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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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而生陰。

    ”他以為有一個超絕的東西,無善無惡,即誠無為。

    動而生陰,即幾善惡。

    幾者,動之微也。

    動了過後,由超絕的一元變為陰陽善惡的二元。

    董子所謂天,即周子所謂太極。

    周子這種誠無為、幾善惡的話,很簡單。

    究竟對不對,另是一個問題。

    我們應知道的就是,二程、張、朱,後來都走的這條路。

     張橫渠的《正蒙·誠明》篇說:“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

    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

    ”形狀尚未顯著以前,為天理之性。

    形狀顯著以後,成為氣質之性。

    天理之性,是一個超絕的東西。

    氣質之性,便有着落,有邊際。

    李翺以前,情性對舉是兩個分别的東西;橫渠知道割開來說不通,要把喜怒哀樂去掉,萬難自圓其說,所以在性的本身分成兩種,一善一惡,并且承認氣質之性是惡的,比李翺又進一步了。

     明道亦是個善惡二元論者。

    《二程全書》卷二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

    ”他所謂氣,到底與孟子所謂情和才,是全相合,或小有不同,應當另外研究。

    他所謂性,大概即董子所謂情,論情要帶着氣講。

    又說:“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

    人生氣禀,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兩相對而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氣禀有然也。

    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

    ”他一面主張孟子的性善說——宋儒多自命為孟子之徒——一面又主張告子的性有善有惡說。

    生之謂性一語,即出自告子。

    最少他是承認人之性善惡混,如像董仲舒、揚雄一樣。

    後來覺得不能自圓其說了,所以發為遁詞。

    又說:“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

    ”這好像禅宗的派頭,才一開口,即便喝住。

     從前儒家論性,極其平實,到明道時,變成不可捉摸,持論異常玄妙,結果生之謂性是善不用說,有了形體以後,到底怎麼樣,他又不曾說清楚,弄得莫名其妙了。

    伊川的論調,又自不同,雖亦主張二元,但比周、張、大程都具體得多。

    《近思錄·道體》類說:“性出于天,才出于氣。

    氣清則才清,氣濁則才濁。

    氣則有善有不善,才則無善無不善。

    ”這種話與橫渠所謂天理之性,氣質之性,立論的根據很相接近。

     《全書》卷十九又說:“性無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

    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于途人一也。

    才,禀于氣,氣有清濁,清者為賢,濁者為愚。

    ”名義上說是宗法孟子,實際上同孟子不一樣。

    孟子說:“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

    ”主張性、情、才全是善的。

    伊川說:“有善有不善者,才也。

    ”兩人對于才的見解,相差多了。

    伊川看見絕對一元論講不通,所以主張二元,但他同習之不一樣。

    習之很極端,完全認定情為惡的。

    他認定性全善,情有善有不善。

    才,即孟荀所謂性,性才并舉,性即是理,理是形而上物,這是言性的一大革命。

    人生而近于善,在娘胎的時候,未有形式之前為性,那是善的,一落到形而下為才,便有善有不善。

    二程對于性的見解,實主性有善有不善,不過在上面加上一頂帽子,叫作性之理,他們所謂性,與漢代以前所謂性不同,另外是一個超絕的東西。

     朱熹的學問完全出于伊川、橫渠,他論性,即由伊川、橫渠的性論引申出來。

    《學》的上篇說:“論天地之性,則專主理;論氣質之性,則以理與氣離而言之。

    ”這完全是解釋張橫渠的話。

    《語類一》又說:“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氣。

    ”他把性同生分為兩件事,與從前生之謂性的論調不一樣。

    從大體看,晦翁與二程主張相似,一面講天之理,一面講天之氣。

    單就氣質看,則又微有不同。

    二程謂氣質之性,有善有不善,屬于董子一派。

    晦翁以為純粹是惡的,屬于荀子一派。

    因為天地之性是超絕的,另外是一件事,可以不講。

    氣質之性是惡的,所以主張變化氣質。

    朱子與李翺差不多,朱主變化氣質,李主消滅情欲。

    朱子與張載差不多,張分天地之性、氣質之性,朱亦分天地之性、氣質之性。

    氣質是不好的,要設法變化它,以複本來之性。

    《大學章句》說:“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

    但為氣禀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

    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

    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複其初也。

    ”恢複從前的樣子,這完全是李翺的話,亦即荀子的話。

    周、程、張、朱這派,其主張都從李翺脫胎出來,不過理論更較完善精密而已。

     與朱熹同時的陸象山就不大十分講性,《象山語錄》及文集講性的地方很少。

    《朱子語錄》有這樣一段:“問子靜不喜人論性,曰,怕隻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故一截截斷。

    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朱子以為陸子不講這個問題,隻是學問空疏。

    陸子以為朱子常講這個問題,隻是方法支離。

    不單訓诂、考據,認為支離;形而上學,亦認為支離。

    朱陸辯《太極圖說》,朱子抵死說是真的,陸子絕對指為僞的,可見九淵生平不喜談玄。

    平常人說陸派談玄,近于狂禅,這個話很冤枉。

    其實朱派才談玄,才近于狂禅。

    性的問題,陸子以為根本上用不着講。

    這種主張,固然有相當的理由,不過我們認為還有商酌的餘地。

    如像大程子所謂“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那真不必讨論。

    但是孟荀的性善性惡說,确有讨論的必要,在教育方面、其他方面俱有必要。

    總之,宋代的人性論是程朱一派的問題,陸派不大理會,永嘉派亦不大理會。

     明人論性,不如宋人熱鬧。

    陽明雖不像子靜絕對不講,但所講并不甚多,最簡單的,是他的四句之教:“無善無惡性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據我們看,陽明這個話說得很對。

    從前講性善性惡都沒有定範圍,所以說來說去莫衷一是。

    認真說,所讨論的那麼多,隻能以“無善無惡性之體”七字了之。

    程朱講性,形而上是善,形而下是惡。

    陽明講性,隻是中性,無善無惡;其他才、情、氣都是一樣,本身沒有善惡。

    用功的方法,在末後二句。

    孟荀論性很平易切實,不帶玄味。

    程朱論性,說得玄妙超脫,令人糊塗。

    陸王這派,根本上不大十分講性,所以明朝關于這個問題的論調很少,可以從略。

     清代學者對于程朱起反動,以為人性的解釋要恢複到董仲舒以前,更進一步,要恢複到孟荀以前。

    最大膽、最爽快地推倒程朱,自立一說,要算顔習齋了。

    習齋以為宋儒論性,分義理氣質二種,義理之性與人無關,氣質之性又全是惡,這種講法在道理上說不通。

    他在《顔氏學記》中主張:“不唯氣質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氣質無以存養心性。

    ”他不唯反對程朱,而且連孟子杞柳杯棬之喻亦認為不對,又說:“孔孟以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

    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憎其所本有。

    ”他以為曆來論性都不對,特别是程朱尤其不對。

    程子分性氣為二,朱子主氣惡,都是受佛氏六賊之說的影響。

     《顔氏學記》卷二說:“……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

    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

    将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疱睛乃視邪色乎?餘謂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氣質之性,隻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

    能視即目之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皆不可以惡言。

    蓋詳且遠者固善,即略且近亦善,第不精耳,惡于何加?唯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

    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于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非佛氏六賊之說而何?”他極力攻擊李習之的話亦很多,不過沒有攻擊程朱的話那樣明顯,以為依李之說,要不發動,才算是性;依程朱之說,非撾目不可了。

    這種攻擊法,未免過火,但是程朱末流流弊所及,最少有這種可能性。

    他根本反對程朱把性分為兩橛,想恢複到孟子的原樣,這是他中心的主張,所有議論俱不過反複闡明此理而已。

     戴東原受顔氏的影響很深,他的議論與顔氏多相吻合,最攻擊宋儒的理欲二元說,以為理是條理,即存于欲中,無欲也就無由見理。

    他說:“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以别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

    在物之質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

    ”理存于欲,宋儒雖開人生,缈缈茫茫地另找一個超絕的理,把人性變成超絕的東西,這是一大錯誤。

    東原所謂性,根據《樂記》幾句話:“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由這幾句話引申出來,以成立他的理欲一元、性氣一元說。

    《孟子字義疏證》說:“人之精爽,能進于神明,豈求諸氣禀之外哉?”又說:“理也者,情之不爽失者也。

    無過情,無不及情,謂之性。

    ”《答彭進士書》又說:“情欲未動,湛然無失,是為天性。

    非天性自天性,情欲自情欲,天理自天理也。

    ”大概東原論性,一部分是心理,一部分是血氣。

    吾人做學問要把這兩部分同時發展,所謂存性盡性,不外乎此。

    習齋、東原都替孟子做辯護,打倒程朱。

    習齋已經很爽快了,而東原更為完密。

     中國幾千年來,關于性的讨論,其前後變遷,大緻如此。

    以前沒有拿生性學、心理學做根據,不免有懸空膚泛的毛病。

    東原以後,多少受了心理學的影響,主張又自不同。

    往後再研究這個問題必定更要精密得多,變遷一定是很大的,這就在後人的努力了。

     二、天命的問題 前次所講,不過把研究的方法說一個大概。

    認真說儒家哲學到底有多少問題,每個問題的始末何如,要詳細講,話就長了。

    一則講義體,不能适用,再則養病中,預備很難充分,所以隻得從略。

    不過這種方法,我認為很好,大家來着手研究,一定更有心得。

    要不研究,專門批評亦可以。

    現在連續着講幾個問題,因時間關系,不能十分詳細,僅略引端緒而已。

     今天講天同命的問題。

    這兩個問題有密切的關系,為便利起見,略分先後,先講天,後講命。

    “天”之一字,見于《書經》《詩經》中者頗多,如果一一細加考察,覺得孔子以前的人對于天的觀念,與孔子以後的人對于天的觀念不同。

    古代的“天”,純為“有意識的人格神”,直接監督一切政治,如《商書·湯誓》:“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盤庚》“先王有命,恪謹天服”,“予迓續乃命于天”。

    《高宗肜日》:“唯天監下民,典劂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

    ”《西伯戡黎》:“天既訖我殷命。

    ……故天棄我,不有康食。

    不虞天命,不迪率典。

    ”《微子》:“天毒降災荒殷邦。

    ”這幾處,都講天是超越的,另為主宰,有知覺情感與人同,但是隻有一個。

    大緻愈古這種觀念愈發達,稍近則漸變為抽象的。

     《夏書》幾篇,大緻不能信為很古。

    其中講天的,譬如《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敬授民時……欽哉唯時亮天功。

    ”《臯陶谟》:“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悖哉。

    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

    ……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

    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

    ……”《益稷》:“唯動王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假使這幾篇是唐虞時代所作,則那時對于天的觀念,與孔子很接近了。

    我們認為周代作品在孔子之前不多,可以與孔子銜接。

    其中的話雖然比較抽象,但仍認為有主宰,能視聽言動,與基督教所謂上帝相同。

     周初見于《書經》的,有《康诰》:“我西土唯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

    ”《酒诰》:“唯天降命,肇我民。

    ”《梓材》:“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

    ”《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公不敢不敬天之休。

    ”《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甯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功。

    ……乃唯時昭文王,迪見冒聞于上帝,唯時受有殷命哉。

    ”見于《詩經》的有《節南山》:“昊天不傭,降此鞠兇。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小明》:“明明上天,照臨下土。

    ”《文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

    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

    ”《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

    於乎丕顯,文王之德之純。

    ”這個時代的天道觀念,已