下面。

    宋元明對于儒家的觀念,大概是恢複到孔門思想,比較上,宋儒稍為支離,明儒稍為簡切。

    幾千年來,對于天的主張和學說,大概如此。

     現在再講命的問題。

    “命”之一字,最早見于《書經》的,有《高宗肜日》:“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

    ”《西伯戡黎》:“天既訖我殷命。

    ……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

    ”《召诰》:“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

    ”“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餘哲命。

    ……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

    ”見于《詩經》的有《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

    ”《蕩》:“疾成上帝,其命多辟。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

    ”《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思文》:“贻我來牟,帝命率育。

    ”《敬之》:“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

    ”其他散見于各處的還很多,大緻都說天有命,人民國家亦都有命。

    因古代人信天,自然不能不連帶地信命了。

     孔子很少說命。

    門弟子嘗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不過《論語》中亦有幾處,如“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命是儒家主要觀念,不易知,但又不可不知。

    墨子在在與儒家立于反對的地位,所以非命。

    依我們看來,儒家不信天,應亦不信命;墨家講天志,應亦講命定,可是結果适得其反,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孔子既然不多講命,要五十然後能知,那麼他心目中所謂的命是怎樣一種東西,沒有法子了解。

    不過他曾說:“道之将行也欤,命也。

    道之将廢也欤,亦命也。

    ”這樣看來,人仿佛要受命的支配,命一定了,無如之何。

    孔子以後,《易·彖辭》講:“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系辭》講:“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中庸》講:“君子居易以俟命。

    ”《孟子》尤其講得多:“莫非命也,順受其正。

    ”“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

    ”曆來儒家都主張俟命,即站在合理的地位,等命來,卻不是白白地坐着等,要修身以俟之,最後是立命,即造出新命來。

    俟命是靜的,立命便是動的了。

     《孟子》有一章書,向來難解:“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

    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聖人之于天道也,命也。

    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這段話各家的解法不同,最後戴東原出,把“不謂”作為“不借口”講。

    他說:“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而不盡其材。

    ”《孟子》這章書,頭一段的意思,是一個人想吃好的,看好的,聽好的,這是性,不過有分際,沒有力做不到,隻好聽天安命,并不是非吃大菜,非坐汽車不可。

    肉體的欲望,人世的虛榮,誰都願意,但切不要借口于性,以縱其欲。

    第二段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生而有父母,有些人生而無父母;從前有君臣,現在無君臣;顔子聞一知十,子貢聞一知二;我們聞二才知一,或聞十才知一,這都是命,天生來就如此。

    不過有性,人應該求知識,向上進,不可借口聰明才力不如人,就不往前做。

    這兩段話,很可以解釋儒家使命立命之說。

     命是儒家的重要觀念,這個觀念不大好,墨家很非難之。

    假使命由前定,人類就無向上心了。

    八字生來如此,又何必往前努力?這個話,于人類進步上很有妨害,并且使為惡的人有所假托。

    吾人生來如此,行為受命運的支配,很可以不負責任。

    儒家言命的毛病在此,墨家所以非之亦在此。

    一個人雖盡管不信命,但是遺傳及環境無論如何擺脫不開,譬如許多同學中,有的身體強,有的身體弱,生來便是如此;身體弱的人,雖不一概放下,仍然講求衛生,但是隻能稍好一點,旁人生來身體好的,沒有法子趕上。

     荀子講命,又是一種解釋,他說:“節遇謂之命。

    ”他雖然不多言命,但是講得很好。

    偶然碰上,就叫節遇,就叫命。

    遺傳是節遇,環境亦是節遇。

    生來身體弱不如旁人,生在中國不如外國,無論如何沒有法子改變。

    莊子講命很有點像儒家,他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天下無可奈何的事情很多,身體是一種,教育也是一種。

    許多人同我們一般年齡,因為沒有錢念書,早晚在街上拉洋車,又有什麼法子呢?儒家看遺傳及環境很能支配人,但是沒有辦法,隻好逆來順受,聽天安命。

    身體不好,天天罵老太爺老太太無用;沒有錢念書,天天罵社會罵國家,亦沒有用。

    壞遺傳環境,亦隻好安之。

    人們受遺傳及環境的支配,無可如何的事情很多。

    好有好的無可如何,壞有壞的無可如何;貧有貧的無可如何,富有富的無可如何。

    自己貧,不要羨慕人家富;自己壞,不要羨慕人家好。

    定命說雖有許多毛病,安命說卻有很大的價值。

    個人的修養,社會的發達,國家的安甯,都有密切關系。

    若是大家不安命,對于已得限制絕對不安,自己固然不舒服,而社會亦日趨紛亂。

     安命這種思想,儒家很看重。

    不僅如此,儒家還講立命,自己創造出新命來。

    孟子講:“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這是說要死隻得死,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肯留人到五更?但不去尋死。

    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

    身體有病,就去就醫,自己又講衛生,好一分,算一分,不求重病,更不求速死。

    小之一人一家如此,大之國家社會亦複如此。

    譬如萬一彗星要與地球相碰,任你有多少英雄豪傑,亦隻得坐而待斃。

    但是如果可以想法避去,還是要想法子,做一分算一分,做不到沒法子,隻好安之,不把努力工作停了。

    孔子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是這個意思。

    孔子知命,所以很快樂。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将至雲耳”。

    一面要安命,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一面要立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吾人處世應當取的态度。

    普通講征服自然,其實并沒有征服多少。

    日本自明治維新以後,幾十年的經營努力,所造成的光華燦爛的東京,前年地震,幾分鐘的工夫,便給毀掉了。

    所謂文明,所謂征服,又在哪裡?不過人的力量雖小,終不能不工作。

    地震沒有法子止住,然有法可以預防,防一分算一分。

    儒家言命的真谛就是如此。

     宋儒明儒都很虛無缥缈,說話不落實際,可以略去不講。

    清代學者言命的人頗多,隻有兩家最說得好。

    一個是戴東原。

    《孟子字義疏證》卷中解釋“口之于味也……”一段說:“……‘謂’猶雲借口耳,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而不盡其材。

    ‘不謂性’,非不謂之為性;‘不謂命’,非不謂之為命。

    ”這幾句話把安命、立命的道理說得異常透徹,而且異常恰當。

    一個是李穆堂。

    《穆堂初稿》卷十之八說:“是故有定之命,則居易以俟之,所以息怨尤;無定之命,則修身以立之,所以扶人極也。

    ”這是講安命說、立命說的功用。

    又說:“有定之命有四:曰天下之命,曰一國之命,曰一家之命,曰一身之命。

    ……無定之命亦有四……”這是講小至一身一家,大至國家天下,其理都是一樣。

    數千年來言命,孟苟得其精粹,戴李集其大成,此外無可說,此後亦無可說了。

     三、心體問題 這個問題,孔子時代不十分講。

    孔子教人,根本上就很少離開耳目手足專講心。

    本來心理作用很有許多起于外界的刺激,離開耳目手足專講心,事實上不可能。

    孔子教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視聽言動還是起于五官的感覺,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